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努爾哈赤的鋒鏑(上)
作者:
繡腸織月 更新:2020-08-22 22:11 字數:3586
萬曆十六年,三月二十五日。
遼東,建州,洞城。
努爾哈齊執弓站在曠野中,此地於蒙元治下時曾萬裏無人,夕陽在他高挺的鼻梁灑下一刀金光。
他身後同是騎馬執弓的一幹建州部將,都是陪著努爾哈齊來迎親的。
哈達那拉·阿敏哲哲是努爾哈齊一生中的第六個女人。
努爾哈齊當新郎官當到了第六遍,對迎親本身早已駕輕就熟,不再產生新的興趣。
洞城是去年到李成梁府邸中示忠前就打下來的,城主甲海投降,哲陳部徹底歸附建州。
努爾哈齊此番到這裏迎親,隨身攜帶的就是李成梁去年送他的那把弓。
執弓迎親也是女真習俗,新娘的喜轎到了洞房門前,新郎要手拿弓箭,向轎門連射三箭,射完後新娘才能下轎。
隻是這一回努爾哈齊迎的是一場政治聯姻,哈達部的送親隊伍進不了建州地界兒,努爾哈齊便隻能馬馬虎虎地將洞城門口當成洞房門口了。
龔正陸依舊陪在努爾哈齊身邊,女真人結婚要正式操辦三天,孩子們放了假,他自然也不必再教書。
“淑勒貝勒,咱們來得是不是太早了些?”
龔正陸下了馬,踱到努爾哈齊身邊問道,
“馬三非今日去了瓦爾喀,不然還能派他去探聽一下消息。”
馬三非是努爾哈齊麾下專門負責建州與遼東、朝鮮的交涉、馬市和朝貢諸事務的外交使臣,亦能精通蒙、漢、朝鮮三種語言。
此次努爾哈齊聯姻南關,馬三非在其中起了很大的溝通作用。
倘或不是李成梁與努爾哈齊的關係非比尋常,同李成梁回話這種事也應該歸馬三非負責。
實際上到了晚明,南北關的女真人,因貿易之關係,其能操蒙、漢、朝三語的酋長和使臣不在少數。
以至於薩爾滸之戰後,明廷甚至還懷疑這些精通三語的使臣是被俘漢人或漢奸的冒稱。
努爾哈齊朝西邊看了看緩慢下沉的太陽,不鹹不淡地道,
“算了,哈達那拉氏向來如此,反正女真人結婚是在晚上,我也不怕等她一會兒。”
努爾哈齊頓了一頓,似乎自己都覺得這次婚結得沒甚麽意思,竟同龔正陸說起別的事來,
“聽說前幾日舒爾哈齊要先生為他寫一副對聯貼在門上,先生可想好寫甚麽了嗎?”
龔正陸笑道,
“他喜歡《水滸》,我預備給他寫一副‘跡處青山’、‘身居綠林’。”
努爾哈齊聽了隻道,
“好,好,他是好漢,又是豪傑,先生這副對聯寫給他正合適。”
龔正陸笑道,
“淑勒貝勒也是豪傑,這副對聯寫給您也一樣合適。”
努爾哈齊衝著夕陽揚起了下巴,
“我的誌向卻不在青山綠林,先生,我的信仰在大明天下,在哈拉和林,在長生天與佛祖庇佑的世界——”
努爾哈齊隱秘一笑,忽然轉成了蒙古語道,
“在潼關出塞的美人。”
這時他眉眼間才流露出一點兒獨屬於少年的銳氣,萬曆十六年的努爾哈齊已經二十九歲了,眼神卻是生的。
龔正陸同樣用蒙古語回道,
“潼關在陝西啊,不在遼東。”
努爾哈齊又換回了漢語,這句話必得用漢語說,
“漢人不是說‘山河表裏潼關路’嗎?”
小韃子笑得很壞,
“蔡文姬也是出了潼關才嫁得匈奴。”
龔正陸對上回努爾哈齊和李成梁的談話內容是不知情的,他以為小韃子這時犯的是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毛病,
“淑勒貝勒不是已經娶了大福晉了嗎?”
龔正陸道,
“大福晉還比不上蔡文姬?”
提起佟氏,努爾哈齊硬生生的眼神頓時柔和了下來,
“那當然是誰都比不上大福晉。”
努爾哈齊朝龔正陸揮了下手中的弓,眉頭一揚,很是瀟灑地笑道,
“大福晉當年與我成婚時,可是她騎馬執弓,三書六禮地來建州迎我。”
龔正陸熟讀儒經多年,這時竟卻說不出“禮法不合”的話,
“大福晉真是女中豪傑。”
龔正陸的詞匯在形容佟氏上忽然變得匱乏,漢語裏的“十裏紅妝”都不足以概括努爾哈齊此時的美滿。
她騎馬執弓地來迎他,他便把整個建州女真送與她。
江南哪家豪商的送嫁紅妝比得上佟氏的十三副甲胄?
龔正陸這時就應該發現了,小韃子其實比較喜歡做“被迎”的那一方,在二十四史的所有帝王中屬於絕無僅有的存在。
努爾哈齊道,
“她當年是何等豪爽英烈,可惜如今纏綿病榻,終究走不出十丈囹圇。”
龔正陸道,
“聽說大福晉近來似乎精神了些,開春以後,竟也能時常起來走動了。”
努爾哈齊笑道,
“是啊,多虧先生上回買回來的藥了。”
“尤其是那一味‘烏香’,格外有用,比先前所有用過的藥都好,範掌櫃下回來,先生可要替我好好謝謝他。”
龔正陸聞言,心神微動,不禁開口道,
“淑勒貝勒,我覺得範明此人似乎……”
就在這時,二人背後的建州部眾忽然朝旁邊發出了一聲嗬斥,
“我建州眾人在此迎親哈達那拉!你是何人?竟敢擅闖洞城?”
