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妹妹(三)
作者:西子緒      更新:2020-04-03 20:33      字數:7826
  何天磊看著林半夏的笑容, 平白無故的生出了一種毛骨悚然之感,他甚至後退了一步, 看向林半夏的眼神裏全是驚懼。

  林半夏渾然不覺,他道:“我在哪裏能找到小花?

  “我、怎麽知道。此時何天磊已經後悔和林半夏談論這個問題了, 他緊張的舔了一下嘴唇, “不過如果給我一些錢, 或許我能幫你想想。他試探性道,“你是不是不太記得以前的事了?這也是正常的,畢竟這麽多年了……

  雖然知道何天磊他們一家人將自己叫回來的最終原因就是為了錢, 可此時見到他如此猴急的樣子, 林半夏還是覺得好笑, 他的笑容更加燦爛了一些:“想要錢對吧?可以呀, 你幫我找到小花,我就給你錢, 五十萬——一分不少。

  何天磊看著林半夏, 像在看著一個瘋子:“你找她做什麽?你還不明白嗎?她根本就不是人——

  林半夏說:“你還想要錢嗎?

  何天磊結結巴巴道:“當、當然。

  林半夏冷冷道:“那就去找。

  何天磊怔怔的看著林半夏,隻覺得他無比的陌生。

  “什麽時候找到她,我就什麽時候給你錢。林半夏聲冷如冰。

  何天磊沒說話, 但林半夏已經不需要他的答案了,他對著何天磊揮了揮手,道了聲再見,轉身便下了樓。宋輕羅跟在他的後麵,輕聲的叫了聲半夏。

  林半夏疾走的腳步,頓了一下, 扭過頭看向宋輕羅,他的眼眶紅了大半,也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悲傷,眼神裏也全然沒有了麵對何天磊時的咄咄逼人,隻餘下一片空蕩蕩茫然,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好像情緒即將失控一般:“宋輕羅,原來,我沒有妹妹啊。

  宋輕羅心微微沉了沉,道:“半夏。

  “原來我沒有妹妹啊。林半夏慢慢的蹲了下來,好像身體無法承受某種重量似得,整個人都蜷縮了起來。

  宋輕羅走到了林半夏的身邊,摟住了他的肩膀,他說:“沒事的,我在呢。

  林半夏發出輕微的嗚咽,他低著頭,好像是在哭,又好像沒有,如同一個控製不住想要哭泣,卻又害怕因為哭泣受到傷害的孩子,渾身上下都抖個不停。宋輕羅把他摟入了懷裏,安撫似得撫摸著林半夏微微凸起的背脊:“想哭就哭吧。

  林半夏一言不發,好一會兒才勉強的平靜了下來。再次抬頭時,眼眶已經幹了:“抱歉……

  “你不用和我說對不起。宋輕羅說,“不是你的錯。

  林半夏艱難的扯出一個笑容:“你說,我妹妹不會真的是……那些東西吧?

  宋輕羅道:“也不一定。

  “也是。林半夏失神的喃喃,“萬一他們是在故意騙我呢。

  宋輕羅沒應聲,輕輕的揉了一下他的頭發。

  林半夏勉強打起了精神,露出和平日裏相同的溫和神情:“不說這個了,你陪著我跑上跑下的,都一天沒吃飯了,我們先去找點東西吃吧。

  宋輕羅說:“好。

  兩人慢慢的走出了醫院,在鎮子上隨便找了家店麵坐下了。林半夏點好了自己要吃的東西,依舊顯得有些魂不守舍,宋輕羅問他在想什麽,他扯了扯嘴角:“我隻是在想以前和小花一起度過的記憶。

  宋輕羅道:“你記得清楚?

  “不太清楚。林半夏吃了一口麵,“有些模糊,但隱隱約約的記得一些細節。他看著碗裏的麵,低聲道,“印象最深的,是和小花一起出去抓魚吃,那時候是晚上,到處都黑漆漆的,我和她走在水田旁邊的田坎上……那田坎很窄,上麵長滿了各種野草,有的野草能吃,有的野草不能……

  宋輕羅道:“還有別的事嗎?

