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朕真不想賣官鬻爵啊(上)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01-10 18:24      字數:4495
  朱翊鈞毫不意外地對駱思恭笑了一笑,他知道晚明錦衣衛就好比七十年代的工人階級,即使確有甚麽真本事,起初也都是世襲得來的職位,三輩下來都是旱澇保收,怎麽能指望他們去切身理解農民交稅的痛苦?

  因此朱翊鈞決定同駱思恭講一遍他的道理,這是朱翊鈞的可貴之處,在一個完全不需要講道理的位置上,他依舊能夠平心靜氣地同這個正五品正千戶不緊不慢地講他現代人的道理,

  “交稅獻財同為國捐軀不是一回事,有些人總認為控製百姓、聚斂財富能使得國家更加富強,能使大明長治久安,這是無稽之談。”

  朱翊鈞溫柔而堅定地解釋道,

  “倘或朝廷愛民如子,百姓自然願意保家衛國,何須用漕運聚斂來一再顯示皇室威嚴呢?”

  駱思恭顯是一怔,爾後連聲讚同道,

  “聖明無過於皇上。”

  駱思恭猶豫幾許,見朱翊鈞神色柔和,忽又言道,

  “隻是臣聽聞朝廷近年聚斂,皆為壽宮修建之事,臣知國費有經,民力有限,故而多賴於漕運往來,皇上天縱英明,臣微末之言,實不敢擾亂聖心。”

  朱翊鈞聽了也是一愣,駱思恭顯然是支持漕運的一派,這話卻怎麽像是既證實了漕運聚斂過甚,有傷民力,又礙於一些現實問題不敢明說出口,

  “駱卿何來擾亂之意?朕心已決,漕運改海運,是勢在必行之策。”

  駱思恭衝皇帝又抱一拳,隨口應了兩句恭維話後,道,

  “此事但有內閣決議,六部輔佐,臣自不能妄言。”

  朱翊鈞看出駱思恭是既沒被自己的那套理論說服,也不認為漕運改海運能夠成功,但鑒於錦衣衛在國家政事上一向沒甚麽正式發言權,駱思恭又顯然不願意得罪當權大臣,朱翊鈞便越過了這個話題,轉頭說起了豐臣秀吉對大明的威脅。

  萬曆皇帝的定陵,以及後來的“明十三陵”都坐落於昌平天壽山下的一個小盆地中,離皇宮約六十公裏的路程。

  這段路程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以自駕而言,開上國道高速一個多小時肯定就到了,但是朱翊鈞所在的這支巡陵隊伍卻硬是走了整整兩天,其間在鞏華城行宮駐蹕一日後,到了九月十二日上午,朱翊鈞才到達了後世的“十三陵鎮”。

  十三陵背靠的天壽山麓屬於太行山脈,成為十三陵及京師之北麵屏障,太行山起澤州,蜿蜒綿亙北走千百裏山脈不斷,當年明成祖朱棣車駕臨視,將此地視之為風水寶地。

  陵區以常綠的鬆柏樹為主,沿襲南京孝陵的模式,即除神道共用外,各陵都是前為祭享區,後為墓塚區,朱翊鈞按規矩率後妃先後拜祭了長陵、永陵和昭陵,這才親自帶著輔臣與在工大臣閱覽剛剛建成雛形的壽宮。

  曆史上的萬曆皇帝在他二十歲的時候就開始著手修建自己的墳墓,當然是有原因的。

  隆慶皇帝生前沒能來得及營建自己的陵墓,結果死後匆匆建陵安葬,不僅陵墓規製偏小,而且陵址也沒選好,沒過幾年就發生地基下陷的現象,這對“事死如事生”的古人而言,自然是一件極其不堪的事情。

  於是萬曆皇帝未雨綢繆,在他青春年紀就開始運作此事,期間四次親自勘查選址,一次親閱壽宮,終於在萬曆十八年大功告成,給自己修建了一座十三陵中規模僅次於長陵和永陵的陵寢。

  而這背後的代價,則是朝廷嘔心瀝血,敲骨吸髓地向大明百姓征斂而來的八百萬兩白銀。

  如前所言,朱翊鈞是一個相當講道理的皇帝,萬曆皇帝傾盡大明國庫兩年的財政收入建陵寢有他的道理,朱翊鈞現下要將修陵寢的八百萬兩白銀挪去海運、練兵、西學,自然要想辦法將已經講出去的道理再講回來。

  當然了,皇帝講道理自然是容易的,即使之前的萬曆皇帝對修建陵寢一事如此狂熱,但朱翊鈞相信,隻要他一紙詔書,決定縮減陵寢用度,臣下必定歡欣雀躍,將萬曆皇帝曾經有過的熱情拋諸腦後,竭力稱讚天子聖明。

