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她竟然喊我野豬皮(下)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02-11 17:16      字數:4417
  努爾哈齊回道,

  “我一直覺得,在不同的人之間對同一件事做評價絕不能有雙重標準,如果按照方才的邏輯,那忽必烈也是‘慕漢犬’,是根本沒資格評價遼、金兩朝的。”

  納林布祿道,

  “可是孛兒隻斤氏沒改漢姓漢名啊。”

  努爾哈齊低下頭往烤肉上刷油,

  “倘或按照你方才說的,非漢族群須得對自身身份展現‘絕對忠誠’的話,那忽必烈也是不合格的。”

  “別的不提,我就舉一個最直接的例子,遼、金二朝無論如何,雖然開國之君都取了漢名漢姓,但是最起碼國號跟漢語在根子上沒有直接聯係,而蒙古國的國號‘大元’,是取《易經》中‘大哉乾元’之義,忽必烈定鼎中原之後發布的兩個年號,‘中統’和‘至元’,其掌故皆取自漢人典籍,是乃‘法《春秋》之正始,體大《易》之乾元’。”

  “根據康古魯這樣‘極端女真’的邏輯,忽必烈之所以定這樣的國號和年號,也是因為元世祖想成為漢人而不能成,因此必須用他父親成吉思汗打下的土地向漢人獻媚,蒙古語中有那麽多好詞兒他不用,非得從漢人的古籍裏挑一個典故來用,這不是跪舔漢人是甚麽?”

  “納林布祿,你看出這整套邏輯中的荒謬之處了嗎?反正我覺得,一個非漢人當了皇帝,理應擁有和曆史上其他漢人皇帝一樣的權力,不該因為他們的姓名、國號和愛好受到類似‘慕漢犬’一般的指責。”

  “實際上你很少見到喜愛外族文化的漢人皇帝被漢人罵成‘慕胡犬’,趙武靈王在國中推行胡服騎射,你見過漢人罵他‘數典忘祖’嗎?漢靈帝喜好胡坐胡飯、愛看胡笛胡舞,你見過漢人罵他‘敗壞漢風’嗎?唐太宗接受‘天可汗’之稱,你見過漢人罵他‘崇胡媚外’嗎?”

  “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你就會發現問題根本就不在‘崇漢’或者‘慕漢’上,根源還是咱們女真人中間有一些人,麵對漢文化時本質就是自卑的,認為漢文化實在強大到無可言喻了,認為咱們女真人永遠不可能同漢人平起平坐。”

  “所以他們一見同漢人有沾染的東西就嚇得肝膽俱裂,麵上卻非要做出一派痛恨漢人的強硬姿態,好像咱們女真人一碰上漢文化就必得納頭即拜不可,你說說,這些罵‘慕漢犬’的‘極端女真’,他們究竟是討厭漢人呢,還是根本就瞧不起女真人這個身份?”

  納林布祿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道,

  “聽起來很有道理,可是努爾哈齊,你還是沒回答我‘金以儒亡’的這個問題,忽必烈或許沒資格評價金朝,但是這並不妨礙他此句評價的正確性。”

  “漢人用儒家文化對金朝進行了和平演變,使得完顏氏自完顏宗弼之後的第二代、第三代開始相信漢文化是美好的、女真文化是粗俗的,因而對金朝進行了全盤漢化,讓金國一個原本在軍事上無比強大的宗主國反而去學習宋國一個宗藩國的文化製度,金朝就是因為漢文化的不斷滲透而導致了滅亡,這你總是不能否認的罷?”

  努爾哈齊叉起一片烤得滋滋作響的鹿肉笑道,

  “雖然漢人有些時候是不大地道,但是我反對將一切非漢王朝的滅亡過失歸咎於漢化,咱們不能用著漢人的好東西的時候,為了一點微不足道的族群自尊心,就死活不承認漢人先進,等到自己個兒犯了錯兒,走下坡路的時候,卻反過來指責是被漢人帶錯了方向。”

  “事實上,我覺得漢化並沒有那麽大的破壞力,倘或漢人僅能靠輸出文化就讓一個敵對國家自動走向滅亡,那宋金元迭代之際,最偉大的君主理應是欽徽二宗才是,尤其是宋徽宗,在這種理論下,他簡直超越了釋迦牟尼,當年釋迦牟尼舍棄王族富貴、出家修道,宋徽宗卻是直接身體力行、舍身飼虎,從佛法上來講,他在修行上比釋迦牟尼還要早幾個轉世輪回。”

  “因為按照漢化可以亡國的說法,宋徽宗雖然成了金國的俘虜,但是在這個過程中,由於他的書法和繪畫作為漢文化的成果之一被成功輸出到了金國,所以金國以及蒙元後來的漢化都是拜宋徽宗所賜,宋徽宗雖然失去了自己的宋國,但也因此使得金元二朝因漢化走向了覆亡,你覺得這個邏輯它符合常理嗎?”

