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反對票選的俗世英雄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05-30 06:26      字數:4280
  必須說明的一點是,陳蠶和吳惟賢在思量如何討餉的時候,從來沒有把朱翊鈞提出的“捐納”納入考慮範圍之內,即使他們知道這條消息,也從來不覺得自己能成為捐納者之一。

  因為以陳蠶和吳惟賢的實際收入來算,假設他們從不貪汙,那是絕對付不起朝廷的捐納價目表中的任何一個檔次的銀錢數額的,用現代人的語言來講,他們就根本沒有途徑給家庭資產供給那麽大一筆的現金流

  晚明捐納中最便宜的一項散官冠帶一般要價是四十兩銀子,相當於一個普通戚家軍士兵兩年半的年俸。

  而一些熱門的入流文官,譬如廩生加文華殿中書,行價是兩千七百兩銀子,就算捐的是一個州吏目,最少也須得納銀六百兩。

  陳蠶和吳惟賢就算全家老小不吃不喝,在朝廷不拖欠軍餉的情況下,也得攢上三十三年的時間才能夠得上資格捐納一個從九品的入流文官。

  倘或想以捐納當上能麵見天子的文華殿中書,用唯物主義的曆史觀來看,在銀價穩定的情況下,陳蠶和吳惟賢要不吃不喝地攢上一百五十年,一直到乾隆三年才能湊足這筆捐納錢。

  因此可以看出,張誠當時在附和朱翊鈞開捐納的時候心裏是有一杆秤的,能出得起捐納銀的在大明都屬於富豪階級,一個封建農業帝國中的富豪若是不向權力找尋庇護,那有朝一日權力必定會反過來鯨吞他,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所以張誠篤定皇帝一開捐納就肯定能湊齊修陵的六百萬兩銀子。

  陳蠶和吳惟賢卻是不在這一批階層群體之內的,事實上萬曆十六年的戚家軍將領與大明的任何一個利益集團都格格不入,不管是遼東將門還是文官豪商,都或多或少得與戚家軍在利益上存在衝突和糾葛。

  陳蠶和吳惟賢在考慮對策時,不由就會被這些因素所裹挾。

  “我是這麽想的啊,廷綸兄你聽聽是不是這麽個道理。”

  吳惟賢舒展了一下抱臂的雙手,好整以暇地道,

  “太仆寺現在能正大光明地說馬價銀收不上來拆借不出九邊的軍餉,無非是因為皇上在馬戶之中推行‘民選吏’,搞甚麽投票、民意,要我說甚麽是民意?民意就是甚麽稅也不交、甚麽活也不幹,大家天天吃喝玩樂坐等朝廷發錢,這樣下去怎麽得了?國家還要不要發展?”

  “既然皇上要搞投票,那就應該一視同仁,不能隻在馬戶中間推廣嘛,馬戶能投票,咱們浙兵也應該能投票,兩萬一千個南兵加上每個人要養活的一家老小,攏共加起來也有十萬多票,皇上要看民意,那咱們就弄個聯名嘛,整一個‘萬民傘’送上去,迎合上意,合理討餉,這不丟人。”

  陳蠶道,

  “有十萬多票嗎?”

  吳惟賢道,

  “假設一家五口人,算上女人的話肯定有,都是等米下鍋一口鍋裏吃飯的,我覺得咱們得把女人算上,起碼能多壯點聲勢。”

  陳蠶皺眉道,

  “這樣會不會被當成是要挾上官?動靜會不會太大了一點兒?‘萬民傘’是百姓和朝廷意見一致的時候才出現的,現在咱們弄不清這拆借馬價銀的事情和上頭到底一致不一致——說實話罷,我覺得除了皇上,朝廷裏所有人都是反對搞甚麽投票、民選吏的。”

  “而且這馬政裏麵摻和了多少皇親勳貴的利益?這咱們也鬧不清,關鍵在於,一項肯定會受到諸多反對,必定會有重重阻撓的政策怎麽會推行得如此立竿見影?這其中必有蹊蹺,倘或此時我們貿然發聲,難免不會被別有用心之人當槍來使。”

  “再說,地方軍政和州府縣衙的情形還不大一樣,戚少保從前練兵,一向講究的就是令行禁止、節製嚴明,軍隊裏搞投票,那是古今中外聽也沒聽過的奇聞啊,皇上怎麽可能讓士兵們有權投票廢立將官呢?那可是要出大亂子的。”

