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要做就做天上鷹
作者:柳生如夢      更新:2020-07-24 11:04      字數:3410
  長安的夏,總是少不得悶熱的天氣與焦躁的蟬鳴,唯有當夜幕降臨,姣姣明月取灼灼驕陽而代之後,才會多些難得的清涼。

  圓滾滾的車輪在平整的黃土地上碾過,無情地壓碎了路旁槐樹落下的淡黃色花瓣。

  宋琅靠坐在馬車的車窗口,忽而抬起一隻手,微微掀起簾子,望著窗外已無人行走的街道,驀地長歎一聲。

  從眼睜睜看著梅晨撞死在自家府前,到現在,已過去一個多時辰,他才終於閑下來,有時間開始傷感。

  人前,他是陳親王,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其他人都可以亂,唯獨他,亂不得。

  他不能過於悲傷,也不能過於憤怒,他必須時刻保持冷靜,不能被情緒支配行動,不能對任何人傾訴自己的內心。

  如今一個人獨處,他終於感受到了那種徹骨的孤獨。

  而這,或許正是在追逐權力時,所必定伴攜的詛咒,也是他作為人的悲哀之處。

  梅晨的死,他有責任。

  對方本意是衝著他來的,梅晨不過是一個間接的犧牲品而已,也正是他不願讓梅晨知曉府外的肮髒齷蹉,這才導致小少年沒有太多警惕心,以至於最終中了外人的圈套,含冤而死。

  不過說到底,還是因為東宮。

  梅若水,梅晨,兩個身邊至親接連慘死,宋琅已被徹底激怒。

  放下簾子,黑暗的車廂中,唯見一對燃燒著複仇之火的眼睛。

  他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

  人生在世,如處荊棘,不做天上鷹,便為籠中雀。

  爾虞我詐,機關算盡,寧可萬骨枯,要成一將功!

  ------

  東宮,右監門衛中郎將雷明帶著人回來後,連鎧甲都沒脫,便直接找上了陸元直複命,而與麵對宋狼時的咄咄逼人不同,見著了陸元直後,他的神態包括語氣都明顯要恭敬多了。

  “陸先生。”

  陸元直站在窗前,背對著他,也不知在看什麽。

  “事情辦的怎麽樣?”

  雷明歎了口氣,頗有些無奈。

  “那小子太過剛烈,咬傷了我的手,然後就一頭撞死了。”

  陸元直對此倒不驚訝,更不至於有其他什麽情緒。

  一條人命罷了,算個什麽?

  “其他人呢?”

  雷明一聽這話,不得不將事情的經過簡略地講述了一遍,最後才道:“陳王突然回來了,而且還帶著陳靖那幫人,末將擔心起衝突不好收場,便沒帶人走。”

  陸元直聞言,突然轉過身來,兩隻手依舊背在背後,隻把嘴角一勾,陰笑了兩聲。

  “嗬嗬,這位陳王殿下,果真是不簡單呀。”

  家中仆人為了不牽連主子,寧可一頭撞死在自家門口,而始作俑者不但不道歉,反倒繼續咄咄逼人地汙蔑自己,而宋琅竟然能忍住,非但沒有憤而動手,或是爭辯什麽,反倒是反應過來後,立馬將一切責任都推到死人身上,就這份心氣,便值得陸元直高看他一眼。

  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不管他是冷酷無情也好,還是耐得住性子也罷,總之在陸元直看來,這位陳王殿下,絕非是世人口中所傳,一個懦弱無能的廢物。

  能忍這麽多年,更證明他所圖非小!

  然而,雷明卻依舊沉浸在往日的固有印象中,不屑地笑道:“我看呀,他就是個膽小怕事的廢物,無情無義的小人,一聽說有事,立馬就把責任全推死人身上去了,這種貨色,算個什麽?”

  陸元直抬起頭,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雷明臉上的笑容一僵,他自知失言,趕緊低下頭去,不敢再說了。

  陸元直忽然將眉頭一皺,疑惑道:“他怎麽會突然回來呢?而且還這麽巧。”

  雷明撓了撓頭。

  “末將也不清楚,興許是戶部沒事,他便想回家待著吧,哦,對了,我今天瞧見他府上那婢女美豔動人,興許,是急著回家淫樂吧?”

  陸元直都懶得罵他,而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突然,他想起了白日裏急匆匆往外趕的江輕寒,因為本就對他有所懷疑,如今這份懷疑更是因此而加劇,他當即對雷明下令道:“快,給我備馬,去馬得祿家!”

  ------

  得知了陛下依舊記得自己,並且掛念自己的消息,馬得祿無疑是又驚又喜,又是感動,又是愧疚。

  驚是驚陛下也知道了他家的事,喜是喜陛下並沒因此而責怪自己,感動是感動過去這麽多年了,陛下竟還記得自己這個微不足道的馬夫,愧疚是愧疚自己沒能管好孩子,倒讓陛下操心了。

  在宋琅假借自己父親的名義的連番寬慰下,馬得祿總算放下心來,而在開開心心送走了宋琅後,老人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半夜竟又見著了那位一想到就害怕的惡梟。

  房中燈光明亮,但陸元直整個人卻藏身在那一尺黑暗中,那張本就如凶禽惡鳥般可怕的臉,如今因晦暗不明而更多了幾分可怖,這也導致對麵坐著的馬得祿明明是這間屋子的主人,神情卻下意識有些瑟縮。

  陸元直幽幽地道:“馬大人可考慮好了?”