  “我敢說,任何一個‘極端女真’,無論他極端到何種地步,都不會認為漢人靠一些高雅文化就能在文化上征服女真人,繼而摧毀一整個金國的女真體製,漢人同樣也並不這樣以為,否則欽徽二宗的曆史評價絕不會僅限於‘亡國之君’,即使再過上幾百年,漢人也不會覺得他們的詩詞、書法和繪畫能影響整個國家,這種觀點本身就極其荒謬。”

  納林布祿道,

  “所以你就覺得全盤漢化同和平演變沒有任何關係?建州諸申跟著你學習四書五經、詩詞歌賦也不會逐漸變得心向漢人、厭棄女真?”

  努爾哈齊笑道,

  “我先回答你的第二個問題,納林布祿,你可知,人的本性就是追求美和高雅的,這一點是無論多殘酷的屠殺和鎮壓都無法違背的,而漢語多美妙,你要是學透了漢語就會明白,世界上再沒有一種語言比漢語還要博大精深。”

  “漢語的美是其他語言無可替代的,比如‘提師百萬臨江上,立馬吳山第一峰’,你能讓完顏亮將它翻譯成女真語嗎?比如‘非心非佛,喚作非心猶是佛,人境俱空,萬象森羅一境中’,你能想象完顏雍用女真語作‘減字木蘭花’嗎?再比如‘三十六宮簾盡卷,東風無處不揚花’,你覺得完顏璟可以用女真語寫出如此的‘帝王之詩’嗎?”

  納林布祿道,

  “其實完顏雍曾經提出過要全麵恢複女真語,禁止金人學習漢語的,這你又該怎麽解釋呢?”

  努爾哈齊笑著咽下了一塊烤鹿肉,道,

  “可是他失敗了,不是嗎?漢語是高雅的,這種語言美和漢人的好東西一樣,是跨越了族群和國界的,語言藝術就像烤熟的鹿肉,誰富有了都會去試著嚐一口,但是你覺得漢人吃了烤鹿肉,便從而會認同女真文化嗎?”

  “漢語就是一塊美味的烤鹿肉,女真人會愛上它,不過是基於全人類共有的人性,是基於人類對美的本能追求,遏製這種追求是反人性的,完顏氏的問題就出在這裏,他們認為一個人對自身族群的認同程度,會壓倒人類的基本人性,這真是太可笑了,他們再如何禁止漢語,都無法剝奪金國百姓追求高雅的權利。”

  “更可笑的是,完顏氏自己都更喜歡漢語,卻偏要用威權迫使金國百姓厭惡漢語,這是多麽可怕的愚民政策,倘或要歸咎金國滅亡的罪因,我覺得這條政策要負相當大的責任,統治者自己都不相信的東西,卻要用族群自尊心來引導百姓去相信,難道金國百姓在完顏氏眼裏就蠢鈍如此?我努爾哈齊就絕不會這樣對待建州諸申。”

  “更何況以我建州現下的情形而言,漢語於我建州,不但是一門藝術,更是一項工具,建州目前的所有發展都是仰賴漢人的知識與經驗,如此有用的一項工具,我隻會希望建州諸申都學會它、運用它。”

  “納林布祿,可能這一點你沒有看出來,不過我的確是發自真心的,諸申尊敬我為貝勒,我自將帶領諸申走向富強,倘或我禁止他們學漢語,就等同於將他們與漢人的知識文化隔絕了開來,這樣他們還如何能學習這世界上最先進的技術與經驗呢?”

  納林布祿道,

  “說實在的,我覺得像技術文化這些東西,你和額亦都、費揚古他們學習一下就差不多了。”

  努爾哈齊搖頭道,

  “這可不一樣。”

  納林布祿問道,

  “怎麽不一樣?”

