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迷失在漫漫長夜
作者:柳生如夢      更新:2020-07-24 11:04      字數:3764
  陸元直走後,老人一個人在待客的屋子裏坐了許久。

  空洞無神的雙眼,愁容滿麵的臉色,無一不在向外傳達著他內心的茫然與糾結。

  一直等到那根嶄新的蠟燭都已經燃了一半後,他才慢騰騰地站起身。

  本就衰老的身體,好似一下子又增加了十多歲,整個人都佝僂了下來,臉龐也浮現出一股死寂的,不詳的灰黃。

  他俯身吹滅了燭火後,拖著那條天生短了一小截的左腿,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借著頭頂明亮的月光,獨自一人行走在靜悄悄的府上。

  宅子不小,完全夠他馬家三代人居住。

  從一個天生殘疾,大字不識,隻能喂馬的馬夫,到如今朝廷正選的大官,他已經很知足了。

  隻可惜,後人沒能繼承他這份心,以至於釀成了今日之禍。

  他歎了口氣。

  終歸,也是自己這個當爹的沒教好,所以他的確有義務來彌補自己所虧欠的一切。

  月上中天,連家中仆人都已熟睡,靜謐的夜晚,唯有蟲兒此起彼伏的叫聲,卻並不刺耳,反倒更催人生出幾分睡意。

  老人一步一步挪到了自己住的那間屋門口,一推門,睡在外屋的婢女先醒了。

  “老爺?”

  老人下意識伸出手,在嘴邊“噓”了一聲,婢女便沒有再喊叫了,但也不好再躺下睡覺,而是小心站起身,等待主人吩咐。

  與他相伴半生,同樣已步入老年,故而睡眠極淺的妻子在聽到門口的動靜後,倒是睜開眼,用手支起身子,往外喊了一聲。

  “老頭子。”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的語氣。

  老人信步走到床邊,同樣生得滿頭華發的老婦人瞧見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輪廓後,不禁埋怨道:“多晚了,趕緊睡了吧,明兒入伏,得吃餃子,要早點起來準備呢。”

  然而,老人卻依舊站在床邊,一動也不動。

  老婦人覺著有些奇怪,相伴半生,彼此知根知底,卻從未見過他這樣,頓時生出幾分不祥的預感,卻又覺得是自己多慮了,如今兒孫繞膝,風平浪靜,能有什麽壞事發生,便又不滿道:“怎麽?還得我請你?”

  老人勉強擠出笑來,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變得平靜。

  “我就想再看你一眼。這屋裏悶得很,我出去走走。”

  老婦人自動忽略了前一句話,又埋怨道:“你吵醒我也就算了,你還想吵醒杏兒幾次?小姑娘送到咱們家來,你得當自己閨女看呀。”

  老人撓了撓沒幾根毛的腦袋,無奈道:“那我今晚還是去書房睡吧。”

  老婦人聞言,頓時把臉一垮,嘲弄道:“活了半輩子了,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還書房呢。”

  老人此刻終於露出真心的笑來。

  “嘿嘿,你的名字,我可是會寫的,當年寫婚帖的時候,我可專門請人教過的。”

  老婦人聞言,臉忽然一紅。

  這世間,唯老實人的情話最讓人遭不住,她這肚子裏的氣頓時也消了,合衣躺下後,閉上眼,道:“懶得管你,去吧,記得讓他們點上熏香,否則那蚊子可多。”

  “放心吧,這層老皮,咬不透。”

  老頭安慰著,最後深深看了眼結發妻子後,這才一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臨到門口,才扶著門框,對送了自己一路的婢女囑咐道:“杏兒,你得照顧好她,她是真拿你當親閨女看的呀。”

  婢女沒有多想,隻是感激地點點頭。

  “老爺放心,奴婢一定會照顧好夫人。”

  老人說完,便默默往外走,一路又行至二兒子門外,無數的回憶也隨之湧上心頭。

  這孩子出生時,可沒少讓他母親遭罪,也屬他性子最是頑皮,從小到大,不知打壞了多少東西,讓老人這窮慣了的人每次都心疼不已。

  回想著與兒子的點點滴滴,囁囁嚅嚅了半天,卻沒說出話來,正在這時,屋內卻突然響起一個試探性的聲音。

  “爹?”

  老人在門口站了良久,既沒有應聲,也沒有進屋,到最後,也沒能踏出那一步,而是背過身,又默默離開了。

  最後走到了大兒子住的院子裏。

  這小子懷上的時候,他還隻是個普通的小官,那時候剛立國,朝廷也窮,發不出多少銀子,家裏都快揭不開鍋了,最後還是天子知道了,特意派人送了米和肉,但許是在娘胎裏就營養不足,大兒子長大後,依舊生得瘦,不過馬家的香火傳承倒是多虧了他,這才幾年,便生了一兒一女,孫女兒三歲,可愛至極,被全家人視為掌上明珠,說是以後怎麽也得嫁個真心疼愛她的讀書人才行,孫子今年剛滿五歲,乖巧機靈,時常被人誇讚是個讀書考功名的好材料,他聽了也麵上有光。

  自己喂了一輩子馬,臨到頭,家裏若真出了個讀書種子,也算光耀門楣了,不需要他真考上狀元,隻求別像他一樣,活到頭了,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就夠了。

  老人站在院子裏,旁邊與奶娘一起睡在偏房的小孫子似乎感應到了什麽,小跑到窗戶邊,喊了聲爺爺。

  老人緊繃的情緒,一下子崩潰了,根本不敢應聲,而是趕緊拖著那條天生殘疾的腿,一瘸一拐地跑到了牆根處躲著,雙手捂著臉,就這麽靠著牆,慢慢蹲了下來,兩隻手在眼角來回抹著。

  怎麽,怎麽就,就成了這樣呢?

