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結盟鄭貴妃(下)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08-22 22:11      字數:3993
  朱翊鈞還是沒看鄭貴妃,一個人處在絕對弱勢或絕對強勢時的話都是不能信的,

  “朕想將鄭國泰封為‘海運總督’。”

  朱翊鈞這回沒再問鄭貴妃“你道如何”,反而用上了一點稍稍強硬的口吻說道,

  “此為朝中新銜,與一般官爵不同。”

  朱翊鈞想用鄭國泰的名義來主持海運,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想給鄭國泰一個在官製之外的新職。

  國本之爭在萬曆十八年會發展到滿朝文武集體要求冊立太子,並杜門請辭的地步,很大一個原因就是萬曆十七年鄭承憲死後,萬曆皇帝讓鄭國泰承襲了他父親的爵職。

  鄭承憲一開始被授封的是錦衣衛正千戶,後來因為女兒鄭貴妃得寵,又被晉封為錦衣衛指揮使、都指揮使。

  都指揮使是流官,依例概不能承襲。

  但是曆史上的萬曆皇帝由於鄭貴妃的緣故,給了鄭國泰殊遇,讓鄭貴妃的母家享受了和王皇後、李太後母家一樣的襲職資格。

  當時就有科道官上疏進言道,“鄭承憲既居極品,國泰又得崇階,皇貴妃之家如此,則皇後之家又當何如?”

