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伏屍百萬要從這一代做起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02-11 17:16      字數:4548
  少女唇間呼出的熱氣辣辣地撲到了努爾哈齊的耳根上,將那片垂如圓珠的耳垂吹成了一片緋紅的赧色。

  蒙古語就是有一股如此無辜的妖氣,可以用這種小女孩式的無辜去直言**、仇恨與凶殺,可以讓一個少女故作天真地趴在一個未來即將殺人如麻、殘暴嗜血的男人肩頭向他明示,我在挑逗你,努爾哈齊,你為何不憤怒?

  孟古哲哲說完這句話後又直起身來,用打哈欠之後淚汪汪的眼睛深情地注視著努爾哈齊,她唯一的兒子皇太極或許也沒見過母親的這般深情凝望,她的眼裏滿心滿意都是妄為,連黑漆漆的瞳仁都在發出奉獻她自己的暗示。

  皇太極不懂他的生母,他總以為男女之間的情感是建立在男人對女人的征服之上的,萬沒想到世間一般通行的以大欺小、以強壓弱的情形在他的父親母親之間調轉了過來,他沒看出他的生母孟古哲哲從一開始就是愛慕努爾哈齊的。

  她從七歲開始就被灌輸這樣的審美尺度,好看就是努爾哈齊這樣的男人,必須有他這樣的身高,站在平地上微微仰頭就能打消騎在蒙古馬背上的葉赫部小女兒的睥睨高傲;必須有他這樣的力量,兩臂一伸,一個環抱就能憑空接住從馬上撲進他懷裏的青春少女;還必須有他這樣的出身背景,同是有殺父之仇,同是與漢人不共戴天,同一樁結果的命案必然得衍生出建州與葉赫之間的共同合作目標。

  除了努爾哈齊,世界上還有哪一個男人能在她孟古哲哲眼裏達到這樣好看的程度?她的葉赫部把她造出來就是為了讓她去愛他的,如此有形有色的一個男人,就連腦後那一綹小指粗細的金錢鼠尾在孟古哲哲眼裏都是比中原男子的網巾漢髻可愛百倍的,但是她就是搞不明白,分明是同樣的深仇大恨,怎麽到了努爾哈齊這個可愛男人身上,便一下子變得無足輕重了?

  “你才見了我不到一天啊,怎麽就能判斷我不恨李成梁呢?”

  努爾哈齊摸了一下自己通紅的耳垂,慢慢地轉過頭來,那成熟圓滑的漢語又出現了,

  “漢人有句俗語,‘匹夫一怒,血濺三尺;天子一怒,伏屍百萬’,這句話你聽過沒有?”

  孟古哲哲猶猶豫豫地搖了搖頭,

  “我隻知道我哥哥方才提起李成梁時,你一點兒同仇敵愾的神態都沒有。”

  少女的語言仍然保持了那一種介於文明與蠻荒間特有的無辜,這種無辜冒犯而唐突,使她能永遠不對自己的表達負責任,卻一下子將努爾哈齊的漢語人格稱托得十分無恥,

  “不但如此,我聽說你還將李成梁稱作‘父親’,太過分了,努爾哈齊,塔克世若是在天有靈,一定會很傷心的。”

  努爾哈齊的臉上仍是淡淡的笑,

  “誰說我不複仇了?我隻是不願當一個漢人眼中的匹夫,再者,複仇和崇拜並不衝突,我崇拜李成梁,這有甚麽不好說出口的呢?人的情感不止有一種底色,崇拜也可以包括恨,當年術赤也知道他不是成吉思汗的親生子,可這並不妨礙他對成吉思汗的崇拜啊。”

  孟古哲哲道,

  “納林布祿與我害怕的正是你這種複雜的感情,成吉思汗當年剿滅蔑兒乞部時,派出的追擊者正是身上擁有著一半蔑兒乞血統的術赤,蔑兒乞部滅亡了,術赤也成了世界上最後一個蔑兒乞人。”

  “努爾哈齊,倘或有一天李成梁如同當年成吉思汗一般要求你替他剿滅遼東的所有女真人,你會像術赤一樣成為世界上最後一個女真人嗎?我僅僅是想一想這個可能,就為你覺得太不值當了。”

  努爾哈齊胸有成竹地笑道,

  “父親他不會的,我很清楚父親是怎樣一個人,報複他的最佳方式絕不是殺了他,‘弑父’這種事在漢人眼裏才稱得上是一項磨難,至於我想怎樣複仇,這同你們葉赫部也沒甚麽關係罷?”