龔正陸與努爾哈齊朝喊話的方向看去,隻見一大漢騎馬攜弓,大搖大擺地朝這邊走來,
“我是董鄂·鈕翁錦。”
大漢用蒙古語回複道,
“聽說建州酋長今日迎娶哈達那拉氏,我們的首領何和禮想率兵扈從迎親之伍,我是來為我們的首領傳話的,不知建州酋長可否願意?”
董鄂·何和禮兵強馬壯,是努爾哈齊早想招附之人。
龔正陸輕聲對努爾哈齊道,
“淑勒貝勒,這鈕翁錦怕是來者不善。”
努爾哈齊問道,
“先生何出此言?”
龔正陸解釋道,
“這鈕翁錦是董鄂部的第一射手,其善射之名甚至名揚董鄂部外。”
“聽聞那哈達那拉·阿敏哲哲從小就崇拜英雄,喜歡和和哈達的勇士們一起出征打獵。”
“當年王台在世時,曾問阿敏哲哲將來長大想要嫁一個甚麽樣的男子?”
“阿敏哲哲便回答說,一定要嫁一個像董鄂·鈕翁錦那樣的勇士,比不上神射手鈕翁錦的她堅決不嫁。”
努爾哈齊笑了起來,
“原來這阿敏哲哲早已芳心暗許。”
龔正陸看了那鈕翁錦一眼,雖然用的是漢語,但還是刻意壓低了聲音,
“倘或在平時,淑勒貝勒成全了他們也無妨,隻是這哈達那拉氏的姻親是李總兵和顧巡撫定的,淑勒貝勒若不娶阿敏哲哲,那又如何製衡葉赫……”
努爾哈齊笑了一聲,遼東傍晚的風裏,他的鼻鋒格外挺拔,
“我是不喜歡阿敏哲哲,但誰說我不娶她了?”
龔正陸一愣,但見小韃子上前兩步,朝那鈕翁錦喊話道,
“我就是建州部的淑勒貝勒,你們首領何和禮的心意我知道了,建州與哈達那拉都歡迎他領兵來建州參加喜宴。”
“聽說這位勇士是董鄂部的第一名射手,我亦善射,不知可否與這位勇士比試一二?”
龔正陸一聽就知道小韃子已然被激起了好鬥心。
婚禮尚未辦成,一張口卻自行代表建州與哈達作“共同發言”,好一副今須抱得佳人歸的模樣。
鈕翁錦下了馬,朝努爾哈齊笑著回道,
“我曾聽聞淑勒貝勒在翁科洛之戰中箭術精絕,不想今日可以一見。”
努爾哈齊眉頭一挑,眼神突然變得淩厲起來。
萬曆十二年九月,努爾哈齊聽說董鄂部內亂,就統兵五百,攻打其部長駐地齊吉答城。
當時的董鄂部長阿海聞訊聚兵四百死守,努爾哈齊便使計用火攻城,焚燒城樓以及城外廬舍。
但城池將陷之際,忽然天降大雪,迫使努爾哈齊不得不班師回營。
還師途中,努爾哈齊又向翁科洛城發起了進攻,仍采用火攻之策,並登上房舍向城內射箭,卻被對方的神箭手鄂爾果尼、洛科接連射中。
尤其洛科之箭正中努爾哈齊頸部,且那箭頭鏃卷如鉤,射入頸部後一拔,便帶出兩塊血肉來。
當時努爾哈齊晝夜血流不止,昏迷數次,隻得棄城而回。
後來待箭傷愈合後,努爾哈齊才又率兵攻下翁科洛城,城陷後成功俘獲鄂爾果尼和洛科。
“鋒鏑之下,各為其主,孰不欲勝?”
努爾哈齊揚唇笑道,
“昔年翁科洛城中的神射手鄂爾果尼與洛科已為我建州驍將,在我建州部中任牛錄額真。”
“世上善射者甚多,死於鋒鏑者尤當惜之,你們的首領何和禮既有示好之意,不知這位勇士可願歸附我建州?”
鈕翁錦上下打量了努爾哈齊一番,笑道,
“比試尚未開始,淑勒貝勒為何如此胸有成竹?”
努爾哈齊伸出一隻手,作勢撫上了自己頸項曾經受過傷的部位道,
“隻要是我努爾哈齊所鍾意之物,我則一定勢在必得。”
努爾哈齊的眼睛黑而明亮,像一汪深不見底的活海。
鈕翁錦不知小韃子貪生怕死的底細,竟當真被努爾哈齊那視死如歸的表演給蒙騙了過去。
隻見他後退兩步,心裏到底生出些怯意,又不甘就此返回董鄂部,於是便指著百步之外的一棵柳樹道,
“那好,你我不如就以此樹為靶,各自射上五箭,中靶最多者為勝,如何?”
努爾哈齊也上下打量了鈕翁錦一番,暗自嗤笑那阿敏哲哲怎會看上如此外強中幹之人,
“甚好。”
努爾哈齊笑道,
“不過我還有一個條件,此番比試之後,無論結果如何,都請這位勇士將箭術勝負轉告你們的首領何和禮。”
鈕翁錦似乎看出了努爾哈齊心裏的不客氣,昂首傲然回道,
“便如淑勒貝勒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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