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她竟然喊我野豬皮(中)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02-01 05:07      字數:4578
  皇太極後來登上汗位之後,幹了一件頂愚蠢的事,就是在後續史料中將他的生母孟古哲哲記載為努爾哈齊“唯一理智的靈魂伴侶”,而將他父親那三位名正言順的大福晉編成了努爾哈齊“一時衝動下的不堪愛情”。

  這方麵最受其害的實際上並非是那三位大福晉,而是努爾哈齊本人,小韃子的少年熱血與男性荷爾蒙在後世史書的編寫中一次又一次有意無意地失了真,幾次之後便在白紙黑字的寥寥數語間被永久地定格成了殘酷冷情的清太祖。

  倘或孟古哲哲能活到天啟六年,她一定不會讚同皇太極采用如此幹癟冰冷的語言去描繪努爾哈齊,努爾哈齊是那種擁有權力和力量之後依舊可以顯得性感的男人,而皇太極恰恰太專注於他父親的權力以至於掩埋了努爾哈齊的性感。

  此刻孟古哲哲穩穩地落在努爾哈齊的懷抱裏,一仰頭正對上努爾哈齊左下頦的那道刮胡刀傷,她心裏突然抽動了一下,暗想此人怎會如此口是心非,明明將她看作一個完整的雌性,方才卻將她的挑釁之語當作稚言戲弄。

  “我們有六年沒見啦。”

  努爾哈齊低下頭對她笑,是那種大人在孩子麵前尤顯寬宏大量的笑,

  “你的漢語竟然還停留在你七歲時的水平。”

  這時候努爾哈齊說的是蒙語了,第七位福晉抱到了手裏,雙方誰也不再提“葉赫部長姐”和“是否該用漢語對話”的紛爭了,小韃子對他的福晉們一向沒有明顯的輩份和原則。

  “因為葉赫部之前都在和蒙古科爾沁合作,主宰開原馬市的貂皮貿易啊。”

  孟古哲哲伸出細細的胳膊,一下子攬上了努爾哈齊的脖頸,

  “所以我的蒙古語應該比漢語講得更好啊,這幾年女真各部的形勢和我爹在時早就不同了,你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罷?”

  少女一麵說著,一麵又抬起那隻勾在努爾哈齊脖子上的手,倏然捏上了努爾哈齊的下巴,借著努爾哈齊抱她的力道勉力仰起頭來,往那道鐵青色中間的紫紅刀傷上“吧唧”親了一大口,

  “六年沒見啦,努爾哈齊。”

  她摸著小韃子下頦上那道濕漉漉的傷口,用一種少年人認為天下成年人都愚蠢的優越語氣道,

  “你怎麽還是那麽憨啊?”

  努爾哈齊哈哈笑了起來,一把握住了孟古哲哲放在他下巴上的小手,

  “‘野豬皮’本來就是以憨厚堅韌為名的啊。”

  孟古哲哲被他笑得一愣,

  “這是漢人的說法罷。”

  努爾哈齊微笑著用蒙語回道,

  “我覺得女真人也該是這樣認為。”

  龔正陸見二人水到渠成,怕納林布祿有意作怪,再興波折,忙轉過身朝背後樂人作了一個手勢。

  佛阿拉城外頓時響起了歡樂的喜樂聲。

  舒爾哈齊與何和禮等人早已擺好了酒宴,建州眾人將新福晉與葉赫部諸使熱熱鬧鬧地迎進了內城。

  喜宴擺在了戶外,主要共有三樣,一樣是燒烤,吃的是東北特產的豬、鹿、兔、雁,皆切脂潤大片,間插青蔥三莖,佐以芥蒜汁漬;一樣是麵食,擺的是摻了蜜油煎的灌肺餅和棗糕粥;還有一樣,是采用蒙元宮廷作法,拿新鮮捕撈上來的黑龍江鰉魚薄切晾片,再用蘿卜細剁薑絲和生菜拌入芥辣醋澆的魚生。

  女真人顯然沒有漢人開喜宴的諸多規矩,葉赫和建州兩部部人間雜著坐下,也沒有甚麽男女有別,孟古哲哲就大大方方地依偎在努爾哈齊身側。

  萬曆時期的女真姑娘就這一點占優勢,女真人的文化陣地被漢人和蒙古人相繼占領了,她們便也跟著取漢蒙文化中的長處,補女真天生的短處,於是麵貌上向著漢人閨秀的嫻雅看齊,身體遵循得卻是蒙古巾幗的草原規則,因而個個都生得健康而茁壯,活潑而俏麗。

  “康古魯死了你知道嗎?”