  吳惟賢接口道,

  “可是皇上不是已經在猜忌李氏一族了嗎?假設……”

  陳蠶接口道,

  “假設皇上確實因此奪了李如柏的職,提拔了浙係將領擔任薊鎮南兵的副總兵,雖然我知道這種假設概率不大,那我也不讚同這麽做,我大明開國以來所有入流武官皆為世襲,即使皇上有心變革軍製,但此事絕不能發端於浙係南兵,否則就是令戚家軍被動與九邊所有武將為敵。”

  “更何況,吳兄,咱們都是當爹的人了,我同你說句掏心掏肺的話,我覺得像將官這種職位,子承父業是應當的,尤其現在各將都養家丁,這真金白銀馴養出來的家丁不傳給兒子難道白白送給外人嗎?”

  “李如柏雖然在各方麵都比不上戚少保,但是也沒犯過甚麽十惡不赦的大錯誤,還沒完全到德不配位的地步,人家祖上努力了,現在兒子跟著吃點喝點享受點我覺得這是人之常情,我兒子我將來也希望他能像李如鬆、李如柏一樣站在父輩的肩膀上輕輕鬆鬆就能指揮千軍萬馬,為我大明立下不世戰功。”

  “你方才說公田下債台高築,私田下豐衣足食,我現在說的也就是這個道理,和文官比起來,武官的地位本來就已經不高了,可我大明為何還有那麽多九邊將士願意為了國家拋頭顱、灑熱血呢?除了愛國,對,我覺得愛國和為子孫打算並不矛盾,要是武職不能世襲、不能傳給兒子,哪有那麽多人被欠著軍餉還願意豁出性命和去守疆衛國?”

  “我這人沒甚麽文化,說話比較粗,不像文官能頭頭是道地引用許多聖賢之言,但是人心自古同,這傳宗接代的弱點是萬眾一致的,吳兄,我將心比心地問你一句,今天我們用投票把李如柏選下去了,明天咱們自己的兒子繼承了咱們的武職,同樣被其他士兵選下去了,你難道還覺得投票選官是個好辦法嗎?”

  吳惟賢沉默不語,陳蠶著實是切中了人性中的軟肋。

  穿越者朱翊鈞總覺得薊鎮南兵合該對李如鬆、李如柏這樣的將二代心懷不滿才對,事實上大明的武官世襲製度傳承了兩百多年,武官們早就形成了自己內部的一套升遷法則。

  在陳蠶眼裏,李如柏雖然不是他兒子,但是在世襲立場上勝似他兒子。

  他內心早已接受了這樣一套規則,大明出名立功的武將都不是靠一代人就能在九邊軍鎮站穩腳跟的,得一代一代地慢慢往上熬,熬過三代總能走運出一個李成梁、戚繼光。

  我陳蠶不是將門出身,所以怎麽立功都不可能當上總兵、都督,我認了,反正這裏也不是單我一人升遷困難,不過我可以用這些軍功替我兒子熬著,熬到我孫子、曾孫那一輩,總有可能當上總兵,我大明的武官兩百多年都是這麽熬過來的,為了兒孫大家都無有怨言。

  可現在你告訴我可能出台一種製度,讓我前邊的這些功夫都白熬了,我的兒孫不能像李如鬆、李如柏那樣靠父輩當上高級武官了,那你教我如何能支持你呢?

  即使你能說服我支持了你,那你能保證你可以說服九邊每一個想讓兒孫世襲職位的武官嗎?如果你立不下這樣的保證,你不就是等於在讓我與這些世襲武官成為對立麵嗎?

  “而且我覺得,像投票民選吏這種製度,在大明是注定不能長久的,即使能實行下去,也是在特定的幾個小群體內。”

  陳蠶繼續道,

  “皇上搞這個甚麽投票,當然可能確實是因為了解到馬戶生活困苦,馬價銀負擔沉重,但我覺得更多的,還是因為皇上覺得底下人有事瞞著朝廷了,想弄出點改革不想讓自己變得閉目塞聽。”

  “要我說,搞的這個投票必然沒甚麽用,過個一兩年,就同太祖皇帝在時的屯田軍戶一樣淪為形式了,退一步講啊,即使投票起了些作用,那也是微乎其微的,倘或皇上想推廣這個投票,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甚至不是朝中文官,而是宮裏的皇親國戚。”

  吳惟賢問道,

  “為何?”

