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高級武將是大明的特殊技術工種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05-30 06:26      字數:4575
  陳蠶的悲觀實際上並非是來自他性格本身,當然他本身屬於那一種勤謹的鄉民,無論幹甚麽都能時刻露出一種質樸局促的神色,使得他看起來總帶了點兒焦慮,又帶了點兒沒來由的低微。

  假設朱翊鈞沒有獲得一具殘疾的軀體,能夠像戲裏演的那些假模假式的好皇帝一般去民間微服私訪,他就會發現大明的農民和鄉裏人眼中的那隻倒了一半水的杯子永遠是半空的。

  那種時刻在聚光燈下唱嚷著“國家好啊,大明富強啊,朝廷幫我脫貧奔小康啊”的現代新式農民在晚明是尋不見的,其稀有程度就和朱翊鈞這種一心想把皇權交還給票選的現代新式皇帝不相上下。

  而晚明的鄉裏人向來一開口就是訴苦歎窮,當然苦是真苦,窮也是真窮,不過像朱翊鈞這種新式皇帝肯定看不慣那種一邊拍著大腿一邊捶胸頓足式的嚎泣,也聽不慣鄉民絮絮叨叨地抱怨天氣不好、時氣不好、收成一年比一年差勁,朝廷又總是無止盡地攤派索求,使得他們總是食不果腹。

  這種家常式的、無孔不入的苦難與貧窮卻是陳蠶和吳惟賢在從軍之前長期生存其中的日常環境,新式皇帝朱翊鈞不了解它,因此也無法具體解構陳蠶和吳惟賢這一類人性格裏的悲觀。

  萬曆朝的鄉民熱衷於悲觀其實攏共有兩個緣由,一是畢竟他們靠天吃飯,怕把話說得太滿,招了鬼神的忌諱。

  二則是出於自衛,反正上至朝廷下至稅吏沒有一個不是在往他們身上打主意的,所以無論是甚麽身份的人問起他們的收成,哭窮訴苦總是出不了錯的,久而久之,則養成了習慣,形成了一種窮苦人特有的悲觀傳統。

  像“國有乾隆,穀不生蟲”這種肉麻到近乎愚蠢的頌詞,在晚明的鄉村肯定是聽不到的,大明的社會就不是這麽個風貌,讚美歌頌是太監們的行當,普通百姓負責的那部分情緒就是謹慎的悲觀。

  即使陳蠶現在當上了正三品的武官,他心中這種源遠流長的鄉土傳統依然發揮著它應有的作用,

  “不過我要是出麵去找這個吳大斌,人家也未必肯都聽咱們的呀。”

  陳蠶考量道,

  “就算你們家和他家連過宗,但是你大哥畢竟人在廣東,吳兌現在又已經不在任上了,他一個遼東都司東寧衛的小官,這層親戚關係根本也威懾不了他,且他雖然是南方人,但是從派性上來講和我們薊鎮南兵的浙係根本也不是一路,即使利益一致,我們又怎麽指揮得了他呢?”

  “再說,他人在遼東都司,對薊鎮這裏的情形根本不清楚,我要是他,便一定不會貿然出手,畢竟現在連我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上頭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導致軍餉停發,雖然咱們都能看出這件事是同改革馬政有關,但具體是誰做的決定、經的手,我們也都一無所知啊。”

  吳惟賢回道,

  “我覺得這件事最好不要由我們浙係將領出麵。”

  陳蠶問道,

  “那還有誰呢?李如柏嗎?他不會開口的罷。”

  吳惟賢忽然“嘶”了一聲,道,

  “我記得去年,去年也是這個時候罷,九邊邊防換鎮,皇上不是把山西副總兵麻承恩調到薊鎮當東路副總兵了嗎?就是和李如鬆一起調動的那回。”

  陳蠶點頭道,

  “這我記得,他是麻貴的侄子罷?”

  陳蠶和吳惟賢在議論麻承恩和李如鬆的時候甚至不見一絲一毫的嫉恨,因為晚明高級武官的升遷調動同派係、出身的關係甚大,有沒有立軍功、立了多少軍功都是次要標準,軍功的賞罰本身就不在這個高級武官的體係裏。

  在陳蠶和吳惟賢的世界觀裏,麻承恩是麻貴的侄子,說明他出身正統,在宣府、大同、寧夏那裏的軍鎮都很有人脈,麻貴一係在朝廷裏有話語權,就單憑這兩點,麻承恩但凡不是個殘疾癡傻就能勝任薊鎮東路副總兵。

