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朕覺得這宮裏的女人都有毒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05-30 06:26      字數:4794
  一個月後。

  萬曆十六年,十月二十七日。

  紫禁城,翊坤宮。

  朱翊鈞伸出舌頭,既快又輕地舔了舔自己起皮的嘴唇,四百年後的北京冬天和萬曆十六年的北京冬天一樣又幹又燥,不幸的是從四百年後穿越來的朱翊鈞沒能把四百年後的加濕器也帶到萬曆十六年。

  去年他剛穿越來時覺得事事新鮮,即使有些許不便也能忍耐,如今一年過去,皇帝的身份他還沒完全接納,處處及不上現代的生活條件卻使他愈加懷念起穿越前的便利來。

  崔文升小心翼翼地捧上一盤鮮藕,擱在朱翊鈞與鄭貴妃之間,萬曆朝皇宮中食用的鮮藕是一種專門從山東茌平縣轉運來的貢品,而之所以能成為貢品,是因為這個地方出產的蓮藕比別的地方多一個孔,故而有“十孔蓮藕”之美稱。

  朱翊鈞一看到這盤鮮藕,心裏就不自覺地矛盾起來,他就是這樣矛盾的一個人,總覺得自己不應該享用那麽多人力物力來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事實上這些在古代看來無比珍貴的皇家貢品在現代就是普通人能隨意買到的尋常菜肴,但是同樣一種食物,作為皇帝他就覺得奢侈,作為現代公民他就覺得心安理得。

  想到這裏,朱翊鈞終於隻是吃了一口茶。

  他今日來翊坤宮,其實是來等鄭國泰的,當然若是有關開海的國事,去文華殿奏對也無妨,隻是一去文華殿,就必得涉及政令,一涉及政令,就必得上起居注,這麽一旦弄成白紙黑字,難免就感覺有些被動。

  朱翊鈞是一個很不喜歡在最終目的達成之前就鬧出大動靜的人,他之前做研究的時候就發現,晚明的事,一旦動靜鬧大,那便肯定幹不成,即使勉強幹成了,最終必將人亡政息。

  因此他選擇在後宮見鄭國泰,雖然後宮也是起居注記載的範圍之一,但隻要事涉內廷,落到紙麵上就會跟“三大案”一樣含糊其辭起來,這種不清不楚特別適合朱翊鈞這樣不喜歡大張旗鼓上史書的人。

  “皇上,您別總吃茶啊。”

  鄭貴妃似乎是受不了與朱翊鈞麵麵相覷的這份尷尬,在朱翊鈞咽下第三口茶時,主動開口道,

  “妾陪您說說話,好不好?”

  朱翊鈞看了鄭貴妃一眼,隻見她今日美目含笑,眉眼間顯而易見地外露出一種活潑的聳動,好似一個調皮的孩童在對大人進行惡作劇前的那種躍躍欲試,不禁笑道,

  “好,你說,朕聽你說。”

  鄭貴妃對貢品的態度比朱翊鈞從容多了,她毫不客氣地搛起一塊鮮藕,一麵哢嚓嚓地利落咬下一塊,一麵笑道,

  “本月四日甲申,中宮娘娘千秋令節,當時適逢欽天監進萬曆十七年《大統曆》,中宮娘娘便借此問妾,說皇上自上次病愈後,已經近一年沒有進過後宮了,大家夥兒怕惹您煩厭,都不敢直接來問您,想托妾問候您一聲,中宮娘娘說,要是您身體不舒坦,還是得請太醫多看看,大臣們真生了病,您沒有不給假的,您要是生了病,也別理會大臣們說甚麽,能多歇歇還是得多歇歇。”

  朱翊鈞覺得鄭貴妃笑得話裏有話,雖然朱翊鈞不知道曆史上的鄭貴妃是否是一個愛在萬曆皇帝跟前撒嬌拈酸的女人,但是她現在既然已經辨認出自己和萬曆皇帝的區別,斷不會出言無狀,

  “朕最近比較忙,也沒甚麽特別不舒服的地方,還是老毛病,就是容易上火。”

  鄭貴妃又笑道,

  “中宮娘娘可擔心您了,您有空可千萬要去那兒坐坐。”

  她的笑像是兜不住似的,好似一個小孩子抓住了成年人的痛腳,非得親眼見著對方出洋相才罷休,

  “您要再不去啊,中宮娘娘都快認不出您了。”

  朱翊鈞又喝了口茶,

  “這也太誇張了罷。”

  鄭貴妃美目一瞪,似喜似嗔地接口道,

  “真不誇張,中宮娘娘還說,您哪個宮都不去,都怕您是瞧宮裏的妃嬪瞧厭了,還想著從宮女裏頭挑一些可靠的讓妾給您送來呢。”

  朱翊鈞一口茶灌進喉嚨,不設防地忽然就嗆了個驚天動地。

  鄭貴妃見狀,忙湊上前去,一手很有經驗地替朱翊鈞扶住手中的茶盞,一手撫上他的後背,

  “皇上,您慢著點兒……”

