第九十四章 朕要當一個理性群眾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05-30 06:26      字數:4929
  朱翊鈞其實並不是一個高尚的人,比起土生土長的萬曆皇帝,他實際上更能站在下位者的角度去理解作為弱勢方的私心。

  倘或用現代人的話語去闡述,“弱者的私心”更具體得來說,就是西方經濟學中的“理性人假設”,即每一個從事經濟活動的人所采取的經濟行為都是力圖以自己的最小經濟代價去獲得自己的最大經濟利益,任何經濟活動中,隻有這樣的人才是“合乎理性的人”。

  朱翊鈞是崇尚平等的,他一直把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看作是與自己平等的個體,因此他心態平和,將身邊每一個人千方百計追求個人利益的行為視為理所當然,發現任何一點兒“利君不利己”的犧牲奉獻行為都無比珍惜。

  即使鄭貴妃因此認為他壓根不像個皇帝,朱翊鈞在這一點上也絕不雙標,他在現代作為普通人時就反對“君為臣綱”,現下真正地成為了皇帝,他還是反對“君為臣綱”。

  朱翊鈞比較讚賞的是一種各人理性自利後自然產生的利益製衡體製,畢竟現實主義培養溫情,理想主義助長仇恨,崇禎皇帝就是太相信儒家法則當真能束縛人性中的自私與自利,於是一旦有所失望,就會本能地對臣下滋生出一種怨毒的恨意,最終造成眾叛親離、反噬自身。

  而朱翊鈞對人性中迎難而上的期望值就沒有像真正的古代帝王這麽高,非要讓他“君王死社稷”呢,朱翊鈞肯定不會死得那麽幹脆。

  但倘或是朱翊鈞穿越遇到了以身殉主的王承恩呢,他肯定會反過來勸王承恩再考慮考慮,人人生而平等,一個人沒必要因為一時當了奴才就非要遵循某種教條去為另一個人尋死。

  所以現在的朱翊鈞陡然看見一麵求饒一麵試圖撂挑子的鄭國泰,內心也並不覺得遭到了背叛,他自己在現代當研究生的時候還有不想給導師幹活的念頭呢,何況眼下他作為皇帝,對鄭國泰為所欲為的權力,比二零二零年的導師對研究生要大得多了。

  不過朱翊鈞麵上還是努力維持一派漠然神色,他低頭看著鄭國泰微微起伏的背脊,隻是再次揮手讓翊坤宮的宮人退下,並沒有讓鄭國泰起身,因為他想弄清楚,這其中究竟突然出現了甚麽樣的利害關係,能讓鄭國泰轉瞬間態度大變。

  鄭貴妃似乎看出朱翊鈞的打算,首先開口打圓場道,

  “快起來,快起來,有甚麽事就好好說嘛,你這又哭又鬧的,給宮人看了笑話倒無所謂,弄得好像皇上在刻意刁難我們鄭家一樣,像甚麽話嘛!”

  鄭貴妃兩句話不到,便話鋒一轉,篤篤定定地勾出她先前就埋伏好的考量,

  “這漕運改海運的差事,又不是獨你一人擔著,有甚麽了不得的大事,先同永年伯和武清侯商量了再來叨擾皇上也不遲,總是這麽忙亂亂得一驚一乍,倘或真傳揚出去,明兒科道官肯定又要上奏疏了,你無官無銜的能不當回事兒,把三哥兒和皇上的麵子往哪兒擱?”

  朱翊鈞在旁邊聽著鄭貴妃一套又一套地為鄭國泰開脫,不禁心想,這女人一生了兒子可真了不得,原本是男女平等的境況,偏她們一生了兒子就恰似成了所有男性的“生物母親”,一開口就自帶蜂後氣場,國家大事三言兩語地就能被她們說成一家之事。

  再英勇的雄蜂在她們眼裏也不過隻剩“伴侶”和“孩子”這兩個身份,男人在她們那裏再計較一個社會身份就是在欺負她們,鄭貴妃的話裏大體就是這個意思,反正一筆寫不出兩個“朱”字,左右倒右手地繞來繞去掙那麽一點錢,最後不管是花錢的還是丟麵兒的都是自己家裏人,何必鬧得如此大動幹戈?

  被鄭貴妃那麽似罵實諷地一寬慰,鄭國泰也漸漸平靜下來了,他頭還是不敢抬,聲音卻比方才風風火火地進殿一跪時鎮靜了一些,

  “此事事關今明兩歲京師白糧供給,臣唯恐上下推脫,貽誤要事,故而未得與永年伯與武清侯商議,便先自作主張,孤身前來稟明皇上。”

  朱翊鈞微微偏過頭,目光不自覺地落在那盤被鄭貴妃吃過一塊的十孔蓮藕上。

  觀察鄭國泰的言語神態,恐怕其言不虛,若是事關京城的漕運出了大問題,第一個被波及的並非是用作京官俸祿的白糧,而是各個地方通過內河水路運輸給宮中的貢品。

  即使自己像原本的萬曆皇帝一樣不上朝,把實際事務都丟給底下人,但是宮中的貢品一斷,自己肯定立刻會有所感知。

  京官俸祿尚且能到處騰挪拆借,可這貢品卻是絲毫打不得折扣,正因如此,鄭國泰才分毫不敢怠慢,剛一發現問題,就第一時間向自己稟報。

  卻不是因為自己比萬曆皇帝更加知人善用,而是這種對上不對下的封建體製致使鄭國泰害怕後續窟窿他一個人堵不上,幹脆把責任原封不動地推還給自己。

  “漕運出的大事無非也就那幾樁。”

  朱翊鈞轉回頭,波瀾不驚地開口道,

  “甚麽事能教你這般緊張?”