  因為以晚明的政治生態而言,九邊最需要的並不是陳蠶和吳惟賢這種好兵,而是那種既有一定軍事實力,在軍中有一定人脈威望,同時又能與文官保持良好關係,能在朝中上下鑽營、左右逢源,並且對蒙古、女真、朝鮮各處動向有一定了解的忠心將門子弟。

  如果不是這種人當高級武官,那麽軍中許多保家衛國、打仗殺敵、立功請賞的事就根本進行不下去,別的暫且不論,就後勤糧餉、友軍配合這兩項就足以要了許多人的性命。

  曆史上的熊廷弼、袁崇煥和毛文龍之所以後來下場悲慘,多多少少就是吃了這個出身的虧。

  所以回到萬曆十六年,深知其中規則的陳蠶和吳惟賢心中並不嫉妒麻承恩,晚明的高級武將屬於特殊技術工種,“麻貴侄子”與其說是麻承恩的身份,不如說更像是這種技術工種的準入門檻,一般人要是邁不過這門檻還非要硬著頭皮去幹,基本上就是一個因公犧牲的結局。

  “對,就是他,那句話怎麽說來著?‘東李西麻’,李成梁和麻貴在九邊是一樣份量,這咱們可不能忘了。”

  吳惟賢道,

  “你看看皇上這幾年的邊防調動,除了文官出身的總督巡撫,就是這幾個將門子弟換來換去互相摻沙子,皇上就是誰的人馬都信不過,就想看著這些邊將互相牽製。”

  陳蠶道,

  “你覺得麻貴會幫咱們?”

  吳惟賢笑道,

  “當然,隻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麻總兵一定會站到咱們這一邊。”

  陳蠶又問道,

  “那麻貴支持咱們的原因是甚麽呢?”

  吳惟賢又笑道,

  “依我看,起碼有兩個原因,一則,麻貴這些年能威震西北邊陲,全因他麾下養了一支‘達兵’,都是他們自家一係的‘麻家將’,據說這‘麻家將’個個都是‘回回韃子’,可不像我們南兵那麽好糊弄,要是發不下軍餉,這‘達兵’一出問題,後果必將比薊鎮嚴重數倍。”

  陳蠶插嘴道,

  “欸,對,聽說這麻貴自己就是個‘回回’,自然最知道他手下的那些個‘回回韃子’是個甚麽性子了。”

  吳惟賢聞言點頭道,

  “二則,說到這馬政,其實最不願改革的並非是我們薊鎮南兵,也並非是李成梁的遼東係,而是麻貴的西北係,去年皇上特意把鄭雒留在西北,定是覺得西北局勢有變,須得有經驗老成的穩重臣子留守軍鎮。”

  “而西北局勢最大的變化在何處呢?除了歸降我大明的蒙古、回回或生異心,無非就是那個順義王嘛!皇上說是要搞投票,到頭來還是舍不得關了馬市,因為同與順義王開戰後的巨額軍費比起來,互通馬市實在是百利而無一害。”

  “九邊的軍鎮從蒙古人那裏買了馬卻不堪騎用,須得朝廷重新再撥銀子購買戰馬,這一股風氣,可是在互通馬市之後從西北係那裏傳過來的,倘或馬政改革成功,那這份千辛萬苦得來的好處不就白白付之東流了嗎?”

  “因此從利益角度上來說,於改革馬政一事上,麻貴的西北係與我們薊鎮南兵也是一致的,而且麻貴手上的籌碼是最大的,馬政一改,馬市必受觸動,馬市一旦受到觸動,那順義王一定會知會朝廷,明言反對,當然了,這份籌碼是最後的底線,非到萬不得已時不可輕用……”

  陳蠶接口道,

  “這個道理說上去確實通順,隻是我怕那麻承恩並非是一個隻講道理之人。”

  吳惟賢笑道,

  “我方才這一通啊,講的還是國家大義,倘或國家大義講不通,那我就隻有替他撥弄撥弄小算盤了。”

  陳蠶問道,

  “哦?西北係能有甚麽小算盤呢?”

  吳惟賢笑道,

  “這馬市一共有四方得益,朝廷、邊將、蒙古人,還有一方,就是晉商,這一方雖不起眼,實則最要緊,這馬市最大的交易方就來自於晉商,可倘或輪船招商局辦起來了,商人們投資開海成功了,那馬市的利潤必會大為縮減。”

  陳蠶道,

  “可是這開海得來的利潤說不定就能補貼到馬市上呢?”

  吳惟賢笑著搖頭道,

  “這樣一進一出,哪裏比得上現在呢?”

  陳蠶又道,

  “那晉商難道就不能既維持馬市貿易,又對外開海嗎?”