  可問題在於,現在的朱翊鈞不僅僅是要在修建定陵這件事上省錢,皇帝少花錢總是能得到讚頌的,朱翊鈞想要的,是要將那修陵的八百萬兩白銀切切實實地掌握到自己手中,這筆錢的數額可比萬曆皇帝後來命宮中太監到地方四處搜刮的礦稅要可觀多了。

  大明的事就是這樣,給皇帝修建陵墓,到處催一催、征一征,拚拚湊湊也能勉強出個八百萬,而說到練兵造船,則又盡是百姓凍餒之聲。

  而若是能省下這八百萬兩銀子,不消說,膠萊河這回肯定能挖通,戚家軍和京營禁軍也能重新操練起來,倘或範禮安能順利帶回伊麗莎白女王的來信,連和英國人一起擴張殖民地的本錢也夠了。

  朱翊鈞走在新鋪的定陵神道上,滿心滿眼地盤算著怎麽把這八百萬兩白銀計較清楚。

  單要工部或者負責修建的在工大臣拿出這八百萬定然是不現實的,這就像後來的萬曆三大征,寧夏用兵,費帑金二百餘萬,朝鮮用兵,首尾八年,費帑金七百餘萬,播州用兵,又費帑金二三百萬,總共一千二百萬兩的軍費,明廷花八年的時間去湊尚且傷筋動骨,何況一下子讓某部拿出八百萬兩的巨款?

  所以關鍵還是要弄清楚底下人斂財的方法,朱翊鈞這樣想道,必須得弄清楚這細水長流的八百萬兩銀子究竟是怎麽被一兩一兩征來的。

  定陵神路起於七孔橋總神路以北一百米處,然後蜿蜒伸向西北,朱翊鈞率眾臣慢慢跨過三孔橋、穿越金水橋,直抵定陵陵園前。

  園前迎麵而來的首先是第一道陵門前的一座巨形石碑,其碑碑座是一昂首遠眺的蠵龜,環周襯以波湧浪迭,急流飛瀉,碑頂雕刻的是六龍交盤,似在遊水戲珠,栩栩如生,碑陰的右上方,閃映著一個如盤大小的圓斑,質地縝密,晶瑩潔白,與環周的顏色若明若暗,氤氳朦朧,碑身呈光澤清潤的淡青色,散布著濃淡相宜的斑紋,隻是整座石碑通碑不刻一字,好似一件處於未完成狀態的藝術品。

  “朕先前拜謁諸陵,見諸陵陵前皆有此碑亭,但除成祖皇帝的‘神功聖德碑’外,其餘各碑均不著一字。”

  朱翊鈞停下了腳步,仰頭看著這座螭首龜趺的無字陵碑淡笑道,

  “卻不想朕的陵前亦是如此。”

  皇帝身後的諸臣互相對視了幾眼,還是申時行上前道,

  “成祖文皇帝之聖德神功碑文,乃仁宗昭皇帝禦撰,昔年太祖高皇帝嚐言,‘皇陵碑記,皆儒臣粉飾之文,恐不足為後世子孫戒’,故而我朝祖製,帝陵功德碑文須以出自嗣帝之筆。”

  申時行說到最後一句時,話中的造詞遣句顯然慢了一拍,嗣帝就是將來的太子,皇帝剛剛在眾臣麵前感歎自己陵前碑文無字,此刻自然是怎麽謹慎都不為過。

  朱翊鈞卻輕輕地一笑,心想,這個時代有誰能懂我的功績呢?就是懂了也不該在專屬於皇帝的陵碑上寫下來啊。

  他這般想完,轉頭便將隆慶皇帝推出來應付道,

  “朕前讀史書,蓋聞唐乾陵有大碑,亦無一字,皇考功高德厚,文字無法形容,朕即今不撰碑文,以此追念太祖之德。”

  眾臣見皇帝自動跳過了太子的話題,連忙紛紛附和起來,表示嗣帝不給先帝撰寫碑文也十分符合太祖皇帝定下的祖製。

  定陵有朱門三道,第一道是外羅城牆門,重簷黃瓦,雄偉壯闊,牆上鑲琢山水、花卉、龍鳳、麒麟、海馬等圖像,第二道是祾恩門,兩山接於宮牆,左右各置腋門,宮牆以西與第二道門之間,構成陵園的第一個院落。

  院落正中為祾恩殿,即為祭祀陵寢的宮殿,根據朱翊鈞自己的目測,定陵祾恩殿與永陵祾恩殿大小相同,座前亦有月台,月台兩側各有石階一道,台前有石階三道,階中丹陛雕龍雲紋,刀法淩厲。