  “有。林半夏雖然覺得胃部不太舒服,但還是盡量的往嘴裏塞著東西,他是受過餓的人,自然不會浪費任何食物,“挺多的,準確的說,隻是……

  宋輕羅說:“隻是?

  “隻是都不清楚。林半夏道,“就好像模模糊糊的,隔著一層磨砂窗戶似得。之前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現在經過何天磊的提醒,倒是突然意識到,這樣的記憶,似乎的確存在一些問題。

  他說完這些,又吸了一大口麵,露出笑容:“不過往好裏想,如果何天磊說的是真的,就算我的妹妹不是人,可她也是存在過的……

  宋輕羅蹙眉道:“不想笑,就別笑了。

  林半夏笑容淡去,他低頭看著碗裏的麵,說:“我想去以前住的地方看看。

  “好。宋輕羅說,“我陪你。

  雖然小鎮上的風貌變化極大,但幾道大路的位置,倒是沒有太大的改變。以前姑姑姑父的房子,不在鎮上,而是在附近的村子裏,那村子離鎮上很近,以小孩的腳程,走上半個多小時也就到了。隻是可惜這會兒周圍變化太大,林半夏不太熟悉,一邊問路,一邊往前,差不多在夕陽落山的時候,才找到了以前的住所。比較幸運的是,雖然房屋有了很大的變化,但水田還在,林半夏甚至看到了那個自己以前經常摸魚的魚塘。

  魚塘不大,周圍圍著柵欄,柵欄的旁邊是茂密的竹林,在裏麵行走十分涼爽。

  林半夏繞過了魚塘,走到了旁邊的田坎上,他順著田坎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終於看到了記憶中曾經和姑姑一起居住的低矮房屋。那房子已經很久沒有人住了,外表看起來破舊不堪,林半夏隔著髒兮兮的玻璃,勉強看清楚了裏麵的畫麵。以前的家具還在,他看到了桌子椅子,還有一個擺放在客廳角落的巨大櫥櫃。

  在以前,那個櫥櫃本該是家裏小孩兒最喜歡的家具——因為裏麵通常會放上許多美味的零食,然而對於林半夏並非如此。

  那是他的噩夢,隻要他惹了姑姑不高興,他就會被關進裏麵。

  此時故地重遊,林半夏本來以為自己會情緒激動,但居然沒有,他隔著玻璃看著櫃子,就好像在看著屬於別人的回憶,那些本該讓他痛苦的事他竟是毫無觸動,內心平靜的像一汪深湖。

  “他們都搬出去了。林半夏看了看周圍,“地也沒種。他手一指,指向了遠方的山巒,“那片山我以前經常去,特別是夏天的時候,裏麵的灌木叢會長出很多酸酸甜甜的小果子……他說著說著,就笑了,神情間流露出懷念的味道,“就是刺有點多,經常被紮一手。

  宋輕羅問道:“要去那邊走走嗎?

  林半夏點了點頭。

  兩人便去那小山坡旁邊逛了一圈,太陽完全落山後,林半夏才戀戀不舍的打道回府。在回去的路上,他又路過了姑姑住的地方,正低頭往前走,恍惚間卻聽到了一聲稚嫩的,屬於小女孩的聲音——“哥哥!