  孟古哲哲仰起頭重申道,

  “同我有關係啊,我同意嫁給你的一大原因就是想讓你替我為父報仇。”

  努爾哈齊伸手摸了下自己的下巴,頓時覺得自己昨天的胡子算是白刮了,

  “那我要是做不到你想要的那種‘複仇’呢?”

  少女挺了挺在喜服下並不明顯的胸脯,理直氣壯地回道,

  “那我就生一個兒子,等他長大以後讓他替我複仇。”

  努爾哈齊噎了一下,道,

  “那我要是不願意同你生孩子呢?”

  孟古哲哲毫不猶豫地道,

  “你要不願同我生子,我這就走出建州,將我自己嫁到科爾沁去。”

  努爾哈齊歎了口氣,道,

  “你既那麽說,那我便放你重新嫁到科爾沁去罷。”

  孟古哲哲一怔,但聽努爾哈齊繼續道,

  “你就沒想過靠自己的力量去複仇嗎?太奇怪了,你和納林布祿還說我‘慕漢’,可是這種把人生的希望和夢想寄托在丈夫和兒子身上的想法,不正是那些漢女所專有的嗎?”

  “我的繼母哈達那拉氏也跟你一樣,想將希望寄托在我的五弟巴雅喇身上,我頂痛恨這種女人,所以我寧願舍棄了塔克世留下來的遺產不要,也不願同她扯上任何關係。”

  “因為以我尚且不大豐富的曆史知識而言,想靠教導兒子出人頭地的女人幾乎都是毫無意外地用漢人所謂的‘孝道’將下一代變成一個又一個悲劇,比較典型的一個例子就是‘嶽母刺字’。”

  “不管這個故事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反正是挺討厭嶽飛母親的,你要是想成為嶽飛母親那樣的女人,最好的辦法是嫁給一個漢人,而不是我努爾哈齊。”

  孟古哲哲沉默片刻,道,

  “那李成梁就不會要求你‘精忠報國’嗎?”

  努爾哈齊笑道,

  “這就是我喜歡我父親的一個地方,父親與我之間就從來不會出現這種道德綁架,當然了,主要是我本人比較識趣,一見到類似嶽飛母親那樣的人,在她想在我身上刺字之前,我就先一步對她敬而遠之了。”

  孟古哲哲若有所思地道,

  “看來你是真挺討厭嶽飛母親的,我比較討厭嶽飛,不過那是因為我是女真人。”

  努爾哈齊道,

  “準確來講,我是討厭一切企圖用道德束縛人性的曆史人物,所以尤其希望我自己的身邊也不要出現這種人,你想要報仇你就用自己的力量去報複,如果你自己都沒有做到,就千萬別用仇恨去綁架下一代。”

  “我特別痛恨這種平白施加於身的道德枷鎖,就拿嶽飛的這個例子來說罷,嶽飛如果能丟掉忠孝仁義的道德牌坊,他根本不會死得如此悲慘,漢人總是因此歌頌於他,我卻是不能理解。”

  “若換作是我努爾哈齊,處在嶽飛當時的情境下,一見到十二道金牌,我肯定就地舉旗造反了,反正那個時候完顏宗弼已經逃了,河南已經打下來了,百姓害怕金兵報複也願意給我運送糧草,天時地利人和都具備了,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會覺得,反了還有一線生機,再壞也不過是歸降金國,可如果按詔令班師回國,那肯定就是死路一條。”

  “但嶽飛就偏偏在這件事上表現得相當反人性,從理論上來講,我覺得他肯定是比我努爾哈齊聰明的,所以他不是想不到這一層,而是想到了這一層卻還是願意把命交給他的國家,這種違背了正常人本能的行為一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促成的,而是經過長年累月儒家忠孝道德教育的結果。”

  “倘或‘嶽母刺字’這個故事是真的,那追根溯源,我就覺得嶽飛母親這個女人她特別壞,不但壞,而且愚蠢,你想想,宋國的漢女當時都是裹了小腳且不能出門的,等於她對宋國和金國兩國的具體情形是一無所知的,她對金國的概念就是‘蠻夷’,對宋國的概念就是‘正統’,這種情況下她也就能仗著長輩的身份教育教育嶽飛,出了門誰能聽她一個小腳老太太講精忠報國?”

  “我覺得這種說教和刺字就是一種長期的精神虐待,她以為自己是在替國家規訓嶽飛,事實上卻是替秦檜那一夥人將嶽飛原本屬於正常人的利己求生本能統統剝奪而去,她使得嶽飛的人性都發生了逆轉,使得後來的嶽飛誤以為他即將把生命獻給‘國家’,實際上卻是送給了‘趙家’。”

  孟古哲哲問道,

  “對於宋國而言,‘國家’和‘趙家’有區別嗎?”