  鄭國泰忙又叩頭道,

  “皇上,不好了,臣聽說,那大運河上的百萬漕工要糾集生亂了!”

  此言一出,朱翊鈞卻不意外,倒是鄭貴妃驀地一驚,

  “此話當真?”

  鄭國泰的聲音中又帶上了些許哽咽,

  “千真萬確!”

  朱翊鈞覺得鄭國泰的用詞有些蹊蹺,他用“生亂”不用“造反”,明顯是意帶維護,古人總是將“百姓糾集”和“意圖造反”粗暴劃等號的,鄭國泰如果想把責任推到“刁民”頭上,一句“造反”就足以解決他目前麵臨的一切困難。

  可是以史書對鄭國泰的記載,以及朱翊鈞自己同鄭國泰接觸下來的感受來看,鄭國泰並非是那種救萬民於水火的熱血青年,他何苦冒著“亂中生變”的風險,在皇帝麵前回護那些漕工呢?

  思及至此,朱翊鈞的語氣中不由帶上了一層疑慮,

  “聽說的?你聽誰說的?漕工若要糾集生亂,朕怎不見有司上疏?難道內閣與司禮監現今竟如此大膽,這等關乎國計民生之大事也敢欺瞞於朕?”

  鄭國泰忙應道,

  “皇上明鑒,此事恐怕地方有司尚且不知,實無上下其手,欺上瞞下之舉,至於東廠動向,臣不敢妄自猜測,以臣自身而論,這漕工預謀糾集的消息,臣是從那位注資輪船招商局的晉商那裏得知的。”

  朱翊鈞這下是真的有點兒驚訝,這按理說,八大皇商在萬曆朝的勢力應該還沒那麽神通廣大啊,

  “晉商?你是說範明?”

  鄭國泰回道,

  “確是此人。”

  朱翊鈞追問道,

  “那他又是怎麽得知這個消息的呢?”

  鄭國泰道,

  “他們晉商要做茶葉生意,每年都要從福建武夷山購茶運至羅刹國恰克圖,這一路過去,漢口以南皆靠船運,長年累月下來,晉商便與運河漕幫勾連相交,彼此親厚。”

  朱翊鈞奇道,

  “朕原隻聽潞王說漕口盤根錯節,多按地區營衛劃分成‘幫’,不想晉商竟也牽涉其中。”

  鄭國泰為佐證自己所言句句屬實,連忙解釋道,

  “是,是,商船其實最怕遇上漕幫,若是不與漕幫交好,那這水運一路,則處處可為漕口敲詐勒索,臣曾聽那範明所述漕幫種種不法之事,他們有的會用漕船故意撞上商船,然後就說商船毀壞朝廷的官產,要求賠償,還有的會設計把漕米放到商船上,回過頭來誣陷商船偷盜漕米。”

  “最肆無忌憚的,還敢仗著人多勢眾,駕著漕船在大運河上‘鐵索連環’,阻攔河道,公然向商船討要‘買路錢’,因此晉商隻要繼續想用水路運輸商貨,則必然時時留心漕路所涉人事的風吹草動,片刻輕忽不得。”

  朱翊鈞內心感歎,難怪自己在現代的時候總是聽到政府一再強調,領導工作要深入實際,深入群眾,堅持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

  果然罷,封建特務統治不得長久,再建十個東廠,再招收十萬太監,也不及一個深入基層的範明,也怪不得八大皇商待皇太極一上台就迫不及待地向滿清表忠心去了,人家從一開始走的就是群眾路線,群眾都知道大明已經日薄西山了,就崇禎皇帝還在紫禁城裏幻想著重振朝綱呢。

  晉商真無愧是明清兩朝最接近現代經濟形態的商人集團,早在資本主義興風作浪前的萬曆年間就參透了“資本無國界”的道理,倘或滿清不是個與朱明半斤八兩的封建政權,八大皇商的那一把說不定還真是賭贏成了大資本家了。

  “你先起來坐下罷。”

  朱翊鈞深度展現了一個現代領導重視基層意見的優良作風,

  “這漕工糾集,總有緣由,你可知此事事起何處?”