  林半夏突然愣住,扭頭朝著身後看去,可他的身後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

  宋輕羅見他神情不對勁,問了句怎麽了。

  “你聽到有人在叫我嗎?林半夏有些恍惚。

  宋輕羅搖搖頭,示意自己什麽都沒有聽到。

  “那應該是我聽錯了。林半夏說,“我聽到了……小花的聲音。

  宋輕羅神情微凝,道:“先回酒店吧。

  林半夏點點頭。

  在外麵跑了一天,林半夏也有點累了,簡單的衝了澡,就躺上了床上。宋輕羅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手裏多了瓶可樂和幾包熱氣騰騰的燒烤。他遞給了林半夏,說:“晚上沒吃東西,還是墊墊肚子。

  林半夏其實不太餓,但又不好拒絕宋輕羅的好意,於是喝了幾口可樂,也吃了點東西。

  夜色降臨,林半夏躺在床上有些失眠,他身側的宋輕羅似乎已經睡著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可他怎麽都無法入睡,閉上眼,腦子裏就會浮起一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白天的時候,他雖然對著何天磊甩下了狠話,可他其實內心並沒有指望何天磊真的能把小花找回來,更像是一種發泄。

  林半夏翻了個身,麵朝著窗外,隔著玻璃,他看到了外麵月光下影影綽綽的樹蔭,隨著微風,影子搖搖晃晃,乍看上去,像是活過來了似得。林半夏倒也沒覺得可怕,他隻是想起了一些被自己淡忘的記憶。但這些記憶不是連貫的,更像是碎片,時而是樹木蔥鬱的山林,時而是被陽光照射的金燦燦的水田,時而是可怖的辱罵,時而是清脆的笑聲。

  林半夏的意識漸漸模糊起來,他閉上了眼,好像陷入了一場深眠。

  宋輕羅並沒有睡著,他一直擔心著林半夏,於是一直閉著眼假寐。身側的林半夏又翻了個身,似乎還是沒有睡著,好在過了一會兒後,氣息便漸漸的輕了起來,看起來終於睡著了。

  宋輕羅正微微鬆了口氣,卻感到柔軟的床鋪猛地顫動一下,本來安詳的睡在他身邊的林半夏,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宋輕羅睜開眼,看向林半夏的背影,他輕輕的喚道:“半夏?

  林半夏沒有應聲,也沒有回頭,他的身體僵硬片刻,便轉身下了床,徑直走向了床對麵的櫃子。

  宋輕羅也從床上坐了起來,他看見林半夏的腳步停在了櫃子的麵前,伸出手,將櫃門拉開了。

  酒店的櫃子裏空空如也,可林半夏卻好像在裏麵看到了什麽,聲音輕柔的喚出了那個他想念許久的名字:“小花。

  下一刻,他居然抬起腳,跨入了櫃門裏——

  宋輕羅這才意識到情況不對,大叫了一聲林半夏的名字,朝著他猛撲過去,然而此時已經太晚,在林半夏跨入櫃門的瞬間,那櫃門便像有生命般,嘎吱一聲自己合攏了。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待宋輕羅衝到櫃門麵前,再次將之打開的時候,本該在裏麵的林半夏,已然不見了蹤影。

  宋輕羅呼吸一窒,神情頓時變了,他盯著空蕩蕩的櫃門看了一會兒,忽然冷笑起來:“就憑你,也配和我搶人?

  林半夏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再次恢複意識的時候,竟是發現自己不在柔軟的床上,而是在一間黑漆漆的,四麵都是牆壁的狹小空間裏。林半夏四處摸索著,當手指觸碰到本以為是牆壁的硬物時,他才猛然醒悟自己身處何處——他被關在了一個小小的櫥櫃裏。

  因為櫥櫃太小,他甚至都沒辦法站起來,隻能嚐試性的推動麵前的櫥櫃門,想要離開這裏。

  但就在他這麽做的時候,外麵卻突然傳來了噠噠的腳步聲,那聲音好像是有什麽人在往他這裏靠近,林半夏條件反射的想要喊救命,可是耳邊卻突然想起了熟悉的聲音。

  “不要說話,會被發現的。聲音稚嫩柔軟,獨屬於幼年的女孩。

  林半夏騰的瞪大了眼睛,他永遠不可能忘記這個聲音的主人,他聲音裏帶了一絲的顫抖,低低的叫出了她的名字:“小花。

  “我在呢,我在呢。小花的聲音很軟,像林半夏嚐過的最甜美的奶糖,她說,“你不要害怕,我一直陪著你呢。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眼見馬上就要到櫃子前麵。