  朱翊鈞咳了幾聲,身子一繞,強行躲開了鄭貴妃放在他後背的手,

  “那是,那是,朕是得慢著點兒,否則你這翊坤宮的茶碗都要被朕給砸光了。”

  鄭貴妃作為一個和朱翊鈞生活時代相差四百多年的婦女,別的本事不靈光,看男人臉色卻是她的拿手好戲,那是她的生存本領,

  “是,是,妾當時一聽中宮娘娘這樣說,也勸中宮娘娘要慢著點兒。”

  鄭貴妃識相地縮回了手,

  “您要是有瞧上的宮女,那該封妃的早就封妃了,您說是不是?關鍵是您瞧不上,所以也不能怪中宮娘娘不賢惠。”

  朱翊鈞當下就有些受不了鄭貴妃這樣左右打探,她這話聽在王皇後耳朵裏,或許會以為是鄭貴妃嫉妒不能容人,故意借此針對王恭妃。

  但是聽在他自己耳朵裏,就知道鄭貴妃還真不是有意與王皇後針鋒相對,她還真就是單純地想給自己安排幾個可靠宮女。

  就像曆史上她獻給朱常洛八個美人導致“紅丸案”,與“西李”交好造成“移宮案”一樣,鄭貴妃就是一個很能審時度勢、很懂如何利用男性弱點的女人。

  朱翊鈞當然確實存在著他的男性弱點,美色是任何一個男人都不可避免的軟肋,但是穿越者朱翊鈞的軟肋偏偏在古代就軟得不那麽厲害,這當然並不是因為他“硬不起來”,而是朱翊鈞總覺得自己跟古人隔著一堵牆。

  雖然他每天照常過著跟萬曆皇帝一樣的生活,但是他在心裏給自己的定位仍然是現代人朱翊鈞,二零二零年的現代男人怎麽會看上一五八八年的古代女人呢?

  她們雖然有她們的美麗,卻是如此蒙昧,她們雖然有她們的智慧,卻是如此無知。

  拋開曆史書上的“知名人物”光環,連聲名赫赫的鄭貴妃在朱翊鈞眼裏也不過是一個蒙昧無知的小腳婦女,好比日本留學回國的魯迅覺得跟他的妻子朱安毫無共同語言,朱翊鈞現在就覺得自己陷入了魯迅當年的境地裏,跟周圍的女人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甚至是不同星球上的兩種物種。

  他剛穿越來時,這種感受尚且不深,經過一年多的生活經驗之後,他覺得自己與萬曆朝女人之間的那堵看不見的牆漸漸又加厚了,以致於朱翊鈞完全想象不出自己能和身邊這些古代女人結合生子,現在這件事在朱翊鈞的眼裏就跟人同猴結合生子一樣,一想到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朱翊鈞在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甚至反思了一下是否是因為自己有大男子主義才導致了自己心裏設了這麽一個障礙,不過仔細一想,又覺得現代人和古人的觀念本來就差距巨大,再加上性別不同,能做到互相尊重已是萬幸了。

  “沒有瞧不上這回事兒。”

  朱翊鈞回道,

  “順其自然嘛,皇後真是太操心了。”

  鄭貴妃盯著朱翊鈞不自覺地笑,

  “這話您得親自去跟中宮娘娘說明白。”

  朱翊鈞點頭道,

  “朕會去說的。”

  皇帝笑了一笑,側過身來回看鄭貴妃道,

  “太奇怪了,貴妃怎會覺得朕是有意避著皇後?”

  鄭貴妃毫不畏懼地笑道,

  “中宮娘娘盼子心切,皇上又推脫著不進後宮,這難道還不是……”

  朱翊鈞忽然像被踩了尾巴似地瞪了她一眼,抬手朝屋中眾多宮人截斷一揮,

  “你們都先退下罷,貴妃要同朕說些體己話,一會兒若是鄭國泰來了,便立刻讓他進屋來。”

  屋中宮人忙唯唯退下。

  待人一散盡,朱翊鈞便把茶盞“咚”地一放,冷了聲調道,

  “你是在試探朕嗎?你是怕皇後將來誕下嫡子,會威脅福王的地位是嗎?”

  朱翊鈞的內心當然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麽生氣,不過他還是盡量“演”得很生氣,他在現代的時候就挺煩外人毫無邊界感地隨意打探他的,沒想到變成了皇帝還是沒能擺脫這種境地。

  鄭貴妃好像一點兒也不怕朱翊鈞,聞言隻是搖頭笑道,

  “妾是在好奇。”

  她用一種地球人第一次見到外星生物的眼神打量著朱翊鈞,

  “您似乎沒有,沒有野心,簡直就不像……”

  現代人朱翊鈞反問道,

  “貴妃,你是非要朕即刻下令殺了你,將鄭家滿門抄斬,將福王貶為庶人永世圈禁,才覺得朕像個男人是嗎?難道天底下就隻有那麽一種好色、嗜殺的男人才能算得上是男人?朕這樣的男人就不是個男人了?是不是男人還得貴妃你來判斷?”