  納林布祿一坐下來就朝努爾哈齊笑道,

  “原來李總兵扶持南關哈達,就是為了對付我北關葉赫,康古魯一死,我就料定李總兵會轉而扶持建州以替代哈達製衡於我。”

  努爾哈齊一邊給孟古哲哲倒野果汁,一邊回道,

  “這是半年前的事了罷。”

  納林布祿笑問道,

  “那你知不知道康古魯死前是怎麽說你的?”

  努爾哈齊“嗐”了一聲,相當無所謂地道,

  “都是死了的人了,他愛怎麽說就怎麽說。”

  要放在往常,這句話理應就該把納林布祿堵回去了,不料今日納林布祿得了一個能盡情嬌縱的小幫手,

  “據說康古魯罵你是‘慕漢犬’,當時好多人都聽到了。”

  孟古哲哲舉起那杯努爾哈齊剛剛為她斟滿的野果汁,借花獻佛般地遞回到努爾哈齊唇邊,

  “他說,倘或有朝一日你努爾哈齊統一了女真各部,一定會用麾下的所有女真人向漢人投誠的。”

  努爾哈齊原本要湊過去喝孟古哲哲遞來的果汁,聽到這一句,忽然“撲哧”一聲,哄地大笑起來,

  “長生天知道他這樣說嗎?”

  二十九歲的清太祖一手伏在孝慈高皇後的窄肩上笑得差點兒喘不過氣,

  “我努爾哈齊竟也有被罵作‘慕漢犬’的一天?”

  納林布祿飛快地給孟古哲哲遞了一個眼色。

  孟古哲哲反手拍了拍努爾哈齊的背,用一種成年人對成年人的同謀聲氣的語調道,

  “別傷心啦,每個人都有被誤解的時候。”

  努爾哈齊笑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和緩下來,

  “我倒要問問了,他康古魯說我是‘慕漢犬’的根據是甚麽呢?”

  納林布祿接口道,

  “康古魯覺得你漢化得太積極了。”

  納林布祿的目光往四周逡巡了一圈,似乎要引得努爾哈齊自己覺悟過來,

  “甚麽都跟漢人學,吃穿住行,樣樣都拿漢人的東西來用。”

  努爾哈齊笑著用鐵簽子翻烤肉,

  “我發現咱們女真人當中,就是有那麽一小撮人喜歡非此即彼,事事鼓吹極端,漢人的東西比咱們女真人的先進好用,當然就該用漢人的東西,反過來說,倘或有甚麽東西是咱們女真人的比漢人的先進好用,漢人也會來用原本屬於女真人的東西。”

  “如果咱們現在光看到女真人用漢人的東西,沒見人家漢人反過來用咱們女真人的東西,那道理很簡單,就是因為咱們女真人的東西既落後又不好用,這總不能不承認罷?”

  “現在這有一些人,納林布祿,我沒說是你們葉赫啊,我就說康古魯,為了所謂的女真人的自尊心,不承認漢文化比咱們女真先進,而且不但不承認,還因為仇恨漢人、否定漢文化,就要大家跟著他一起舍棄先進、堅持落後,依我看,這不是深愛女真,這就是腦筋有問題。”

  “先進的好東西是不分國界和族群的,如果為了仇恨一個族群,就連帶著自身也放棄進步、放棄追求先進與發展,這就是在反對文明,倘或咱們女真人是一個反對文明與進步的野蠻族群,那咱們是永遠不可能比得過漢人和蒙古人的。”

  孟古哲哲啜著野果汁道,

  “有那麽玄乎嗎?先前也沒見遼、金、元三朝怎麽學漢人,這三朝加起來不是一樣統治了東北四百多年?

  努爾哈齊把烤好的兔肉串塞到了他的新福晉手裏,

  “要按照康古魯這個標準,遼、金、元三朝漢化得比我還積極呢,比如,吃飯難免會用筷子罷,騎馬難免會用馬鐙與馬鞍罷,造房子難免會用磚頭瓦片罷?”

  “倘或遼、金、元三朝都像康古魯那樣為了族群自尊心而堅持不漢化,那契丹人、女真人和蒙古人現在還住在樹洞裏鑽木取火呢,也別說甚麽驍勇善戰、武風鼎盛了,完顏宗弼要是堅持不用漢人發明的馬鐙、馬鞍和鎧甲,就是九十九騰格裏庇佑於他,他也訓練不出‘鐵浮屠’和‘拐子馬’呀。”

  “你瞧,完顏宗弼征服漢人、掠奪漢人、奴役漢人,可是即便如此,他也從未否定過漢文明的強大,從來也沒說過熱愛大金就必須摒棄一切由漢人發明的先進器物。”

  “現在有些女真人,放著在曆史上被漢人證明過幾千次的好東西不用,非要自個兒蹲在長白山的洞坑裏‘摸著石頭過河’,以此來體現自己對咱們女真文化的深愛,這就是漢人老祖宗說的‘固步自封’。”