  林半夏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麽,可也莫名的跟著緊張了起來,他想要詢問現在的情況,可是何小花卻在他的耳邊輕輕的噓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出聲。林半夏知道她不會害自己,乖乖的閉了嘴。

  腳步聲在櫃子麵前停住了,林半夏隔著櫃子細小的門縫,隱隱約約的看到了站在外麵的人,女人的身影有些模糊,但依稀可以看到一張慘白的臉,臉的下麵,用血紅色的口紅畫出了一張過於誇張的嘴,她居然沒有眼睛,似乎是靠著嗅覺在尋找東西,鼻子不斷的抽動,看起來恐怖又詭異。然而最可怕的,是從林半夏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她手裏提著的鋒利的菜刀,刀刃反射出滲人的白光,透過狹窄的縫隙,正好投射到林半夏的臉頰上,他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想要隱匿自己的存在。然而女人卻好像嗅到了什麽氣味,那張過於大的嘴緩緩咧開,露出黑洞洞的喉嚨,她說:“我知道你在裏麵呢。

  林半夏呼吸都屏住了,他眼睜睜的看著女人伸出手,抓住了櫃子的門,接著狠狠一拉——

  然而櫃門並沒有打開,林半夏定睛一看,才發現櫃子的門上掛著一把鎖。

  女人大聲的咒罵起來,她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刺耳,倒是讓林半夏想起了一個人……他的姑媽。姑媽就是這樣,暴躁易怒,隻要心情不好,就會拿林半夏出氣。

  女人死活拉不開櫃門,終於注意到了掛在櫃門上的鎖,她猙獰一笑,揚起了手裏提著的刀刃,對著鎖頭狠狠的砍了下來。

  林半夏見到此景,頓時心頭狂跳不止,可是現在,他唯一能做的事也隻是在這冰冷的櫥櫃裏蜷縮成一團罷了。

  一下,兩下,本來就不算堅固的鎖頭很快就被女人砍的搖搖欲墜,女人發出刺耳的笑聲,正打算砍下最後一下,身後卻傳來了大門被打開的聲音,伴隨著孩童的哭叫和奔跑聲,似乎是一個小孩踉踉蹌蹌的從她身後跑出去了。

  女人聽到這聲音,頓時停下了手裏的動作,轉過身大步的追了過去,暫時丟下了林半夏。

  林半夏看到她走遠了,伸出手急忙想要把眼前的櫃子門推開,隻是他剛伸出手,便覺得有些不對勁,低頭一看,竟是發現自己的手臂細的好像柴火棍一樣,分明就是小孩子的手。

  怎麽會?!林半夏心中一驚,心底冒出濃濃的不妙預感。但他也不敢在這裏浪費太多時間,便用身體狠狠的撞向櫃子門,撞了好幾次後,那鎖頭終於掉落下來,櫃子門也哢嚓一聲開了。林半夏踉蹌著從櫃子裏掉出去,他匆忙的站起來,朝著四周一看,終於發現了問題出在哪裏——他居然,變小了,整個世界在他的眼裏,都放大了一圈。

  明明剛才還在酒店的床上,怎麽這會兒就到了這裏?林半夏一時間實在是想不明白。

  就在此時,那噠噠噠的腳步聲再次從門外傳來,伴隨著女人尖銳的咒罵,林半夏立馬意識到,是剛才那個恐怖的女人回來了。他深吸一口氣,轉身朝著屋外跑去,也不敢回頭,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間屋子。在衝出屋子的那瞬間,林半夏朝著身後看了一眼,他看到了屋內整齊的擺設——和他曾經居住的舊屋一模一樣。

  雖然發現了蹊蹺之處,可林半夏並不敢停留,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衝出了院子,撲到了路邊的雜草叢裏。

