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以權生錢的山陰吳氏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05-30 06:26      字數:4518
  陳蠶問道,

  “這是怎麽說得?”

  吳惟賢解釋道,

  “皇上搞這個投票,你反對,我反對,他們反對,朝中一眾人無一不反對,可為甚麽還能推行下去並且出了效果呢?依我看,這其中隻有兩個原因。”

  “這一呢,是朝廷真拿不出錢了,皇上等著用銀子,底下人既不肯出力,又不願把到手的好處讓出去,隻能由皇上施行這個辦法,反正出了差錯是皇上的,馬價銀拆借不出吃虧的是九邊,但是我覺得這一條卻不大重要,畢竟皇上前幾年修陵還花了兩百萬兩銀子呢,怎麽也不至於現在就財枯源竭了。”

  “這二呢,就是他們賺這些好處的辦法見不得人,怕自己一旦違逆聖意,隨即就要麽被科道官上書彈劾,要麽就被皇上以此為借口貶謫丟官了,馬政牽涉的環節太多,上下都不敢細查,我就不說那些州縣在征斂俵馬銀時是怎樣一副嘴臉了,單說這九邊軍鎮,每年為了多討一些京運年例銀,故意虐馬、殺馬的可不在少數。”

  “這兩個原因一加起來,朝中能明麵上反對投票的人就可以說是幾乎沒有了,他們都知道這個方法弊病甚多,即使在短時間內改善了馬政,也根本不可能維持下去,於是幹脆就等著這項辦法自己出亂子,一旦確實出了亂子,證明這個投票對改善馬政幾乎無益,科道官就有了依據,可以上書讓皇上考慮重回舊製,嗐,大明就是這樣,明擺著的事,卻非要有人吃了虧、上了當,才能引起重視……”

  陳蠶接口道,

  “本來就是明擺著的事,關鍵在於,咱們用投票反對投票,是不是就有那麽點兒……不識好歹,打了皇上的臉了?”

  吳惟賢道,

  “這個問題我覺得咱們要這樣看,一個人要是真心想為咱們好,最後結果也好,咱們卻不領情,那確實是咱們不識好歹,可要是一個人想真心為咱們好,最後結果卻不好,咱們反倒受了害,這時候咱們表達反對,那是維護咱們自身的合法利益,算不上不識好歹。”

  “說回正題啊,這漕運改海運,恰恰是皇上現在正重視的一項事情,不管是重啟四夷館、禮送洋教士還是開設輪船招商局,雖說可能是為了斂財罷,但這都表明皇上是真心想投資海貿,即使海商們不敢吃皇上的這一套,可那也不能否認皇上想開海的心是真誠的。”

  “漕運和馬政一樣,其中獲利之人如此之多,想徹底改革是難如登天,皇上現今開設輪船招商局,占便宜的無非還是身邊得寵的親信外戚,一杯羹人人想分,哪能那麽容易就平衡了?隻要咱們能聯合反對漕運改海運的既得利益者,讓百萬漕工聯名反對海運,皇上一見這票選將生出如此變故,自然就不會再推行甚麽投票了,這不是比咱們直接出麵要好得多了嗎?”

  吳惟賢能想出這麽一個主意,固然是有武將地位低下的原因在,但更主要的,是他真正地做到了朱翊鈞和努爾哈齊都沒有做到的“文化自信”。

  現代人朱翊鈞因為熟知近代史,就連坐在皇宮裏也是整天憂愁,覺得大明這也應該學習西方、那也應該學習西方,如果不學習西方就一定會落後挨打,即使萬曆朝的中國離後來被西方列強瓜分殖民地的曆史還有好幾百年,可這並不妨礙朱翊鈞時刻為此感到惶恐。

  而努爾哈齊呢,由於祖輩和父輩已經挨過了打,他實際上比朱翊鈞還要害怕落後,也是總覺得建州這也比不上大明、那也比不上大明,如果建州不向大明學習就一定會慘遭滅頂之災,即使萬曆朝的建州離後來大清被西方列強圍毆痛打的曆史也還有好幾百年,可這並不妨礙努爾哈齊保持時刻向大明學習的卑微心態。

  與朱翊鈞和努爾哈齊比較起來,陳蠶和吳惟賢就自信多了,在他們的眼裏,大明就是毫無疑問的世界第一強國,甚麽佛郎機、英吉利、日本,都不過是一群蠻夷而已,比不上大明燦爛文明之萬一。

  至於皇帝下決心開海,那不過是一種意圖打破民間海商壟斷的斂財新方法,蠻夷哪有甚麽長處可供大明來學習的呢?