  “承認罷,納林布祿,在文明這一方麵,即使算上金朝統治的一百二十年,咱們女真人再發展一千年也比不上漢人,倘或這時候咱們再拒絕學習漢人的好東西,那咱們女真的未來可真是無藥可救了。”

  孟古哲哲嚼著努爾哈齊烤給她的兔肉,雪白的腮頰在火光裏小小地鼓出來一塊,她心裏其實挺不喜歡努爾哈齊的這一番說教,因此隻能用咀嚼食物來讓自己免於附和的境地。

  不過這並非是因為她不讚成努爾哈齊的觀點,而是再有性魅力的男人一旦開始說教,在一切年齡的女性眼中便陡然升格至了“老年長輩”的地位。

  年輕人對老年長輩的真實態度是心照不宣的,默然微笑是共認的最佳應對方式,年輕人都知道,有時候在一定年紀的長輩麵前表現得安靜聽話,並非是因為尊敬,更多的是因為憐憫。

  納林布祿當然看出了自己妹妹的心不在焉,於是他不再朝孟古哲哲使眼色,隻得親自上陣道,

  “借用器物是不算甚麽,但移植文化未免就有點兒過分了,漢人正在對我們女真進行文化入侵,努爾哈齊,你不覺得你正在鼓勵建州被漢人同化嗎?”

  努爾哈齊反問道,

  “你覺得我在哪方麵鼓勵漢人對女真人的文化入侵呢?”

  納林布祿回道,

  “最基礎的一項,姓名,你取了漢姓和漢名,難道不是在討好漢人嗎?”

  努爾哈齊這時候露出了一個相當寬和的笑容,這種笑容一般出現在苦盡甘來的成功者的臉上,出現在未來的那個清太祖武皇帝的臉上,

  “我覺得你該多學學楊吉砮,楊吉砮在世的時候,絕不會問出這樣的一個問題。”

  納林布祿道,

  “就是因為我父親從來沒有問過這種問題,所以他才死在李成梁設下的‘市圈計’中,建州與葉赫已經聯姻了,努爾哈齊,看在我妹妹的份上,你總得多給我一點兒信心,讓我相信你們建州不會一轉身就把我們葉赫給賣了罷?”

  努爾哈齊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他在“智商”這個詞還沒被德國人創造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感受到了和不同智力等級的人進行交流是多麽心累,畢竟低智商的人一般不會察覺到高智商的人在不斷地向下兼容他們,

  “這是一個誤解,納林布祿,取漢姓、起漢名不代表崇拜漢人,更不能表示一個人願意變成漢人,譬如耶律阿保機在建國之後改姓‘劉’、改名‘億’,完顏阿骨打在滅遼之後改姓‘王’、改名‘旻’,那你能就此認定‘劉億’和‘王旻’通過改名換姓放棄了契丹人和女真人的身份,在功成名就之後雙雙把榮耀獻給了漢人嗎?”

  “如果你認可這種邏輯,那你是不是覺得遼太祖和金太祖也是‘慕漢犬’呢?文化上真正有自信的族群是不會跟一個人的姓名過不去的,倘或你覺得隨漢姓、取漢名是為了取悅漢人,我便覺得你可悲。”

  “因為你在心裏就預設了一個前提,認為成為漢人能在其他族群中高人一等,所以即使是耶律阿保機和完顏阿骨打,也必須通過對自身文化的絕對忠誠,來對麾下部眾一次又一次地強調身份認同。”

  “我個人認為這是一種成見,取漢姓、改漢名非得是要因為漢人嗎?就不能是因為咱們自己單純喜歡漢人的名姓嗎?憑甚麽女真人就不能將漢人文化當作一種消遣呢?難道耶律阿保機和完顏阿骨打都不夠格將漢文化當作一種愛好嗎?”

  “隻有漢人才會以為別的族群幹甚麽都是在討好他們,隻有漢人才會有這種可笑的想法,實際上,納林布祿,你仔細想想,金兀術向宋國人自我介紹叫‘王宗弼’,宋國人便會就此以為他心向漢人嗎?欽徽二宗會就此以為金國四太子想變成漢人嗎?”

  納林布祿順著努爾哈齊的思路認真想了一會兒,道,

  “我覺得你是在偷換概念。”

  孟古哲哲抬眼看了看納林布祿,又轉頭看了看努爾哈齊,剛想放下鐵簽子開口,就見納林布祿朝自己做了一個“停”的手勢,

  “你可以說名字隻是一個符號,一個人同時擁有多種符號是無妨的,可你怎麽解釋女真人刻意去學習漢人的四書五經、詩詞歌賦呢?當年忽必烈說,‘遼以釋廢,金以儒亡’,總不會是空口無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