  他剛一離開,那個女人就回來了,她手裏提著什麽東西,林半夏看不太清楚,但遠遠的看著,竟像是孩子似得,女人提著孩子進了屋。林半夏心驚肉跳的站起來,想要靠近一點看清楚那孩子的模樣,誰知眼睛卻突然被一雙冰冷的小手蓋住了。

  “不要回去啦,不要回去啦……小手的主人發出稚嫩的童音,正是林半夏心心念念想著的何小花,她說,“快跑吧,夏夏,快跑吧。

  林半夏輕輕的撥開了小女孩的手,他轉過頭,終於看到了那張熟悉的麵容,他忍不住眼眶一熱,伸手重重的抱住了她:“小花——小花——我好想你。

  “你怎麽回來了呢。何小花說,“你不是答應過我,不回來了嗎?

  林半夏有些茫然:“你說什麽?

  何小花看著林半夏,眼神裏有些哀愁的味道,她伸出手,輕輕的擦幹淨了林半夏的眼淚:“你不該回來的。

  林半夏說:“為什麽?

  何小花沒有回答,小心的做了個噓的手勢,指了指遠方。

  林半夏抬眸看去,看漆黑的山道上,出現了無數個黑色的影子,這些影子像是人,又像是別的東西,他們走近了,林半夏才發現自己根本看不清楚他們的臉。

  “我去引開它們,你記得往回家的方向跑。何小花說,“小心一點,不要掉到河裏去了……

  林半夏還有好多問題想要問他,但現在顯然不是一個合適的時間。

  何小花站起來,朝著遠處跑了過去,她奔跑的聲音似乎吸引了那些奇怪的黑影,黑影朝著她的方向立馬跟了過去。林半夏咬咬牙,決定聽從何小花的說法,往家的方向跑,但他剛跑出去兩步,卻忽的意識到,他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裏。

  姑姑的家,不是他的家,身為孩子的他,根本沒有家這種東西。

  可即便如此,林半夏也不想坐以待斃,他看了一眼小花消失的方向,決定朝著反方向逃跑,避開那些黑影。如此想著,林半夏便如此做了,他跑上了細細的田坎,田坎上全是泥濘的淤泥,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整個世界黑的好像被一塊幕布遮住了。

  林半夏邁著兩條細細的腿,沒有目標的奔跑著,他什麽東西也看不到,什麽聲音也聽不到,四周隱隱約約如同怪物陰森的倒影,似乎整個世界都扭曲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兒,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變成孩子,可幼時那些已經遺忘的記憶,卻隨著他的奔跑開始複蘇。

  似乎在某個寒冷的夜晚,他也在同樣的地方,躲避著身後可怕的追擊者。

  是什麽東西在追他呢?林半夏忽有所感,猛然頓住腳步回了頭,黑暗裏,他看到了幾盞冰冷的燈火,燈火裏夾雜著人聲,聲音裏有男有女,他們的麵容在燈火下時隱時現,每一張臉都猙獰的像惡鬼。

  林半夏渾身突然開始發抖,心髒也跟著狂跳起來,那些曾經他感覺不到的恐懼,此時如同潮水一般將他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害怕,但身體卻比意識的反應快了一步。

  林半夏再次奔跑了起來,他不敢回頭,幾乎用盡了全力往前狂奔。

  然而此時的他隻是一個小孩,就算用盡全力,怎麽可能跑的過大人呢,身後的惡鬼離他越來越近,他沒辦法,隻能不管不顧的往前,可腿上的力氣越來越少,最終踉蹌幾步,在黑暗中一腳踩歪,身體頓時失去了平衡,就這樣從田坎上跌落進了旁邊的水田裏。