  吳惟賢是持著這樣一種自信的心態去提出這樣一個主意的,他覺得朱翊鈞開海完完全全就是為了賺錢,萬曆皇帝給他留下的印象佐證了他這一觀點,因此他是真的覺得利用漕工來反對朱翊鈞推行的政策沒甚麽不對。

  陳蠶同吳惟賢的想法是大差不離的,隻是他內心除了文化自信,更多的是對票選的質疑,他是不相信世界上存在朱翊鈞這樣的人,能無私無欲到執意把手中的皇權交還給百姓。

  陳蠶比較悲觀,他甚至認為投票是朱翊鈞設下的一個圈套,雖然他還沒弄清楚到底是誰要被套進去了,但是他已經預料到票選與大明所有武官的世襲利益有所衝突,因此他必須反對。

  “好得很。”

  陳蠶問道,

  “隻是咱們現在在薊鎮,漕工在江南,我們該怎麽聯絡他們呢?”

  吳惟賢這時卻道,

  “你還記得前兵部尚書吳兌,就曾經擔任過宣大山西總督的那位……”

  對於吳兌的印象,陳蠶的熟悉程度和晉商範明差不多,

  “欸,記得,記得,他們浙江紹興山陰州山吳氏是不是和新建伯王陽明家有姻親來著?”

  吳惟賢笑道,

  “就是他們家,你不知道這事,他們家人多,族支也多,我大哥被調去廣東之前,與他們山陰吳氏的二支是連過宗的。”

  陳蠶問道,

  “還有這事呐?那這七拐八彎,吳兄你也算是王陽明、朱賡的姻親了?”

  吳惟賢擺擺手道,

  “沒那麽誇張,這山陰吳氏的二支是個窮宗,說是說都姓吳啊,其實根本也沒沾到吳兌的甚麽光,他們家親族太多,隔了幾支連吳兌自己都認不全人了,能和王陽明、朱賡攀上關係的是吳兌嫡子吳有孚那一支,和我大哥連宗的這一支可差了遠了。”

  “戚少保還在的時候,你記得罷,因為咱們要和李成梁打配合對付蒙古人,又同在張居正一黨,所以那時和李氏關係還好,那會兒啊,具體甚麽時間我想想,欸,對了,吳兌任薊遼總督是萬曆幾年來著?”

  陳蠶答道,

  “萬曆九年。”

  吳惟賢接口道,

  “對,反正就大概是萬曆九年前後罷,這山陰吳氏的二支裏有個人,叫吳大斌,在老家窮得過不下去了,吳兌一上任,他就北上來找差事,吳兌當時本來想把他塞到南兵營裏來的,後來恰好遼東都司東寧衛鎮撫那裏有個缺,這吳大斌正好也想去遼東都司,就給安排到東寧衛去了。”

  “後來張居正去世的時候,你記得伐,在吳兌之前的那一任薊遼總督梁夢龍被禦史江東之彈劾了,說他曾經央求徐爵賄賂馮保謀得吏部官職,還將孫女嫁給馮保的弟弟,那回鬧得還挺嚴重的,一直到皇上命梁夢龍致仕才消停。”

  陳蠶道,

  “對,我也記得是有這回事。”

  吳惟賢道,

  “那事過後呢,吳兌就有點惴惴不安,萬曆十年年底,他不是回任兵部尚書了嗎?在那之前,他就讓我大哥和那個吳大斌連了個宗,反正都姓吳唄,他們家是紹興吳,我家是義烏吳,幾百年前說不定本是一家呢。”

  “總之這一來二去呢,那吳大斌的親戚關係就算轉到我家裏來了,不過後來科道官也沒逮著這事彈劾吳兌,我大哥調往廣東之前,那吳大斌還來送過我大哥,兩相一交往呢,就算相熟了。”

  晚明的連宗就跟九邊武將與麾下家丁互認幹爹、幹兒子一樣,基本上屬於一種聯結利益的經濟行為,陳蠶對此也見怪不怪。

  他們二人此刻都未曾料到,這個在明史上未曾留下一名半姓的萬曆朝小人物吳大斌,在幾十年後成為了山陰吳氏與毛文龍東江勢力明爭暗鬥中的關鍵一環,成為了除了袁崇煥之外,毛文龍命喪東江的一大潛在誘因。

  萬曆十六年的九月離這些重大曆史事件還太遠,於是吳惟賢以為自己講的是一個小人物的故事,陳蠶也以為自己聽的是一個小人物的故事。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悲歡與算計,陳蠶現下就不免有些算計,他覺得靠一樁未曾被揭發的托關係謀職事件還不足以建立甚麽深情厚誼,利益鏈上的環節太少,總教他有些不放心,

  “那這樣說來,這個吳大斌同他們山陰吳家正支嫡係的關係並沒有那麽深啊,他能跟吳有孚說上話嗎?”

