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努爾哈赤的鋒鏑(下)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08-22 22:11      字數:4178
  努爾哈齊欠身一笑,朝鈕翁錦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道,

  “勇者先行。”

  鈕翁錦朝努爾哈齊走過幾步,笑道,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淑勒貝勒屢戰屢勝,以勇而論,定然勝我百倍。”

  說罷,挽弓即射,一箭正中樹靶軀幹。

  努爾哈齊心中暗笑,麵上一本正經地回道,

  “不敢。”

  鈕翁錦再搭一箭,瞄準再射,又中樹靶,

  “為何不敢?”

  努爾哈齊見他又要張弓,隻是慢悠悠地回道,

  “我聽聞春秋時楚國有一神箭手名為養由基,一箭能射穿百步之外的柳葉,故而漢人們稱之為‘百步穿楊’。”

  鈕翁錦射出第三箭,又中,

  “哦?是嗎?”

  努爾哈齊道,

  “可你知道養由基是怎麽死的嗎?”

  小韃子咧嘴一笑,笑得又俏又歹,俏是俏皮地俏,歹是歹人的歹,

  “吳楚之戰中,養由基自行請命上前線殺敵立功,卻不知吳軍已從晉國學到陸戰之術,輕敵冒進,結果就被吳軍四麵圍裹而來的戰車困在了垓心。”

  “吳軍乘車將士,皆江南射手,一時萬矢齊發,那楚國百發百中的神箭手養由基就如此死在了亂箭之下。”

  努爾哈齊一麵說,一麵笑著抱起了手臂,湊到鈕翁錦耳邊輕聲道,

  “而你今日孤身前來,立於我建州數百弓箭手之前,卻能執意與我比試高低,可見是勝於養由基了,如此臨危不懼之勇,我努爾哈齊何從比之?”

  熱氣噴在耳邊,連耳上的汗毛都被激得根根豎了起來。

  鈕翁錦又放一箭,這一箭卻射偏了,沒有射中樹幹,而是穿過了正在萌芽的柳枝,一箭嵌到了土堆裏。

  “以多勝少,豈非勝之不武?”

  鈕翁錦搭起了最後一箭,

  “不想建州首領竟是這般陰險之徒。”

  努爾哈齊回道,

  “自古勝者為王,手下敗將不過是無從陰險,或是連陰險都陰險不過旁人,何來敗者磊落之說?”

  “所謂的敗者磊落,隻不過是懦弱迂腐之人為自己的失敗所尋出來的借口而已。”

  “譬如孟格布祿與康古魯能與葉赫結盟,歹商自然亦能與我建州交好,利益所至,何來磊落陰險之分?”

  鈕翁錦放開弓弦,最後一箭偏射穿了柳樹的枝丫,凍了一冬的柳枝發出輕微的斷裂聲,長箭落在地上,遠遠看去,像是一片凋零的枯葉。

  努爾哈齊見他五箭已發,立刻拿起李成梁送他的那柄彎弓搭起箭來。

  鈕翁錦道,

  “淑勒貝勒可不要高興得太早,漢人們說‘樂極生悲’,想來總有幾分道理。”

  努爾哈齊射出一箭,亦中樹靶,箭鏃中靶之處,正好在鈕翁錦方才所射那三支箭的上方,

  “哦?這位勇士何出此言?”

  鈕翁錦道,

  “聽聞朝廷已對建州起疑,淑勒貝勒此番大張旗鼓地迎娶哈達那拉氏,又如此高調地招攬我董鄂部歸附,就不怕皇上知道了之後,對淑勒貝勒再起殺心嗎?”

  努爾哈齊挽弓再射,又是正中樹幹,

  “身正不怕影斜,你若不滿你們的首領何和禮意圖歸附建州,理應向何和禮進言,如何反倒來勸我呢?”

  鈕翁錦笑了笑,道,

  “我隻是見淑勒貝勒這般張揚,好意相勸一二罷了。”

  努爾哈齊隻道他是在為阿敏哲哲而對自己心生醋意,心中嗤笑一聲,射出了第三箭,

  “勇士的好意,我心領了。”

  鈕翁錦見他三箭皆中,忽然開口道,

  “淑勒貝勒在征戰中屢次受傷,可記得要好生保重身體啊。”

  鈕翁錦看著努爾哈齊射出了第四箭,

  “雖然現在皇上疑心建州,但撫順馬市仍然還開著,倘或淑勒貝勒要去撫順馬市上買藥材,可一定要記得對症下藥啊。”

  龔正陸聞言,不禁心中一沉。

  努爾哈齊射出的四箭皆中樹靶,勝負已分。

  鈕翁錦又道,

  “漢人的藥材也隻能治漢人的病,漢人疑心病重,藥性不猛的藥根本治不好他們的病。”

  努爾哈齊看了鈕翁錦一眼,在弓上搭起了最後一支箭,

  “這是你們的首領何和禮要你告訴我的嗎?”