  水田的水不深,可林半夏實在是太矮了,他嗆了好幾口水,想要掙紮著從田裏爬起來的時候,那些惡鬼卻已經到了他的麵前。

  那是一張張怪異且恐怖的麵孔,每個人都長的一模一樣,他們在田坎上俯下身,冷冷的凝視著水田裏好像蟲一樣掙紮的可憐孩子。

  惡鬼發出刺耳的笑聲,他們將林半夏團團圍住,其中一個,伸出手,抓住了林半夏纖細的手臂。

  林半夏想要掙脫,然而惡鬼的手卻好像鐵鑄的一般,他的力氣無異於蚍蜉撼樹。

  就這樣,林半夏被硬生生的從水裏拎了出來,他渾身都濕透了,那些形容可怖的惡鬼拖著他——像拖垃圾一樣,把他往來的方向拖走。

  “救命——林半夏聽到了自己的叫聲,這叫聲不是他主動發出的,倒像是這具身體的本能,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和石頭不住的摩擦,深埋的記憶開始浮現,這一切都是這樣的熟悉,熟悉的讓他內心深處湧起了難以言喻的絕望和恐懼。

  “不要——小孩很輕,被抓在手裏,像隻可憐的小貓,沒人能救他,就這麽一路被摔摔打打,直到麵前再次出現了那間可怖的矮屋。

  林半夏想起來了,在某個夜裏,幼時的他也被這樣粗魯的對待,在荒野絕望的奔跑,被粗魯的抓住,咒罵,摔打,接著被惡狠狠的帶回了家。

  不,那地方不應該被稱作家。

  林半夏想,那地方,不配叫做家。

  這一次,到底是和記憶裏有些不同,至少林半夏沒有哭,他雖然恐懼,雖然絕望,雖然已經沒有力氣,但依舊在努力的掙紮,用自己細小的牙齒,恨恨的咬著抓住他的惡鬼,他相信,有人一定會來救他。

  就這麽被拖了一路,矮小的房屋出現在了林半夏的眼前,裏麵亮著燈,卻比地獄還要恐怖。林半夏不受控製的抖動著身體,他想要冷靜,卻根本無法控製自己生理性的反應,就好像這些情緒,都是刻在骨子裏的。

  被抓著帶回了矮屋裏,林半夏又看到了那個破舊的櫥櫃,櫥櫃上麵刀口還在,隻是女人卻沒了。他被甩進了櫥櫃裏,接著櫥櫃被狠狠的摔上門,那些東西又在外麵落下了一把鎖。

  林半夏逃跑失敗,又被抓了回來。他的身體很疼,似乎肌膚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傷口,右手似乎也脫臼了,他靜靜的坐在櫃子裏緩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開始嚐試把櫃門推開。

  但奈何那把鎖牢牢的掛在上麵,以林半夏現在的力氣,根本無能為力。林半夏有些累了,他抱著雙腿,低聲的咳嗽著,努力的排除內心的恐懼,思考著應對的方法。

  然而他還沒想出來,便聽到“砰的一聲巨響,似乎是有人用力的拍打起了櫥櫃。

  一張慘白的臉出現在了櫥櫃的外麵,陰鬱的眼神,即便是隻有一個小小的縫隙,也能看的那麽清楚,尖銳刺耳的聲音響起,伴隨著充滿了恨意的咒罵,單薄的櫥櫃開始被人用力的拍打起來。

  “林半夏——林半夏——有人在叫林半夏的名字,“你就永遠呆在裏麵吧——笑聲,哭聲,咒罵聲,無數的聲音接連不斷的響起,無數張猙獰的臉擠到了櫥櫃的縫隙處,林半夏想要後退,可身後就是冰冷的櫃壁,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無處可逃。幼小的他,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被絕望包裹。

  疼痛,恐慌,絕望,無數不屬於林半夏的情緒源源不斷的湧入了他的身體,劇烈的痛苦衝擊著林半夏的神經,在他的意識即將脫離身體的那一刻,林半夏感到自己的手,被另一雙小手,小心翼翼的包裹住了。

  他茫然的回頭,看見了一個不知何時蹲在他身側的女孩,女孩說:“林半夏,你不要害怕,我在呢。

  她對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那一刻,林半夏突然感到,有什麽東西,從他的身體裏抽離了,他的靈魂陷入了從未有過的寧靜。

  毫無疑問,這種變化成為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