  祾恩殿之後為欞星門,其狀如牌樓,門兩側高聳長方形漢白玉柱各一根,柱頂雕石獸,兩柱之間為門樓,樓上亦覆蓋黃瓦。

  這三道陵門層層遞進,圍以宮牆,肅穆氣派,穿過三道門後,便是壽宮的主體寶城和地下玄宮。

  這一段路朱翊鈞相對比較熟悉,因為後世將此處改建成了定陵博物館,作為曆史研究生的他在現代不止一次地參觀過這裏,而到了陵園的墳塚部分,朱翊鈞的腳步顯然放得更慢了一些。

  這一部分是整座定陵最顯赫的寶城,由城牆圍成圓圈形,城牆外側置垛口,內置矮牆,頂部鋪磚為道,每隔一定距離,於城牆外側設石螭首伸於牆外,如此每逢雨季,城牆上的雨水便可通過螭首之口流出,以保城牆的幹燥。

  城牆外側底部,再置散水道,將水排入下水溝中,寶城之內用黃土填實,其中心點用黃土加白灰夯實隆起,形成堅固的“寶頂“,如此建造除追求逼真的藝術效果外,還有在牆上屯兵,對付外敵入侵的考慮。

  除此之外,在寶城之內,還滿植蒼鬆翠柏,一看便知是特意彰顯皇帝及朱明江山萬年長存之意。

  接著一行人穿過一條磚砌隧道,又走過近四十米的石隧道,再通過甬道,跨進帶門樓的石門,下到了玄宮,整座玄宮,前殿、中殿、後殿和左右配殿連成一體,其後殿便是放置帝後棺槨的地下宮殿。

  朱翊鈞細細打量著這座高大寬敞、砌工整齊的地下宮殿,腦中不由想象著四百多年之後,自己這具軀體的屍骨被以“打倒地主階級頭子萬曆”的口號被揪出批鬥、鞭打焚毀的那一幕。

  這種跨越百年、超越了靈魂與**的想象教朱翊鈞不由地感到戰栗,他伸出一隻手,用力地撫摸上玄宮壁上磨製平整、細膩光滑的磚石,

  “這用的是甚麽磚?”

  一旁的徐泰時忙回答皇帝道,

  “是臨清貢磚。”

  朱翊鈞點點頭,臨清磚是明朝皇室的專用建築材料,這種磚堅實細密,用黃河、運河所衝激的細澄泥所燒製,適於磨磚對縫,且不易剝蝕,

  “這運來花了不少錢罷?”

  徐泰時回道,

  “磚運一向與漕運為一體,漕運衙門規定,凡屬運糧船必須搭運磚三十塊,否則不準放行和通關,不過近年除山東臨清外,通州、昌平、涿州、房山、良鄉等地也相繼開設磚窯。”

  “譬如張家灣是北運河和通惠河交叉之地,這一帶泥土經河水衝激,無需再經淘製,因此其地所產磚石質量較好,數量也較多,皇上節用愛人,臣等使民以時,產磚之任於百姓而言,絕非負累。”

  朱翊鈞又點了點頭,磚窯的窯戶在晚明各種匠人之中確實屬於相對輕鬆的一個群體。

  畢竟匠戶製度在嘉靖朝就瓦解得差不多了,除非是軍刃火器這樣的敏感製品,到了萬曆朝,一些普通勞動匠役都通過一種“買辦收購”的方式來實現,以磚石而言,即由民間自行造窯燒磚,待朝廷要用磚時再去查驗收購並征收稅金。

  “所以這說到底,還是‘官督商辦’做事最快。”

  朱翊鈞假裝沒聽出徐泰時在誇讚漕運,

  “科道官們再搞甚麽‘宏大敘事’,都不如實實在在地讓利與民。”

  徐泰時忙道,

  “磚窯磚戶,一向由工部屯田司主事主管,臣不過是奉旨行事而已。”

  朱翊鈞收回了手,慢慢向玄宮的出口走去,

  “壽宮的主體工程營建得著實不錯,這總共花了多少錢呢?”

  這回是工程總指揮定國公徐文壁開的口,

  “一共花了二百萬兩白銀。”

  朱翊鈞腳步一頓,明知故問地繼續道,

  “那待得營建成功,總共還要花多少錢呢?”

  徐文壁道,

  “據臣等估算,待壽宮建造完畢,另須白銀六百萬兩。”

  朱翊鈞道,

  “人之負擔曆任百斤者,不能勝任一石,近年以來,百姓賦稅漸有所增,如戶部草料之加增,工部燒造之加增,金花銀內供之加增,如此反複加增,財拙民窮,工部哪裏還能拿出六百萬兩來建朕的壽宮呢?”

  一時之間,隨行眾臣都被皇帝的話問得沒了聲氣兒,朱翊鈞雖然背對著他們,卻仍能感受到他身後那微妙的空氣湧動。

  少頃,仍是徐文壁這位勳臣替眾臣開口道,

  “臣以為,可開捐納事例……”

  話音未落,但見走在前頭的皇帝倏然一驚,猛地回身接口道,

  “那不就是賣官鬻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