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重情天子罪己書
作者:柳生如夢      更新:2020-07-07 15:44      字數:3210
  不過寅時中,天才微微亮,百官便已從各自家中出發,在抵達皇城後,一邊與彼此相熟的官員們聊著閑天,一邊走進那座象征著權力與地位的含元殿,站在了屬於自己的位置上。

  不多時,後宮的內侍們也都到齊了,百官們立馬停止了交談,一個個低著腦袋,安靜等待著天子的到來。

  然而,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宋澤雨也沒出現,而這,還是當今天子自登基以來的頭一遭,含元殿中,終於有人忍不住,開始與旁邊的人竊竊私語。

  有了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很快,含元殿中便開始嗡嗡作響,就好似突然鑽進來了一大堆蒼蠅。

  沉不住氣開口的,多是些不知個中緣由,同時又深怕自己消息不靈通的人,故而不得不拉下臉來,前後左右,交頭接耳,活像那老師沒出現時,課堂上的學生們。

  疑惑,緊張,憂慮......

  他們很不明白,若天子臨時有恙,也當有內侍前來告知才對,怎麽會讓這麽多人白白在這站了一個多時辰,難不成天子根本就是故意的?

  也有人想到了前天,天子單獨留下戶部尚書聶世忠的事,而且......

  有人看向了人群中的空位,今天聶世忠也沒來,這頓時就讓人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不過,這些問東問西的,多是靠著大門這邊的人,因為他們離著外麵太近,以至於擔心自己隨時又會被丟出這座大殿,所以不得不更上心一些,至於位於頭部的獨孤無忌和謝玄等人,則都是低眉垂眼,眼觀鼻,鼻觀心,一動也不動。

  正前方,離著那座龍椅最近的,自然是幾位朝廷親王,但有意思的是,今天來的,僅僅隻有一位陳王而已,而就在三天前,他還沒資格進來這裏,沒曾想,轉眼間,就隻剩下了他一個人。

  宋齊光和宋良已於昨日下午,啟程前往冀州,主持賑災等相關事宜,而為防宋歡說錯話,壞了事,宋良也直接讓他托病不出。

  至於宋承乾和宋泰,許是提前收到了什麽風聲,也一起稱病,留在了家中,宋玄彬是本就很少來,至於宋和,則是因年紀與資曆都還未到,故而不會來,這就導致,許多人甚至打算主動找宋琅攀談詢問了。

  過了好一陣,才忽然有人喊了一聲。

  “聶大人來了!”

  百官轉過頭,循聲望去,就見消失了一整天的聶世忠,正捧著一卷明黃色的卷宗,從正門處,跨過門檻,走了進來。

  幾乎所有人都一臉狐疑地望向他。

  雖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可夠資格上朝的,不是飽經世事打熬的老狐狸,就是真正意義上的聰明人,這時候自然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開口詢問。

  再看聶世忠,他一臉苦澀,五官都好似要擰到一起,顯然其內心十分糾結。

  腳下不停,他徑直走到了最前方,甚至已經越過了宋琅所站的位置後,這才轉過身站定,麵朝各懷心思的百官,顫巍巍地展開了手中卷宗,輕輕咳嗽了兩聲後,又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強行壓下心中的不安,尖著嗓子,高喊道:“奉天子令,昭告含元殿中諸卿家!”

  群臣聞言,趕緊下拜。

  “下官,拜見陛下!”

  聶世忠手捧聖旨,聲音有著極其明顯的顫抖,不是因為能夠代表天子,當眾宣讀聖旨而感到激動,而是源於恐懼。

  “朕自登基以來,先有北方突厥進犯,後有南方數州大旱,內憂外患,百廢待興。朕常以亡陳為戒,恐誤先帝重托,祖宗基業,愧對天下百姓,滿朝文武,是故二十年來,食不足鬥,寢不足夜,無一日可得安寧。”

  “所幸上天垂憐,祖宗保佑,我嘉國上下,萬眾一心,終克艱難險阻,造就今日盛景。朕近來,常思舊人,昔征高麗,皇後長孫氏悉捐珠寶以充軍資,平突厥時,衛國公繳獲金銀萬兩,然周身衣袍,八年未換。如此種種,皆乃我嘉國昌盛之因,朕亦常以此告誡自己,萬不可憊懶惰政,致先人之功白白錯付。”

  “然前日,朕忽聞國庫空虛,差人查之,知去年戶部實收稅款一千七百八十萬貫,可短短不過數月,國庫竟已無餘錢。現如今,邊關將士無新甲,冀州百姓難過秋,朕惶恐之至,徹夜難眠。”

  “朕記起,去年宮中重修甘露殿,耗費土木甚巨,勞民傷財,是故招致天罰,降冀州之劫,朕當記過,齋戒七日,以敬蒼天,今再捐私庫以賑災,萬望諸卿家,以朕為戒。”