  努爾哈齊回道,

  “這就涉及你方才問的第一個問題了,全盤漢化會不會導致和平演變,我的答案是,和平演變不是漢人對女真人的文化輸出導致的,而是女真人自身的腐朽與墮落造成的,這種情況在金國或許會出現,但在建州卻絕不會。”

  “因為我有這胸懷讓建州海納百川,讓諸申自由自在地學習外部的文化與技術,我可以保證建州的大門是敞開的,建州永遠不會在漢人和女真人之間建牆隔絕漢文化,因為隻有最殘忍的王才會忍心使得治下百姓閉目塞聽,分不清何為先進、何為落後,倚仗百姓無知而坐收無上之尊。”

  “我努爾哈齊不會,或許我將來的成就比不上完顏宗弼和忽必烈,但我努爾哈齊絕不會通過把建州諸申變成無知愚民而來穩固地位,金國完顏氏失敗了,我卻堅信它並非是亡於女真人對於先進漢文化的學習與開放。”

  “全盤漢化不過是一個托詞,金國的發展道路和曆史上的漢人王朝並無不同,因此金國所經曆的,正是一個王朝必須經曆的發展階段,儒家體製隻是一個王朝發展階段中的一部分,這不足為奇。”

  “金國是亡於女真人自身的**與墮落,納林布祿,我們不能替完顏氏否認這一點,倘或金國能一直維持完顏阿骨打開國時的公正與嚴明,漢人能用甚麽腐蝕他們呢?所以這事兒怪不了漢人,儒家體製隻是女真人**與墮落的一個載體,它是果不是因,咱們不能顛倒因果。”

  深秋了,遼東的樹葉落了不少,剩下的幹縮了,卷起邊,風從樹杈間穿過去,發出紙張的聲響。

  納林布祿對著努爾哈齊露出了一點兒笑,

  “我聽明白了,努爾哈齊,你是覺得你的心性勝過完顏氏百倍,即使大權在握,也永遠不會墮落與**。”

  努爾哈齊笑道,

  “不錯,這就是我給葉赫部的信心,我處置著建州的一切,我能保證讓建州諸申永遠生活在一個平等而開放的部群中,這難道還不足以打動你嗎?”

  納林布祿笑著一撇嘴,道,

  “這是那個漢人龔正陸教你的嗎?”

  努爾哈齊笑著回道,

  “如果我說是呢,你現在要去殺了他嗎?”

  納林布祿端著酒杯站起身來,

  “不,我要向他去敬酒,我得向他好好討教一番,他是怎麽讓淑勒貝勒脫胎換骨的。”

  努爾哈齊抬頭笑道,

  “請便。”

  納林布祿腳步輕快地離去了。

  孟古哲哲靠在努爾哈齊身上打了個哈欠,

  “野豬皮,原來你真的不喝酒啊,從前納林布祿跟我這麽說,我還不信,你這人好沒意思啊。”

  努爾哈齊溫柔地摸了摸女孩的小腦袋,

  “我陪你喝果汁啊,你是不是覺得聽我們說話很無聊啊,不如我讓人來領你去和我的女兒東果格格一起玩好不好?”

  孟古哲哲一下子坐正了身子,又操起了她頗為稔熟的蒙語道,

  “雖然我也覺得人家耶律阿保機和完顏阿骨打愛姓甚麽就姓甚麽、愛叫甚麽就叫甚麽,但是努爾哈齊,你方才就是在一通胡謅,也就我哥哥那個憨貨會信,我才不信你呢。”

  努爾哈齊“嗬嗬”地笑了,他想,葉赫部得天獨厚,怎麽養出來的小公主卻如此發育不均,這少女的四肢仍是過細的幼體,而內心的敏銳卻是獨屬於成熟女人的,因而內外兩部分結合起來,組成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天然去雕飾的性感,

  “你不信我甚麽?”

  孟古哲哲斬釘截鐵地道,

  “你方才說的那一番言論我全都不信,納林布祿被你周旋進去了,所以他找不出破綻,實際上你就是在騙人,倘或換我來問你問題,保管三句話下來就教你啞口無言。”

  努爾哈齊看著她笑,這種笑與先前麵對納林布祿時的不同,這是一種隔離了生物性別的笑,仿佛一位滿身武裝的大丈夫正蹲下來逗弄一隻無憂無慮的野兔,

  “是嗎?要不你現在就說來我聽聽?”

  孟古哲哲散漫地看了努爾哈齊一眼,慢慢地揚起小腦袋,毫不客氣地貼到他的耳朵邊道,

  “我會這麽問你,我父親楊吉砮和你父親塔克世同為李成梁所殺,我和我哥哥恨李成梁恨得要死,若非葉赫部的實力還未能與朝廷抗衡,我們倆巴不得立時就手刃仇人、替父報仇,可是你,努爾哈齊,你為甚麽不恨李成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