  科道官雖然總喜歡無事生非,但禮法上的議論幾乎就沒有出錯的時候。

  萬曆一朝的外戚中,後妃母家兄弟能襲父職的王皇後和鄭貴妃二人,母家得封爵位的隻有王皇後一人。

  後來王恭妃母家和劉昭妃母家雖然也享此殊榮,但那已經都是天啟皇帝即位之後的事了,並非出自萬曆皇帝本人的意願。

  王恭妃屬於苦盡甘來,天啟皇帝即位時她的父親早已去世,後來是她的侄子王天瑞被封永寧伯。

  劉昭妃是萬曆皇帝的初建三宮之一,既沒有子嗣,也不得萬曆皇帝寵愛。

  但因為天啟皇帝的嫡母和生母在他即位時都已去世,為避後宮紛爭,才請劉昭妃掌太後印璽、享皇太後禮遇,故而劉昭妃的弟弟劉岱才和她父親劉應元一樣被授為錦衣衛指揮使。

  由此可以看出,鄭國泰這一襲職,其政治意義是遠大於實際意義的。

  王皇後母家既得爵又能襲封,是因為她是中宮皇後;王恭妃母家得爵,是因為她是明光宗生母,天啟皇帝的親祖母;劉昭妃母家能襲封,是因為她已位同皇太後。

  而萬曆十七年的鄭貴妃卻還隻是一個皇貴妃。

  萬曆皇帝讓鄭國泰襲父職,在朝臣們眼中,就變成了一個十分明顯的信號。

  皇帝定然已是有意讓鄭貴妃正位中宮,或是想讓她變成大明下一任天子的生母,或是想讓她成為像李太後一樣的皇太後,才給她母家和王皇後一樣的待遇的。

  因此從這個角度來說,朝臣們懷疑萬曆皇帝已下定決心廢長立幼,並且在萬曆十八年發展到集體為朱常洛申張的地步,並非全然是無理取鬧。

  朱翊鈞始終覺得國本之爭的責任理應在萬曆皇帝身上,鄭國泰的襲職風波以及萬曆後期由國本之爭而衍生出的黨爭原都是可以避免的。

  但他又難免對鄭貴妃存了點兒疑心。

  即使萬曆十五年和萬曆十六年的鄭貴妃是真心不願朱常洵卷入國本之爭,但鄭國泰逾製襲父職一事,她應該也在背後起了些推波助瀾的作用。

  曆史上的鄭國泰父子很是驕恣,在國本之爭中,曾與其從子鄭承恩向萬曆皇帝上疏主張早立太子。

  廷臣因此又反過來懷疑鄭貴妃預謀奪嫡,使得萬曆皇帝下旨奪了鄭國泰的俸祿,又貶其從子為平民。

  且萬曆四十三年時,鄭國泰還被懷疑指使張差刺殺朱常洛,一手替鄭貴妃炮製了梃擊案。

  隻是後來萬曆皇帝欲息事寧人,並未追究鄭國泰的責任,還讓他順利升到了左都督。

  雖然朱翊鈞覺得梃擊案另有隱情,但對於鄭貴妃及其族人,他總是覺得他們並不像明朝一般外戚那樣被動。

  或者換句話說,朱翊鈞他本人對所有人格低下的男女都持有一種戒心,對太監如此,對閣臣如此,對妃嬪亦是如此。

  他覺得一個無人格的人遠比為了尊嚴而甘於赴死的人要來得可怕。

  就像去年張誠用張居正來勸他減免織造、賑災陝西,無人格的人就是這樣看起來事事委婉被動,但其實甚麽都別想逃脫他們的算計和掌控。

  鄭貴妃比張誠還有一項優勢,她是後妃,必要的時候還可以變成一個楚楚可憐的母親。

  這兩種身份每一種都能讓她的皇帝和丈夫無所適從。

  何況朱翊鈞是一個如此主張人格平等的現代人。

  鄭貴妃全然不知道自己在朱翊鈞心裏已然成了可以和努爾哈赤、張誠比肩的人物,她見朱翊鈞不看自己,兀自就先笑了起來,

  “隻要是利國利民之事,妾但憑皇上做主。”

  朱翊鈞回過了頭來,鄭貴妃在他眼裏不可怕了,又變回了一個女人,

  “此事或許會得罪許多主張漕運的官員,漕運一向是他們的錢袋子。”

  鄭貴妃笑道,

  “妾若能幫皇上搶回錢袋子,那妾真是三生有幸。”

  朱翊鈞道,

  “你也不問問朕到底想如何開展此事。”

  鄭貴妃又笑道,

  “妾問了皇上又不一定願意說,倘或皇上願意告訴妾,妾不問皇上也一定會說。”

  朱翊鈞這時終於明白了萬曆皇帝對鄭貴妃的迷戀。

  鄭貴妃不是無人格,她擁有的是女人的人格,以及比男人還要廣闊的胸襟。

  朱翊鈞抬起眼來,將自己的膠萊河買撲計劃向鄭貴妃簡略地敘述了一遍,末了又著重強調道,

  “朕想來想去,此事還是由鄭國泰來辦最好。”

  鄭貴妃安靜半響,道,

  “為何?”

  朱翊鈞並不介意鄭貴妃的唐突問詢,反倒興致勃勃地解釋道,

  “內閣三番五次說朝廷財匱民乏,朕自是要體恤他們,此番膠萊河以買撲之法尋商開鑿,不用朝廷的錢,諒他們也說不出甚麽切實反對的話來。”

  “閩浙粵海商本與朝廷離心離德,倘或朕此時告訴他們,海運即如漕運,除運糧之外,還可如漕幫一般裝載免稅私貨外出販賣,他們自然會趨之若鶩。”

  “漕運船是一萬兩千艘,海運大可不必這般設有限額,免稅私貨人人想賣,到時即使漕幫反對,海商也會替朕與他們協商。”

  “你不必怕你父兄沒錢投標,朕不過是用他們一個名義,鄭國泰是皇親國戚,隻要他能帶頭,到時自會有人送錢上門。”

  “長江出海口一定比月港受歡迎,那些‘走廣’的浙商早就眼饞海貿的利潤,朕不妨就成全他們。”

  “再者,南方百姓苦漕運許久,這回朕下旨撤了漕運,全改用海商替朕運糧,那些以漕糧耗費之名胡亂收取的苛捐雜稅自然也能順勢一並消除。”

  “如此一來,海商得了免稅的便宜,京師得了海運的糧,百姓免了漕運帶來的稅,山東地方得了一條不花錢的膠萊河,朕又順利將漕運改成了海運,一舉多得,豈不是利國利民之事?”

  鄭貴妃聽罷,低頭思考了一會兒,道,

  “皇上此意甚好,隻是妾有幾個疑慮,不知皇上可否為妾解惑?”

  朱翊鈞自覺這個主意萬般周全,因此十分豪邁地道,

  “你說。”

  鄭貴妃道,

  “妾以為,此事的利害矛盾,並非僅存於漕幫與海商之間。”

  朱翊鈞一怔,道,

  “那還有誰?”