  努爾哈齊道,

  “對於宋國而言,是沒有區別的,但是對於嶽飛來說,這個區別是存在且不容忽視的,很多漢人在歌頌嶽飛的時候不承認這種差別,那是因為他們心裏也知道嶽飛對於國家忠誠的意圖是好的,但是他為趙家的犧牲是不值得的。”

  “不過如果承認了這種差別,就相當於否定了‘忠於國家等於忠於皇帝’這一觀念,所以許多受儒家教育的漢人在說嶽飛故事的時候都模糊了這一點,可一般有頭腦的聰明人,比如我父親李成梁,隻要稍微動一動腦筋想上一想,就能鑽過儒家思維的漏洞看透這種差別。”

  “我相信以嶽飛的智慧,他本身也具備看透這種欺騙話術的基本思辨能力,但是在他母親對他積年累月的忠孝教育下,他原本敏銳的判斷力在麵對趙構這個‘皇帝’,也就是儒家體製裏的至高至尊時一下子失常了。”

  “因為在嶽飛的思維邏輯裏,皇帝永遠是為國家江山,萬民百姓著想的,而他當時也是為國家江山,萬民百姓在拋頭顱灑熱血,這兩者一發生衝突,嶽飛母親道德綁架的教育成果就顯現出來了。”

  “嶽飛立時就舍棄了自我和人格,像在家裏聽從他母親一樣地去滿足趙構的詔令,即使代價是獻出國土和生命,但他也義無反顧,因為他從他母親那裏受到的教育就是這樣的,雖然發號施令之人既壞又蠢,可他作為一個‘好兒子’、‘好臣子’,必須一力承擔,才能符合儒家體製對他這兩個身份的期許。”

  “同樣從人性角度上來說,我也是可以理解嶽飛母親的,因為宋國漢女被裹了小腳之後,基本上相當於失去了行動能力,也就是說她殘廢了,生理殘疾必然會帶來心理殘疾,一個心理變態的小腳老太太除了她自己的兒子,她其實也教訓不了其他人了,這一點上我是同情她的。”

  “但是你,孟古哲哲,你會騎馬,你會說蒙漢雙語,你在建州能學習一切你想要學習的東西,你為何要像那些心理殘疾的漢女一樣,將複仇的願望放在丈夫和兒子身上呢?我就最痛恨嶽飛母親這種自己一事無成還要獻祭子女的父母,他們美其名曰是為子女著想,事實上就是在用孝道和道德控製綁架子女的未來,你可千萬不要成為這樣的母親,這種母親一般先殺死的不是敵人,而是親人。”

  “今日之大明遠勝昔年之金國百倍有餘,你想報複一個遼東總兵,首先就是要讓葉赫和建州團結起來,讓咱們女真人強大起來,你可以和我一起經商、造船、打仗、學漢語,了解這整個大明是怎樣運作的、怎樣富強的,我們有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情可以一起完成啊。”

  努爾哈齊說完還不忘將手上烤好的一串鹿肉遞到孟古哲哲手上,以此顯示他作為一個男人必有的胸懷。

  孟古哲哲卻反盯著他看了半響,道,

  “努爾哈齊,我發現你這人相當會詭辯,你其實就是想說你沒有嶽飛那麽勇敢,能一鼓作氣地報了國仇家恨罷?”

  努爾哈齊又歎了口氣,將烤串硬是塞到了孟古哲哲的手裏,道,

  “我理解,我理解,你對我的能力有如此強烈的懷疑,一定是因為納林布祿同你說了很多關於我的壞話罷?”

  孟古哲哲點點頭,道,

  “來的路上我哥哥還說你是‘孬種’來著。”

  努爾哈齊笑道,

  “沒關係,我在等你來的時候同樣也罵納林布祿是‘蠢材’,這下咱們算是扯平了。”

  孟古哲哲開始啃烤串,

  “努爾哈齊,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一定要對我說實話,我今年十三歲,按照你這種‘先學習漢文明,然後再反過來用女真特色打敗它’的計劃進度,我有生之年,還能見到你‘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嗎?”

  努爾哈齊笑道,

  “隻要你能一直待在我身邊,我保證,我一定會讓你見到這樣壯觀的場景的。”

  孟古哲哲咂了下油光光的小嘴,道,

  “努爾哈齊,你很會講甜言蜜語嘛。”

  努爾哈齊聽了,忽然便露出一種專屬於“小騷韃子”的種馬笑容道,

  “巧了,我前麵的六個福晉和嶽父也是這樣評價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