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更無一位是忠臣
作者:柳生如夢      更新:2020-07-07 20:13      字數:3205
  含元殿中,戶部尚書聶世忠在念完天子手書的最後一句話後,神情各異的百官同時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尷尬的沉默中,一時間,就連那些哭天喊地的人也全都停了下來。

  “朕欲遣人追查欠款以充國庫,不知諸位卿家,可有人選薦之?”

  前麵鋪墊了這麽多,好話已經說盡,隻怕無人不為天子的仁厚而感動,可在他們這些身處其中的人看來,既然落到實處,還是要錢,那還有什麽好說的?

  不多時,便有人沉不住氣了,或者說早早便受人指使,故而頭一個站了出來,大喊道:“我舉薦,陳王殿下,才高行潔,品德俱佳,可擔此重任!”

  話音剛落,謝玄便反駁道:“何武,據我所知,你與陳王殿下在私下素無來往,又何以得出如此結論?”

  這幫人心中那些彎彎道道,謝玄根本就不用去猜,僅僅隻是看上一眼,就全知道了。

  站在他的立場上,他自然不願宋琅被卷入這趟渾水,這可不比上次的梁州案,上次是過江龍壓地頭蛇,頂多也就是被齊王黨遷怒,但仍有回旋的餘地,最起碼,你還可以選擇得罪一方,討好另一方,可這次不一樣,這次的事,涉及朝中起碼八成官員,而且動的還是他們的命根子,換誰來都是找死。

  莫看這一堂公卿滿嘴仁義道德,真逼急了,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凶徒。

  權力,本就會助長人的陰暗麵。

  剛娶了第四房小妾,所以心急難耐的何武被謝玄當麵質問,還是下意識把腦袋一縮,顯然,在謝玄跟前,朝中就沒幾個人能保持鎮定。

  不過,性命攸關的事,他還是兀自爭辯道:“陳王殿下已經通過梁州案證明了自己的能力,並且也得到了陛下的嘉獎,連陛下都認可陳王殿下,難道謝大人不認可嗎?”

  他倒也不傻,直接就將天子搬了出來。

  謝玄聞言,卻是麵不改色,幾十年宦海浮沉的經曆,讓他麵對這種詰問依然可以應付得遊刃有餘。

  “若說陛下嘉獎,現如今,留在京城的諸皇子中,太子殿下,晉王殿下,楚王殿下,韓王殿下皆比陳王更多,若論才學,楚王殿下為崇文館之主,千百儒生共尊之,若論德行,晉王殿下素有賢名,曾為當世鴻儒稱讚之,更遑論太子殿下,德才兼備,有口皆碑,這幾位,哪一個不比陳王更好?”

  何武一時語塞,不過,太子黨的人也沒光在一旁看好戲,下一刻,戶部侍郎高文敏便站了出來。

  他一拂袖,冷冰冰地道:“謝大人!上次大家一起討論梁州案時,你便在這含元殿上,對陳王殿下無端貶棄,今日更是變本加厲,視陳王殿下的功勞為無物,當著這滿朝文武的麵,惡意中傷於他。在下鬥膽想問謝大人一句,你究竟與陳王殿下有何深仇大恨,緣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殿下橫加羞辱?”

  他領的是父親高儉的申國公位,而且還和名義上的百官之長獨孤無忌是親戚,雖隻是個戶部侍郎,但在這含元殿上,其實遠比聶世忠這個尚書大人來得硬氣。

  而且,他爹高儉在生前就和謝玄極不對付,當時謝玄年少,他爹年老,卻常常被謝玄當眾懟得啞口無言,如今他年輕,謝玄年老,找到了機會,他自然想要報仇。

  然而,謝玄根本連看都懶得看這個後生,甚至連說話的語氣都不帶一絲感情。

  “本官隻是實話實說,若朝中諸公連一句實話也聽不進,那本官也無話可說。陳王殿下年紀尚幼,經驗不足,豈可輕易擔此重任?若遂爾等所願,屆時出了問題,又該追究誰的責任?是故本官堅決反對由陳王殿下負責此事。”

  話音剛落,刑部侍郎何文便道:“謝大人此言,有失偏頗。試想當年,陛下領兵之時,也不過十九,陳王殿下如今都已二十,為何就不能為我嘉國盡一份力呢?”

  何武也跟著自家哥哥喊道:“謝大人,上次您就是在這,口口聲聲說陳王殿下毫無從政和辦案的經驗,不能擔當重任,可結果呢?請問您事後,可有為自己的過失向陳王殿下道歉嗎?既有前車之鑒,您為何不引以為戒,謹言慎行,現如今,竟又來大放厥詞,您究竟是何居心?”

  何武到底還是年輕,修養不夠,這越說越激動,到後麵,這語氣就有些不善了。

  太子黨與齊王黨再度聯手,一時間,謝玄竟似被千夫所指,那些官位低一些的,連話都插不上,但很快,也有人站出來聲援謝玄。

  可別忘了,他謝玄可是朝中清流黨半個黨魁,整座禦史台的主人!