  鄭貴妃道,

  “還有福建與廣東兩地的市舶提舉司,這兩地官員原本可以坐收海貿之利,倘或皇上暗中開了長江出海口,又給了海運運糧之船免稅販貨的特權,他們一定會群起反對。”

  朱翊鈞想了想,道,

  “海上商路眾多,也不是所有的船都要往長江出海口走。”

  鄭貴妃加了一句道,

  “那濠鏡呢?妾聽聞皇上近來特意從濠鏡接了個倭國使團來,又下旨重新恢複四夷館舊製,可見是看重濠鏡的地理之宜,倘或濠鏡受了影響……”

  朱翊鈞笑了一聲,打斷了鄭貴妃的話頭道,

  “你是怕漕幫和海商互相攻訐,最後卻傷了鄭國泰,對罷?”

  鄭貴妃斂目道,

  “既是利國利民的好事,皇上便不應把功勞全送給鄭國泰一人。”

  朱翊鈞聞言不禁失笑,

  “那還能有誰啊?王朝寀嗎?”

  王朝寀是王恭妃的父親,現已授封錦衣衛百戶。

  鄭貴妃囁嚅片刻,道,

  “永年伯和武清侯也頗有聲望。”

  鄭貴妃說完這句話又低下了頭,她有點兒怕皇帝怪她不識抬舉,雖然她知道朱翊鈞不是原來的萬曆皇帝,但皇帝總還是皇帝。

  朱翊鈞心下卻鬆了一口氣,為自己,也為鄭貴妃,他料想得沒有錯,鄭貴妃並不是一個雇一個瘋子就冒冒失失闖進東宮刺殺太子的狠毒女人。

  她甚至並不驕橫,連想為自家避禍都要把惹禍的源頭說成皇帝的恩典。

  “武清侯就算了罷。”

  朱翊鈞想起李太後反對外國人進入內陸的言論,

  “做個棉襖都能凍死人,有其父必有其子,老娘娘雖不偏袒,朕卻不敢用他。”

  李太後的父親李偉在萬曆十一年便已去世,現在的武清侯是李偉的長子、李太後的長兄李文奎。

  當年朝廷要給薊鎮二十萬將士做棉襖禦寒,李偉見這是一樁肥差,便把這個差事承攬了下來。

  朝廷一共撥款二十萬兩白銀,李偉卻隻花了五萬兩在棉襖上,其餘款項全部私吞,做出來的自然是一批殘次品。

  結果薊鎮士兵因此被凍死十九人,最後還是戚繼光不忍將士們如此受凍,上奏朝廷,引起朝堂一片嘩然。

  但由於李偉身份特殊,也隻是被罰了半年俸祿,又被李太後宣進宮去申飭了一番。

  其實李太後對自己母家倒是不怎麽偏袒,《明史》上說她“不以父故骫祖宗法”,也不算名不副實。

  鄭貴妃見皇帝似有動搖,忙又道,

  “永年伯卻是可靠。”

  朱翊鈞笑了一下,沒立刻允準,隻是不置可否地道,

  “那朕再考慮考慮。”

  鄭貴妃見朱翊鈞沒有回絕,便知他聽進了自己的話,趕忙笑道,

  “中宮娘娘母儀天下,倘或此事能成,也是永年伯的功勞最大。”

  朱翊鈞點了點頭,道,

  “你既不反對,那朕一會兒就去告知皇後此事,讓她妥善安排。”

  鄭貴妃笑了笑,道,

  “中宮娘娘是慈善人,皇上可要以禮待之才是。”

  她對著朱翊鈞那麽一笑,整個紫禁城的春風都像是吹到了她的眼睛裏,瀲灩一閃,便綻放出數不盡的錦簇花朵來。

  朱翊鈞也衝著她笑,他聽出鄭貴妃是在提醒他要在王皇後麵前自矜身份,裝出皇帝威嚴的樣子來,

  “這是自然。”

  朱翊鈞發現鄭貴妃這種女人就是有本事讓男人順其自然地溫柔起來。

  即使是朱翊鈞這種原本就十分溫和的男人,同她一交往,竟然還能變得更溫柔些,甚至溫柔得超出了男人應該溫柔的範圍,

  “皇後若知道你這般為她著想,一定會很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