  鈕翁錦微笑道,

  “淑勒貝勒以為呢?”

  努爾哈齊麵無表情地射出了最後一箭,又中。

  後麵的建州部眾見狀,嬉笑哄鬧著為努爾哈齊歡呼起來。

  努爾哈齊喚過兩名部下,指派他將那棵柳樹“中箭”的部分鑿下來。

  “倘或不是何和禮要你告訴我的,那我會以為你是在挑撥離間。”

  努爾哈齊握了握手中的弓柄道,

  “撫順馬市上販賣的貨物都是由朝廷的官吏檢查過的,你說撫順馬市上的藥材有問題,你可有證據麽?”

  鈕翁錦笑了笑,沒有正麵回答努爾哈齊的話,隻是道,

  “我們的首領何和禮沒讓我傳過這樣的話,這話是我自己想告訴淑勒貝勒的。”

  說話間,方才被當作靶子的那段柳樹木頭便被鑿來了。

  隻見木頭上共有八支箭,鈕翁錦射的那三箭分布零散,上下皆不在一處,努爾哈齊射中的那五箭卻攢在一處,箭與箭之間相去不過五寸。

  努爾哈齊看了那木頭一眼,轉頭便對鈕翁錦道,

  “既然這位勇士不懂如何傳話,那便請你將這段木頭帶回去給你們的首領,有實物在呈,也免得有人信口雌黃了。”

  鈕翁錦笑著接過木頭,好似並不在意努爾哈齊的惡劣態度,

  “好,我這就回去,盡快將此物呈予我們的首領,淑勒貝勒箭技高超,我鈕翁錦甘拜下風。”

  努爾哈齊揚了揚唇,道,

  “太陽快落山了,倘或何和禮想來建州參加晚上的喜宴,還請這位勇士快馬加鞭。”

  鈕翁錦笑了一笑,將插了八支箭的木頭和彎弓捆上了馬背,一步蹬上了坐騎道,

  “定不負淑勒貝勒所望!”

  說罷,鈕翁錦一拉韁繩,調轉馬頭,絕塵而去。

  努爾哈齊看著鈕翁錦遠去的背影道,

  “相傳昔年唐人竇毅選婿,便是在屏風上畫兩隻孔雀,讓求婚者以箭射之,能射中孔雀眼睛的男子,便能被竇毅挑為女婿。”

  努爾哈齊轉頭看向龔正陸道,

  “唐高祖李淵能‘雀屏中選’,想來其箭術之高超,應遠在我與鈕翁錦之上。”

  龔正陸笑道,

  “竇皇後容貌絕世,竇毅又是北周上柱國,自然堪配唐高祖。”

  努爾哈齊道,

  “據說竇皇後不但容貌傾城,且心智過人,頗知節義,在李淵為扶風太守之時,便勸他要將鷹犬寶馬獻予隋煬帝,以此打消皇帝的疑心。”

  龔正陸一聽便道,

  “淑勒貝勒是信了鈕翁錦方才的話?”

  努爾哈齊撫了撫手上的弓道,

  “我瞧他似乎不像是為情所困之人。”

  龔正陸還要再開口,但聽曠野盡頭忽然響起了一陣鼓樂吹奏聲,伴著馬蹄嘚嘚,由遠及近地朝這裏而來。

  努爾哈齊頓時精神一震,道,

  “是哈達送親的隊伍來了罷。”

  話音未落,一頂紅色喜轎便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歹商騎著馬走在喜轎之前,遠遠地便朝建州眾人揮起手來。

  努爾哈齊見歹商神情親切,很快就將方才的小插曲擱在了一旁,

  “到底是遼東邊將們出麵定下的婚事。”

  努爾哈齊得意地笑道,

  “我可沒見過哈達那拉對建州如此隨和。”

  龔正陸知道努爾哈齊有他繼母給他留下的童年陰影,於是笑道,

  “其實王台本就不是跋扈之人。”

  努爾哈齊笑道,

  “是啊,立場不同,看人的心境也不同了。”