  “放肆!何武,在這含元殿上,諸公麵前,注意你的措辭,否則某定要參你一個違禮之罪!”

  “謝大人不過是說幾句公道話,就要被爾等橫加指責,那試問今後,誰還敢說真話?”

  “是不是不遂你們的意,就是錯的?你們口口聲聲質問謝大人是何居心,那某也問你們一句,爾等又是何居心?”

  “陛下貴為天子,尚且從諫如流,爾等又是什麽身份,如今連一句公道話都聽不進了?”

  一眾禦史,群情激憤,就差指著對麵那幫人的鼻子開罵了。

  他們雖然官位很低,但地位很特殊,因為他們是直達天聽的存在,負責的事乃是糾察百官,而且這裏所說的“糾察”,涵蓋到方方麵麵,也就是說,不光是貪腐等事他們要管,今天上朝時,哪位官員衣領沒弄好,他們都可以直接告你“違禮”。

  宋承乾罵他們為“瘋狗”不是沒道理的,這幫人都是真正的硬骨頭,跟謝玄一樣,甘守清貧,疏遠親友,從不收受賄賂,所以沒有任何把柄可以要挾他們,此生也隻以忠言直諫為榮,乃至於為傲,這幫貨平時不咬人都得說是謝玄管得好,如今有人拿他們最崇敬的謝大人開刀,他們恨不得撕碎了這幫奸臣才好。

  至於謝大人這次有無道理,那已經不重要了。

  禦史們群情激憤,何武被罵得漲紅了臉,可如今,太子黨與齊王黨的人全都站在統一戰線,他腰杆子也硬了不少,望著眼前這幫拿筆杆子做刀的禦史,竟直言不諱地反駁道:“什麽公道?什麽公道?刻意打壓陳王殿下就是公道嗎?你謝玄以私心論公事,我絕不認可!”

  一名禦史陰陽怪氣地損道:“何武,你也有臉妄言謝大人的不是?謝大人為國事操勞時,你在哪兒?怕是在你那幾個小妾的肚皮上睡大覺吧!”

  高文敏猛地上前一步,指著那名禦史怒斥道:“放肆!含元殿上,豈容爾等說出如此汙言穢語,玷汙淨地,拖出去,掌嘴!”

  禦史中丞孫東奇攔在高文敏跟前,他是謝玄的鐵杆支持者,也是替他管著整座禦史台的實權人物,這時候謝玄不好開口,他自然得站出來說話。

  “高大人,話糙理不糙,何況這含元殿是天子的含元殿,又不是你的含元殿,要不要懲戒,是天子說了算,你說了可不算。”

  高文敏臉色一僵,氣得想要與之大打出手。

  “強詞奪理老匹夫,爾母婢也!”

  又有一名禦史反詰道:“高大人為何說此汙言穢語,是否也該出去反省反省啊?”

  這幫禦史是巴不得你忍不住上來揍他們一頓,哪兒知道什麽叫怕。

  工部侍郎王啟也忍不住嗬斥道:“閉嘴!你是什麽身份,也配來指摘高大人嗎?”

  孫東奇冷笑道:“嗬嗬,王兄,我禦史台,乃是領天子令,負責糾察百官過失,爾等德行有虧,我們自有資格,也有義務評說,不服?找天子說理去!”

  王啟臉色一變。

  “你!”

  吵吵嚷嚷中,隻有少數幾個注意力就一直沒放在這場莫名其妙的爭吵中的人發現了,一個小太監從後麵悄悄離開了含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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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禦書房裏,宋澤雨聽著白令徽的匯報,臉色愈發難看,最後竟突然一巴掌拍在了桌上。

  “滿朝文武,皆藏禍心,更無一位是忠臣!”

  白朝恩嚇得趕緊跪在地上,懇求道:“陛下請息怒,陛下請息怒!”

  宋澤雨臉色陰沉,猛地站起身來,快步朝門外走去,然而,他卻在一隻腳已經懸在空中,將將要跨出去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

  就這麽保持著這個奇怪的,好似金雞獨立的姿勢,就好像周圍的時間突然停滯。

  就在剛剛那一刻,這位戎馬半生的老人,竟產生了一絲猶豫,隨即他便悲哀地發現,原來,自己早已不是年輕的自己,自己有了太多太多的顧慮,注定行事不能再爽利。

  這一步跨出,天子與群臣於含元殿中對峙,恐怕就要掀起驚濤駭浪,而如今,這場爭執,到底還隻局限在那一屋之中。

  所以他不能出去。

  半晌,宋澤雨才慢慢地收回了腳,在幽幽一歎後,轉過身,低著腦袋,佝僂著腰,在白朝恩的攙扶下,慢慢往回走。

  “琅兒怎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