  吳惟賢反問道,

  “倘或皇上是這樣的意思,那又何必如此著急地在改革馬政地同時又開辦輪船招商局呢?皇上現在這樣做,就是想把馬政裏的這一條財路堵上,想給邊將收收心嘛。”

  陳蠶點頭道,

  “不錯,商人是很敏感的,一旦朝廷政策有變,他們肯定見風使舵,立刻向朝廷靠攏。”

  吳惟賢道,

  “對,所以即使不考慮順義王這樣的邊境隱患,就算單純為了那一份馬市利益,麻貴也一定會偏幫咱們。”

  陳蠶想了一會兒,又道,

  “可是倘或麻承恩能聽得進我說的話,為求心安,他也必定會去找李如柏核實情況。”

  吳惟賢道,

  “如果麻承恩那邊能說通了,李如柏即使態度曖昧,也絕不會一口回絕,一則,李如鬆現在還在宣府,為了這點小事得罪麻貴的西北係,他李如柏能有甚麽好處呢?”

  “二則,此事於李如柏而言,實則有利無弊,他在薊鎮南兵營,本就不得咱們浙兵的人心,若是此事能成,軍餉發了下來,那是他調度有方,倘或此事不成,他亦隻須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就當從來沒聽過這事,科道官難道還會因為他袖手旁觀而彈劾他嗎?”

  “吳大斌雖然供職於遼東都司,但是名義上卻是我家的親戚,論起勾連二字,我的風險可比李如柏大多了,李如柏難道會想不到這一層嗎?三則,薊鎮乃拱衛京師的軍事重鎮,不管是上麵的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導致軍餉發不下來,萬一這薊鎮西路出了甚麽事故,第一負責人仍舊是他李如柏。”

  “假設李如柏沒有從中作梗,我個人認為這件事上他的確是無辜的,那李如柏現在也一定很著急得想把薊鎮南兵被拖欠軍餉的情況匯奏上去,隻是他摸不準這馬政改革的路子、探不清這渾水裏頭的深淺,所以才不敢輕舉妄動。”

  “這時候麻承恩和咱們薊鎮南兵若是找到了繞著彎子遞出消息的方法,李如柏或許表麵上無動於衷,心裏實則高興都來不及呢,再者,李氏雖則家財萬貫,但自輪船招商局開辦之後,卻並沒有聽到李成梁主動投資開海的消息,可見他們家也根本不看好皇上的這些政策,又怎會對我們的行動橫加阻撓呢?”

  陳蠶聽了這席話,原本勤謹悲觀的神情也不自覺地漸漸明亮起來,大明的鄉民普遍麵帶菜色,自從陳蠶當上武官之後,菜色銳減,逐漸換上了一種總是顯得心事重重的晦暗神情,現在他臉色一亮堂,連人也看上去舒展許多。

  “要真能那麽順利就好了。”

  陳蠶撫了撫自己衣上胸前那塊看起來總是愁眉苦臉的獅子補,

  “我就是擔心一點啊,這人的觀點不是一成不變的,如果這海貿當真獲利甚巨,那麻貴和李成梁往後會不會改了主意,重新支持皇上的改革呢?”

  吳惟賢笑道,

  “倘或沒有其他緣由,就單以利益而論,廷綸兄,你放心,他們永遠不可能改變主意去支持皇上的輪船招商局。”

  陳蠶問道,

  “這是為何?”

  吳惟賢回道,

  “因為由權力帶來的壟斷利潤是其他任何一個行業的生意都比不上的,而皇上開設的輪船招商局,其本質是為皇家‘招商’,這大明難道還會有人放著好好的官不做,反去為了海貿經商?”

  “除非皇上能預先打破他們在權力上的壟斷,否則再如何改革,大家也不過是表麵上敷衍了事,口惠而實不至地說幾句好聽的哄皇上高興,私下裏該幹甚麽幹甚麽,誰都不願為此多付出自己的一分利益。”

  陳蠶又問道,

  “那若是皇上看明白了這一點,往後換了路子,把輪船招商局辦成了一個官衙機構,這情形會不會又有變化呢?”

  吳惟賢笑道,

  “皇上不會這麽幹,因為這商貿講究的是競爭與公平,這兩點本身就是與官僚相悖的,倘或甚麽都要由官衙管起來,甚麽都要聽從上意聖旨,那無論是多麽巨額利潤的行業,都不可能在大明獲得長足的發展。”

  陳蠶歎道,

  “吳兄啊,可恨我隻是個正三品的都司僉書,我若是能有法子當上都督,就算進京死諫,也定要教皇上聽到你這番至理。”

  吳惟賢爽朗地笑道,

  “算啦,算啦,廷綸兄啊,咱們沒這個命,能有功夫把咱們自己份內的事情做好,就已經算得上是不負聖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