  說話間,哈達送親的隊伍就到了近前。

  歹商深知此次聯姻的重要性,還不等努爾哈齊開口,就主動下得馬來,與努爾哈齊互相見禮道,

  “我恐有外敵偷襲,因此一路小心謹慎,行進得便慢了些,還請淑勒貝勒見諒。”

  努爾哈齊忙笑道,

  “聽說康古魯已被朝廷遣放,自然應該多謹慎一些,以免節外生枝。”

  哈達內亂,歹商也麵上無光,聞言隻是訕訕道,

  “淑勒貝勒能體諒哈達的用心就好。”

  二人又寒暄了一陣,直到太陽快完全沉沒到地平線下,方才借著夜晚到來前的最後一絲日光開始行迎親之禮。

  努爾哈齊依禮向喜轎轎下射了三箭,接著歹商便掀起轎簾,扶著妹妹阿敏哲哲下轎。

  又將一個盛滿了米及錢的錫壺塞到妹妹懷中,讓妹妹懷抱寶瓶,與努爾哈齊麵北而拜。

  萬曆十六年的遼東女真還沒有完全受漢俗影響,阿敏哲哲沒有蒙上紅蓋頭,隻是在腦後挽了個單髻,上頭插滿了金飾。

  她身穿大紅繡花及腳踝旗袍,外披繡花紅色坎肩,周身繡墩蓮及彩蝶,領緣、襟邊、袖口皆鑲黑色緞及花邊。

  阿敏哲哲生著一張鵝蛋臉,皮膚塗了胭脂還是不尋常的白,此刻被她一身大紅繡花一襯,在暗下來的天色裏看上去也像個洋娃娃。

  努爾哈齊不知道甚麽是“洋娃娃”,他隻覺得這小新娘看著便想要人將她摟在懷裏抱一抱。

  二人行過了“拜北鬥”之禮,努爾哈齊便牽過了自己的馬來,如願以償地抱起阿敏哲哲,笑嘻嘻地將她安放在自己的坐騎上。

  阿敏哲哲還緊緊抱著歹商方才遞給自己的錫壺,她坐在馬上低下了頭,不看歹商,也不去看努爾哈齊。

  歹商也沒看妹妹,他一見禮成,趕忙又追著努爾哈齊問道,

  “我聽說淑勒貝勒近來與圖們江的瓦爾喀部起了些爭執,如今建州與哈達是為一家,倘或葉赫再領兵來襲,不知淑勒貝勒能否分出兵力來助哈達一臂之力呢?”

  努爾哈齊笑道,

  “那是自然。”

  歹商得了允諾,雖然不知能否實現,但總算長出了一口氣,

  “還請淑勒貝勒多多照拂舍妹,往後南關再興,哈達也歡迎建州來開原共享馬市之利。”

  龔正陸見歹商對開原馬市還抱有希望,隻是笑而不語。

  努爾哈齊十分真誠地回道,

  “一家人自當如此。”

  太陽終於徹底地沉了下去,遼東黑沉沉的夜降臨了。

  努爾哈齊與歹商告了別,重新跨上了坐騎,抱著小新娘往洞城中去。

  部眾們在這對新人的坐騎兩邊打起了火把,火光紅豔豔的,將阿敏哲哲頭上的金飾照得亮堂堂的。

  阿敏哲哲靠在努爾哈齊懷中,不知是禮服單薄還是緊張的緣故,一直在輕輕地發著抖。

  努爾哈齊到底是當過五次新郎的男人,見狀便溫聲在阿敏哲哲耳邊不停地安慰道,

  “野外天冷,到城裏咱們先吃些湯麵填填肚子。”

  “我們建州的‘坐帳’之禮是在屋子裏頭行的,我出來迎親的時候已經讓人在洞房內燃起了火盆,不會凍著你……”

  努爾哈齊話音未落,隻聽“啪”地一聲,阿敏哲哲懷中的錫壺摔在了地上。

  壺蓋摔鬆了,壺裏裝得滿滿的米錢也隨之滾灑了一地。

  努爾哈齊一勒韁繩,整個迎親隊伍跟著他停了下來,

  “嗯?你怎麽了……”

  努爾哈齊一麵問著,一麵將手搭上了阿敏哲哲的肩。

  不料阿敏哲哲猛地一縮,整個人忽然像著了寒一樣,渾身開始抽搐不止,連牙齒也跟著上下打架,“咯咯”作響。

  努爾哈齊見勢不對,立刻下了馬背。

  他剛想伸手抱阿敏哲哲下來,卻見她身子一軟,歪著腦袋,抽搐著倒在了自己懷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