  吳惟賢認真回道,

  “倘或說的是升官走路子的事,那確實還真不好說,但若是此事關乎漕運,那就一定能說得上話。”

  陳蠶奇道,

  “你就那麽肯定?”

  吳惟賢笑道,

  “我大哥跟我說得嘛,你想啊,山陰吳氏的老家原本在紹興,他們家在南方的姻親可比遼東多得多,既然都是半生不熟的同族親戚,這吳大斌當時為何不去南京找王承勳,何苦非要北上到人生地不熟的遼東來呢?

  陳蠶點頭道,

  “這事確實有些奇怪。”

  吳惟賢道,

  “真說稀奇倒也不稀奇,用我大哥的話說,那山陰吳氏是草蛇灰線伏延千裏,皇上去年才想起來要開海貿,吳氏卻比皇上想得還早一步,一有機會就趕緊讓自家族人安插到關鍵位置上,進退得宜,有錢一家人一起賺,那廣東、福建的海商是錢生錢,他們山陰吳家是權生錢,堪稱技高一籌啊。”

  陳蠶不禁追問道,

  “甚麽‘權生錢’?你仔細說說,我怎麽沒聽懂呢?”

  吳惟賢解釋道,

  “說白了,就是走私,從南方經大運河到登州,再通過中朝邊境的鎮江抵達朝鮮和日本,基本上就是這麽一條路徑,而新建伯王承勳現為南京協同守備兼掌南京後軍都督府事兼理紅盔將軍又任漕運總兵,吳兌一家既已與他聯姻,那隻要再把家族中人安置在遼東、鎮江和登州的關鍵位置上,這個貿易網不就等於全線打通了嗎?”

  “這個吳大斌放著南京不去非要北上來薊遼,本來就存著在遼東建立關係網的願望,他們與咱們還有點不一樣,咱們主要還是想著多為朝廷殺賊立功,而他們當官,就是想借著家族發財。”

  “我後來聽我大哥解釋才明白,為何這吳大斌有著一個薊遼總督的親戚,卻甘願在東寧衛當一個不起眼的小官呢?道理很簡單,對他們而言,當官隻是手段,賺錢才是目的,官當得怎麽樣他們都無所謂,錢賺不了才是大問題。”

  “據說,像吳大斌這樣的人在山陰吳氏裏還不止一個,我聽說還有一個吳宗道,是這吳大斌的族侄,在遼東很會活動,上上下下都能打點關係,如果單純從利益角度出發,皇上要開海、要搞投票,山陰吳氏的受損程度可比我們薊鎮南兵大得多了。”

  “我聽說皇上邀請民間海商投資加盟朝廷開設的輪船招商局,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皇上想在山東半島開通膠萊河,又苦於山東連年災荒,地方上撥不出銀子,廷綸兄你想想,膠萊河若是一開通,海運若是一施行,這從大運河到登州的漕運路線不就等於頓時灰飛煙滅了嗎……”

  陳蠶接口道,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倘或這個吳大斌還在東寧衛,我去想辦法聯係他也不難,隻是有一點我心裏挺過意不去,明明是我們當官的想保住自己的利益,卻把最累最辛苦的漕工推到衝突前線,這是不是有點不大地道啊?”

  吳惟賢正色回道,

  “不,廷綸兄,我覺得我們千萬不能這樣想,我覺得無論是支持一個政策,還是反對一個政策,咱們都要從自身利益出發,因為朝廷任何一個政策的形成都是綜合各方利害後得出的結果,我們必須要發表意見,否則皇上是永遠不可能知道這其中究竟觸動了多少人的切身利益的。”

  陳蠶想了一想,忽然若有所思地笑道,

  “倘或真要讓每個人都發表意見,那這投票也不失為一大良策。”

  吳惟賢搖頭道,

  “噯,不對,廷綸兄,能真正對朝廷發表意見的人,都是在朝中能掌握一定權力的人,普通百姓連衙門朝哪個方向開都不知道,哪裏能指望他們真正地發表甚麽政治意見呢?”

  “依我看,這大明大部分的普通百姓都沒有這樣的資格和能力參政議政,即使手中有票,也不過是遭人利用,其中即使有區別,也無非是遭好人利用,還是遭壞人利用的區別。”

  陳蠶聽罷歎道,

  “你說得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