  鄭國泰慢慢站起身來,鄭貴妃頓時鬆了一口氣,她掏出帕子,一麵給鄭國泰拭麵,一麵安頓鄭國泰坐下,看上去既是心疼自己兄弟,又是唯恐禦前失儀的罪過落到鄭國泰頭上。

  鄭國泰的一張俊臉依然是好看得無懈可擊,即使眼淚鼻涕一大把,也不妨礙他那臉上一塌糊塗得好看,

  “臣聽那範明說,是因為漕工們聽說了朝廷改革馬政,馬戶們都能投票選吏,又因覺得漕運改海運甚是不公,於是想糾集起來反對開海。”

  鄭國泰的眼睛被帕子擦得紅紅的,

  “皇上,臣這差事委實沒法兒幹了,再幹下去,延誤了京運白糧的運送,那臣的罪過可就大了!”

  鄭貴妃也替鄭國泰著急,但她是領教過朱翊鈞當初開海時的決心的,於是聞言忙周旋道,

  “雖說此事關係不小,卻也不是你一人說不幹就不幹的,怎麽說也該先知會永年伯和武清侯一聲,皇上日理萬機,難道就偏照顧你一人獨享清閑?”

  朱翊鈞不管鄭家兄妹如何擔驚受怕,搪拖塞責,隻是兀自穩定心神,認真問道,

  “這百萬漕工的訴求,就隻是讓朝廷停罷海運?”

  鄭國泰吸著鼻子點頭道,

  “都是打著要與馬戶同工同權的旗號,這群刁民,竟是半點不能體恤皇上苦心。”

  朱翊鈞相當靈醒,一聽之下就抓住了鄭國泰話中那藏頭露尾的重點,

  “朕的苦心?你的意思是,那漕工也想像馬戶一樣投票?”

  這回鄭國泰便隻是點頭,不敢再說話了。

  朱翊鈞這下明白為何鄭國泰方才隻說“糾集生亂”,不道“糾集造反”了,這投票的主意是他這個皇帝提出的,倘或漕工要求票選是“造反”,那將他這個皇帝的顏麵又置於何地呢?

  “這訴求很正當嘛。”

  既然鄭國泰沒說“造反”,朱翊鈞當然也不會硬要定性成“造反”,鄭國泰說“造反”後頭還可以翻案,他要一說“造反”,那鐵定就是要出動官軍鎮壓漕工了,他朱翊鈞還沒那麽無恥,自己製定的政策剛剛出現了一點兒偏差,就把罪過都推到無辜百姓身上,

  “這個漕工要求投票,朕是絕對讚成的,你怕漕工糾集生亂,朕不怕,別說百萬漕工,就是來他個千萬朕也不怕,你覺得這個漕工得了選票就能把天翻過來,朕看著就不是那麽回事兒。”

  “朕記得天順、成化年間,湖廣山區那兒有兩個流民,一個叫劉通,一個叫李原,家鄉鬧災活不下去了,就跑到山裏靠墾荒開礦生存活命,但當時湖廣一帶設有山禁,不許逃來災民入山,當地的小吏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接到命令就強迫人家搬家。”

  “劉通和李原占著的那個山頭的農民就說了,你拿根長棍子去撥樹上雀兒的巢,把它搞下來,雀兒也要叫幾聲,知縣老爺你也有一個巢,我把你的巢搞爛了,你要不要叫幾聲?於是為了反對官府封山,劉通和李原自封為王,從湖廣一個山頭領著一群災民一路打到漢中。”

  “當然後來劉通和李原還是被俘殺了,他們確實是該殺的,都弄成造反了嘛,不殺說不過去,不過從結果上來說,災民還是勝利了,劉通和李原伏法之後,憲宗皇帝不但收回了封山令,而且還下旨在荊襄山區設立鄖陽府,增置竹溪、鄖西等七縣,朝廷給那些跟著劉通、李原的災民好好地做了安排,允許那些災民開墾荒地,成為合法編戶良民,於是事情就解決了。”

  “這樣的情況在本朝曆史上還真不少,因為朝廷裏總有這樣一些人,好像得了天下,就高枕無憂,可以橫行霸道了,不去解決百姓問題,總是混淆是非,把百姓的合理訴求看作是無理取鬧,非要迫使人家‘揭竿而起’,真成了刁民反賊,坐實了這些人的偏見,這些人就心滿意足了。”

  “朕是不信我大明百姓裏存在著如此之多的‘反賊’的,隻有像秦始皇那樣的暴君才會把百姓當作囚犯來管理,朕是很相信老百姓的,你方才話裏話外,就是覺得百萬漕工一旦得了選票,一定都會對海運投反對票,朕不這麽覺得。”

  “他們就是因為現在手中沒有選票,才會采取這種激進的方式來表達訴求,倘或他們有了選票,能自如地對朝廷政策發表意見了,朝廷也能好好地跟他們解釋了,他們一定會支持開海的。”

  “他們現在如此執著於漕運,無非是朝廷的後續工作沒有做到位,依朕說,給漕工選票,翻不了天去,即使漕幫都罷工了,那船運未必也不是通行不了了,朕先前就說了,要恢複永樂年間七下西洋之盛事,首先必得造船,這人不配合,難道船也能跟著作亂嗎?”

  鄭國泰靜默片刻,又吸了下他那格外英挺的鼻子道,

  “臣正要向皇上稟明此事……皇上有所不知,那些漕工據說正預謀著要砸了造船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