  陳蠶道,

  “我舉個最直接的例子啊,皇上也有兒子、兄弟,皇上的兒子、兄弟也想把自己封地內的財富傳襲下去,福王年紀還小就不提了,咱們就說潞王罷,去年我就聽外頭傳聞說,皇上想把河南衛輝的鹽店封給潞王。”

  “倘或這投票能在馬戶裏施行、能在軍隊裏推廣,那鹽業的那些灶戶、灶丁也聯名要求投票,把潞王爺也給選下去了,宣布不給衛輝的鹽店供鹽了,那可成何體統?即使皇上能忽視潞王,但皇上如此寵愛鄭貴妃,難道也能一樣容忍百姓們把福王也給選下去嗎?莫說是一國之君,普天之下、九州之內,你覺得這世上能有這般不為子孫後代做一點打算的父親嗎?”

  大明土著陳蠶說這番話的時候,當然沒料到現在坐在深宮裏的萬曆皇帝已然被換成了現代人朱翊鈞,潞王、福王在那個從幾百年後穿越過來的現代人眼裏都已不再是至親,而是改革進入深水區之後的絆腳石。

  萬曆朝的薊鎮南兵將領陳蠶也想象不到世界上有一種製度叫作民主,成功瓦解了皇親貴族家天下,能讓百姓自己選出利益代言人,能讓皇帝幾年一換屆,屆屆不同人。

  樸素的明朝勞動人民陳蠶跳脫不出他的曆史局限性,他隻是單純地從人性利己的角度出發來分析得出結論像穿越者朱翊鈞這樣一力舍棄自身利益來成就民主的皇帝,在萬曆十六年這個時空裏根本不可能存在,世界上根本就不可能存在這樣的一個人。

  當然這並非是因為現代人朱翊鈞的境界比較崇高、抗倭英雄陳蠶的境界比較低下,主要是大明的體製讓英雄不得不考慮種種蠅營狗苟,不接受蠅營狗苟就沒有足夠的條件成為英雄,在這一點上,蠅營狗苟跟個人品格已經不再相關,反而變相地成為了一種俗世生存智慧。

  吳惟賢不反對陳蠶的曆史結論,這麽多年的仗打下來,他自然也領悟到了俗世智慧對於一個英雄在此間生存的重要性,因此他同樣用俗世問題回應道,

  “那也不一定,這幾年削減藩祿和開放藩禁的風也在朝中吹了許久了,過一陣就有科道官提一回,每次都是下發禮部再議,議論得多了總能鬆動一點兒。”

  “要說皇上一點削藩的心思沒有我是不信的,關鍵是這藩該怎麽削、削到甚麽程度,倘或藩王宗室的福利減了,朝廷接濟藩室的負擔輕了,對九邊軍餉的供給,總是多少有點益處。”

  陳蠶道,

  “反正我不同意讓咱們南兵主動給皇上遞話柄,危險倒說不上,主要是太紮眼了,再者說,這讓馬戶投票的政策一出來,最著急的肯定不是我們薊鎮南兵……”

  吳惟賢反問道,

  “那廷綸兄有沒有想過,明明最著急的應該不是我們,為何我們現在的處境卻一下子變得如此糟糕呢?”

  陳蠶微微一怔,但聽吳惟賢繼續道,

  “倘或是有人從中作梗,故意扣住軍餉不發,想借此引蛇出洞,迫使薊鎮南兵向朝廷開口,以邊境安穩為名向皇上施壓,重新調整馬政政策,那我們又該如何應對呢?”

  “這些人在暗處,我們在明處,皇上一天不改馬政,他們就一天不發軍餉,就與我們如此對峙,我們又該怎麽辦呢?難道要學李成梁那樣謊報軍情、虛報軍功?我可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陳蠶歎氣道,

  “那你說能怎麽辦呢?欸,吳兄,你有另外的好想法就說嘛,不要吞吞吐吐的。”

  吳惟賢斟酌片刻,重新開口道,

  “我是這麽想啊,倘或皇上當真要通過投票看民意,那就不能隻接受順應聖心的民意,不接受違逆聖心的民意,中國受委屈的人這樣多,難道單單就咱們薊鎮南兵想聯名討公道?”

  陳蠶問道,

  “除了咱們,還能有誰?”

  吳惟賢笑了一笑,回道,

  “還有江南的百萬漕工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