  鄭貴妃看了朱翊鈞一會兒,靜默中補完了方才留下的下半句,

  “……妾想說的是,您簡直就不像一個皇帝。”

  她認真道,

  “您對權力沒有掌控欲,甚至都沒有殺人的決心,所以妾敢冒犯您,其實您的確是該殺了妾的,隻是您下不了手,皇上,妾看得出您下不了手,這樣對您來說實在是太危險了。”

  朱翊鈞心下一突,果然,在人治社會裏,男人征服女人的必經過程就是性與殺戮,

  “你難道想求死嗎?”

  朱翊鈞麵無表情地反問道,

  “貴妃,你若是真心想求死,朕現在就可以成全你。”

  鄭貴妃道,

  “妾是想求活,皇上,您是這天地間能保護妾與福王的唯一人,所以妾得依靠您,妾必得依靠您,若非妾想依靠您,妾對您是絕不會直言不諱的。”

  朱翊鈞低頭笑道,

  “貴妃是覺得現在的朕軟弱?”

  鄭貴妃的眼睛眨了一下,

  “您知道以前的皇上是甚麽樣兒嗎?”

  朱翊鈞笑著看她懷念她的畢生摯愛,

  “這朕還真是不知道。”

  鄭貴妃道,

  “其實他殺人的時候也猶豫過,您或許不信,當年他下令逐馮保的時候,甚至嚇得躲在張鯨後頭就怕馮保衝上殿去與他對質,等到馮保真正被逐到了南京,才敢吩咐張鯨將其秘密處死。”

  “對於張居正,他怕得就更厲害了,張居正活著的時候,他連一個指頭都不敢動人家,一直熬到張居正死了,確定張居正再也不能出言反駁了,他才敢下旨開棺鞭屍,抄家削爵。”

  朱翊鈞淡笑不語,他知道鄭貴妃並沒有誇大其辭,曆史上的萬曆皇帝的確是這樣的回避型人格,其一大典型特征就是特別害怕與人起正麵衝突,既易怒好操縱,又格外缺乏安全感,因為這樣的人格,萬曆皇帝甚至被許多曆史學者認定他有嚴重的心理缺陷。

  鄭貴妃繼續道,

  “您知道他那時候怕得多厲害,堂堂一國之君,夜裏睡覺都要蜷縮在妾的懷裏,否則要麽是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要麽就是一到清晨就夢中驚醒,再也無法安睡。”

  朱翊鈞用萬曆皇帝的生物鍾領教了他整整一年的作息規律,知道鄭貴妃所言非虛,

  “貴妃是想說,朕從前也是這般膽小如鼠?”

  鄭貴妃道,

  “他要是隻做自己,當然是膽小如鼠,但他當了皇上,在天下人麵前卻是永遠殺伐果斷、言出法隨,他生來敏感怯弱,可自從九歲登基伊始,他就學著做這樣一個充滿著與野心的皇帝。”

  “他熬得真是太苦了,妾在一旁看著都替他辛苦,可他不得不如此這般辛苦,因為他是皇帝,如果他學不會這些,那這天下的許多事,這大明的一切秩序,都無法按部就班地運行下去,於是他必得苦熬,您要是想成事,少不得也得受這樣的煎熬,您躲不過這些。”

  朱翊鈞輕笑道,

  “你是在同情朕嗎?”

  鄭貴妃道,

  “妾是在勸您,勸您要會狠下心。”

  朱翊鈞沉默片刻,道,

  “朕不是軟弱,貴妃,軟弱的反麵也並非殘忍,現下的問題並不是出在朕不夠強硬上,如果局勢要求朕必須痛下殺手才能解決問題,那朕也並不畏懼血債累累。”

  鄭貴妃輕聲應道,

  “妾望您不負所托。”

  朱翊鈞回頭衝她笑了一下,他想,這大概就是男人跟女人的區別。

  女人在隻在乎“我”和“你”,一個女人一旦決定打破規則,那這個世界都與她無關,充滿了勇氣與傻氣,男人就要更廣闊一點,他們往往思考的是如何改變這種現狀,而女人對此毫不關心,她隻對她的男人感興趣。

  就像鄭貴妃講起萬曆皇帝怎麽當皇帝是頭頭是道,而要讓她自己當皇帝,她是絕不肯冒這個念頭的,她能教唆朱翊鈞殺伐果斷,實際上曆史上的她到頭來也沒做到心狠手辣。

  鄭貴妃是一個典型的女人,而這樣典型的女人,恰恰就不是朱翊鈞這樣型的男人所能傾心的類型。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又談了一會兒天,大約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終於有候在殿外的宮人將鄭國泰請進來引見皇帝。

  這位萬曆朝有名的鄭國舅匯報起正事來也真不含糊,他一見朱翊鈞與鄭貴妃,全不顧翊坤宮宮人的眼光,當即便跪下叩頭哭訴道,

  “皇上!這輪船招商局的差事,臣真是沒法兒再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