  百官聽罷,神采各異。

  有那以袖遮麵,潸然淚下的,也有那臉色訕訕,無言以對的,還有那捶胸頓足,大呼“陛下”的,也有那目不斜視,也不知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的,更有甚者,已在用眼神交流,商量著究竟該如何處理此事。

  而宋琅聽罷,卻隻覺自己這便宜老爹,的確是位古今難遇的聖明皇帝。

  且不說古往今來,在立國登基之後,就沒幾個天子不會誅絕功臣的,可在嘉國,卻幾乎是有功之臣皆得厚待,乃至於連子孫也受其庇蔭,得享榮華富貴。

  現如今,朝廷上下,貪腐成風,甚至連國庫都已經掏空了,天子卻依舊不忍心當麵找這幫人要錢,這若是換個心性稍微狠辣些的,隻怕立馬就要派人抄家了,怎麽還可能在這苦苦相勸,甚至不惜拿自己和已逝的皇後與愛將來舉例子,就隻為感化朝臣。

  那甘露殿,可是天子的寢宮,去年也是因連日大雨,年久失修,才塌了一小半,不得不重修,否則天子連住的地方都沒了,這成何體統?

  若說什麽耗費土木甚巨,那是因為長安城有許多家百姓也因過盛的雨水遭了災,天子便讓工部一起幫著修了,這根本就是足以載入史冊的仁政,又怎麽可能會“招致天罰”?

  可以說,這二十年來,當今天子絕無任何可容後人詬病之處,如果說天子也是一種職業的話,那麽古往今來,比宋澤雨更敬業的,隻怕不超過一手之數。

  如此勤勤懇懇,宅心仁厚的天子,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無非就是為給百官留一份臉麵罷了,然而,宋琅卻明白,這人呀,天性就是“賤”,天子越是如此,他們隻會越是抱有僥幸心理,這一點,從這幫人臉上的表情就看得出來。

  還錢?

  狗屁!

  ------

  禦書房裏,宋澤雨一隻手扶著額頭,靠坐在椅背隻到腰間的長椅上,滿頭白發竟無色澤,這對於一位可以把補品當飯吃的天子而言,無疑是不可思議的,隻能說他每天的損耗太大,勞心勞力,是再多補品也補不回來的。

  在其身後,大總管白朝恩正為他緩緩地揉著肩。

  “陛下,您先休息會兒吧。”

  宋澤雨另一隻手一直按在桌上,那一疊厚厚的紙上,嗓音沙啞,一聽就知道,定然是沒休息好。

  “先等,含元殿那邊的消息再說吧。”

  那厚厚的一疊紙,就是聶世忠整理出來的,這麽多年來,群臣貪墨的部分,上麵的數字,簡直駭人聽聞,以至於宋澤雨第一時間看到這份東西的時候,險些沒氣得又吐血。

  這才幾年?朕堂堂天子,連修個寢宮,用的都是從洛陽舊都拆下來的老木頭,你們倒好,真拿國庫當自己家了,想拿就拿,想走就走,現如今,連賑災的銀兩,都得朕的兒子砸鍋賣鐵來湊,這是什麽道理?

  白朝恩小聲道:“大人們,一定會明白您的苦心。”

  然而,宋澤雨卻是長歎一聲。

  他是何等人物,十九歲就領兵,征戰南北,對於手底下這幫人,其實他比誰都清楚,故而沒在這個話題上耽擱,而是直接問道:“乾兒,來了嗎?”

  南宮懷玉想的沒錯,在天子看來,能辦這案子的,也隻有宋承乾,雖說這得罪人的事,本不能讓未來國君做,可現如今,齊王去了冀州,其他人沒這個能力,他自然隻能用宋承乾。

  然而,白朝恩卻道:“太子殿下,楚王殿下和韓王殿下都染了疾,晉王殿下今早被德妃娘娘召入宮了,如今還未離開。”

  宋澤雨哼了一聲。

  “都是聰明人。”

  白朝恩沒有說話,帝王家事,哪怕是他,也不能說三道四,也就隻是在背後,默默替宋澤雨繼續揉著肩而已。

  宋澤雨沉思片刻後,突然抬起頭。

  “琅兒?”

  白朝恩道:“陳王殿下在的。”

  宋澤雨轉過頭。

  “你說,朕這些年,是不是太忽略他了?”

  白朝恩弓著腰。

  “陛下有陛下的想法,老奴不知。”

  宋澤雨一把拍開白朝恩為自己揉肩的手,笑罵道:“你這老東西,跟著也學聰明了!”

  白朝恩右手抓著左手,無奈一笑。

  宋澤雨轉回去,望著龍書案上的戶部黃冊,又重重地歎了口氣,道:“滿朝文武,都是懂得趨利避害的聰明人,可這聰明人一多呀,往往這世道,就不太好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