  屋內,驚醒過來的奶娘朝外看了一眼,沒看到人,便趕緊催促著孩子回去睡覺,孩子卻依舊在爭辯著自己的確瞧見了爺爺,最後屁股上挨了一巴掌,才乖乖躺了回去。

  好半晌,老人才緩過勁來,撐著牆,站起身,默默走出了院子,去了書房。

  的確如自家那老婆子所說,這輩子連個名字都不會寫,所謂書房,也就是做做樣子,平時他都不會來,倒是經常叮囑兒子,將來得為孫子請一個好先生,以後得進太學,哪怕當個武官,也得識字,不求寫出什麽好文章,總之,別事事都得求人。

  想著,想著......

  此生種種,一一在老人眼前閃過。

  貧苦農家出身,被戰爭毀滅了家園,最後跟著當時還是嘉國公家二公子的宋澤雨,做了馬夫,到如今,闔家幸福二十年,的確該知足了。

  他顫巍巍地把懷中那封陸元直交給他的信放在桌上,然後解下腰帶,掛在了旁邊的書架上,最後將腦袋放了上去。

  整個過程,他的手一直在抖,但老人始終沒有放棄。

  ------

  陳王府後花園,在那座有些簡陋的墳塋旁,又多了一座更小的墳包。

  一般來說,棺材鋪中存放的棺材都是他人早早訂下的,若是暴死的,一般都會送去義莊,或是停屍七天,讓棺材鋪有時間趕製。

  不過有道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再加上陳王府的權勢擺在這,故而直接從城裏的棺材鋪強拿了一副棺槨,木頭也是用的最好的,用老板的話來說,本是打算留著自家用的,所以陳王府又多添了一筆銀子。

  沒有太多儀式,梅晨當時是狠下心隻求一死,連腦漿都撞出來了,無論如何都活不成了,而且死狀淒慘,也不適合擺靈堂,更省得讓梅清秋瞧見了白白傷心,便草草下葬了。

  一直忙活到了後半夜,宋琅放下鐵鍬,看著眼前還算規整的墳包,總算長出了一口氣,用旁邊早已準備好的帕巾擦了把汗。

  沒有讓小侍衛沈川幫忙,從頭到尾,都是宋琅親力親為,哪怕他打從來到這個世界以來,一直都堅持鍛煉,也累得幾乎要癱坐在地上。

  不過沈川也沒閑著,而是一直擺弄著祭祀用的香燭紙錢。

  在梅晨墳前點燃了香燭後,少年郎又抹了把淚,一邊將紙錢在香燭上點燃,然後扔進墳包前的銅盆裏,一邊小聲念叨著。

  “梅兄弟,一路走好,哥哥一定會為你報仇!一定!”

  宋琅稍稍休息了一下,隨後先走到梅若水墳前,跪在地上,對著梅若水的墓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卻沒說什麽,又從旁邊抓起一疊紙錢,在梅伯墳前也燒了,最後才踢了踢沈川。

  少年乖乖挪到了一旁。

  宋琅單膝跪地,輕輕撫摸著令狐貂親手為梅晨刻下的牌位,目光溫柔,語氣卻十分堅定。

  “最遲冬天,主子一定會讓那些害你的人下來陪你,若你泉下有知,到時候記得托夢來告訴主子。”

  正在這時,令狐貂也從院門口走了進來。

  “四爺。”

  宋琅轉過頭,然後站起身,迎了上去。

  “查得如何?”

  令狐貂悄無聲息地瞥了眼沈川,宋琅會意,對少年道:“沈川,為你梅弟弟再添一捧土吧,地下涼。”

  言罷,宋琅才帶著令狐貂走到一旁。

  “東宮那邊聯係上了麽?”

  令狐貂沒有遲疑,直接拱手道:“四爺,江先生這次冒險傳訊,事後很有可能被他先前提到的那位東宮謀士盯上,所以臣認為,暫時不便聯係江先生。”

  讓令狐貂稍稍鬆了口氣的是,宋琅聽了這話,非但沒有生氣,反倒點頭道:“嗯,你說的對,報仇的事,來日方長,白日裏,的確是我衝動了。”

  令狐貂看著宋琅那憔悴的模樣,一時間是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安慰道:“四爺,您已經做得很好了,切莫太過自責,此非您之過。”

  宋琅沒有多談,而是岔開了話題,道:“梅姐姐呢?”

  令狐貂苦笑道:“梅姑娘傷心得緊,一直在房中哭呢,臣以為,四爺還是去安慰一下的好。”

  然而,宋琅卻沉默了下來,好半晌,才道:“他們對付不了我,自然會對我身邊重要之人下手,梅伯,梅晨,都是因此而死,絕不能再有下一個,所以以後,就得麻煩先生來照顧她了。”

  令狐貂麵露訝色,隨後連連擺手。

  “四爺,不可呀,這......”

  宋琅伸出手,一把按在了令狐貂肩上,目光灼灼,仿佛兩道不滅的明燈,看得令狐貂一時發昏。

  “先生,您應該明白,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你與我,打從踏上這條路開始,就再沒有回頭的機會了,不爭,就死,但我不能再自私地讓她也置身於危險中,您明白嗎?”

  聽著宋琅的話,令狐貂慢慢低下頭。

  “臣,明白。”

  宋琅放下手,倏而仰頭望天,一聲長歎後,再低頭時,眼神已重新變得深邃。

  “你也去上炷香吧,上完了香,早點睡,以後的路,還長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