  馬得祿還未回過神,下意識問道:“什麽?”

  陸元直眯了眯眼,陰惻惻地道:“下午答應我的事,這麽快就忘了嗎?馬大人還真是,嗬嗬,貴人多忘事呀。”

  馬得祿嚇得一抖,在驚醒過來後,眼神向下,明顯有些畏懼和心虛,連說話也是磕磕巴巴的。

  “老,老夫思來想去,還,還是不,不要鬧了,欠,欠的錢,我,我會還上的,會還上的。”

  不過短短幾個時辰過去,對方的態度便來了個徹底的大轉變,陸元直本就是足智多謀的聰明人,幾乎是一瞬間便猜到了原因,立馬問道:“宋琅來過了?他對你說了什麽?”

  馬得祿抬起頭,那一臉驚訝之色完美地證實了陸元直心中的猜測,所以他馬上又加重了語氣,直接冷冰冰地威脅道:“馬大人,我可得提醒你一句,撒謊,對你沒好處!”

  老人身子一抖,兩隻手在桌子底下不安地來回揉搓著,他低下頭,好半晌,才老老實實地回答道:“陳,陳王殿下說,陛,陛下已,已經知道了我,我家的難處,說是,說是可以再寬限幾日,若,若還有困難,還可以找他。”

  陸元直聽罷,嘴角扯了扯,驀然仰天大笑起來,笑完後,他突然從椅子上站起身,那隨之蔓延開來的陰影,就好似一隻展開了雙翼的大鳥,將整個屋子都覆蓋在他的陰影下。

  “看來,馬大人是真信了他的鬼話了。”

  馬得祿抬起頭來,額頭處滿是如大地溝壑一般深的皺紋,他一臉不解之色,完全不知陸元直為什麽會這麽說。

  陸元直兩隻手一左一右地按著桌子,往前俯下身,那張可怕的臉幾乎要與馬得祿貼上了,嚇得老人情不自禁地往後退開了一段距離。

  看著一臉畏懼之色的馬得祿,陸元直冷笑連連,語氣中更滿是調侃與不屑之意。

  “嗬嗬,馬大人,你是個什麽角色,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敢問,天子憑什麽為你單獨破例?”

  馬得祿心頭一震,完全不敢與他對視,或者說完全不敢麵對這句誅心之言,他低下頭去,心頭那是五味雜陳,有心想要反駁吧,卻又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是呀,我馬得祿算個什麽?

  天子憑什麽要為我破例?

  然而,陸元直還不打算放過這個可憐的老人,他一邊重新站直了身子,一邊再度問出了兩個直戳心窩的問題。

  “你覺得自己,比之鄂國公如何,比之那宋歡,又如何?”

  老人的聲音幾不可聞。

  “比,比不得......”

  陸元直一字一句都似在馬得祿的心口上開了一個大洞,頃刻間便將宋琅先前的努力全部化為烏有。

  “鄂國公生前娶了長公主殿下,更被委以龍武大將軍之職,而那宋歡更是陛下的親兒子,連鄂國公的後人,還有堂堂親王殿下都不得不還上欠款,你說,天子憑什麽特意派那宋琅來,與你說這些話呢?你,配嗎?”

  馬得祿抬起頭,一臉哭喪之色,心理防線已被陸元直徹底擊潰。

  “您,您是說,他,他,他在騙我?”

  陸元直皮笑肉不笑地道:“你說呢?”

  馬得祿忽然又怔住了。

  “可,可他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陸元直臉色一沉,冷冰冰地道:“當然是為了收集證據!”

  馬得祿一臉茫然。

  “證據?”

  陸元直慢慢逼近,那種壓迫感,簡直要讓老人窒息。

  “足以讓你家那兩位公子掉腦袋的證據!”

  馬得祿猛地驚醒過來,心係自家孩子安危的老人,一把拉住了陸元直的手,卑微地乞求著。

  “這,陸,陸先生,這,這,這您得為我家想想辦法呀!求您了,求求您了!”

  陸元直早在來之前便已經改變了決定,而馬得祿的命運,也在那一刻被注定。

  “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說罷,陸元直附耳一說,馬得祿一下子呆住了,他一把拉住了陸元直的袖子,那是又驚又怕,表情就似要哭出來了。

  “您,您之前不,不是這麽說的呀......”

  陸元直慢慢推開他的手,踱步繞到老人身後,幽幽地道:“選擇我已經給你了,至於怎麽選,那是你的事。不過你得知道,唯有這樣做,才可保全你一家老小,其他人受了你的恩,往後自然也會幫襯著,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