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我為天子腳下磚
作者:柳生如夢      更新:2020-07-05 13:33      字數:3823
  這滿堂朝臣,朱紫公卿,哪個不是深諳官場規矩,通曉其中暗門的主兒,所謂“天災”,那是對朝不保夕的老百姓們而言,可對他們來說,卻恰恰是撈錢的好時候!

  這主持賑災的美差,隻要操作得當,便可撈取極多錢財,譬如往粥裏摻土,反正老百姓們隻要餓不死,就絕對不會造反,而隻要他們不造反,天子就不會知曉,試想一下,這其中究竟有多大的利潤?

  更別說謊報災情,從朝廷這邊直接騙取賑災錢糧了,尤其天子最後一句話,簡直就是賜了宋齊光一柄無雙神劍,給了他想殺誰就殺誰,想抄誰家就抄誰家的無上權力,就憑這一點,那地方官商,還不得乖乖奉上買命錢?

  也就是宋承乾先前的表現太過糟糕,否則天子還真不一定會這樣做。

  倒是宋泰,不禁在心中暗罵了一句,可看著父親那高興的模樣,終究沒有蠢到在這時候開口,再者,我宋泰為他衝鋒陷陣,可他,真有把我當自家兄弟嗎?如果沒有,那我為什麽要為他去得罪人呢?

  而另一邊,宋齊光得償所願,亦是大聲保證道:“多謝父皇信任,兒臣一定不辱使命,一個月內,必定平息冀州災情!”

  事實上,隻要是天子委派的事,或者說隻要是公差,這位齊王殿下就從沒有暗箱操作的時候,第一是他性格如此,不喜歡玩什麽陰謀詭計,第二,就是先前提到的,他對金錢並不熱衷。

  隻需一句話,就能在大半夜,將堂堂一部侍郎叫起來給自己辦差,這可不是靠錢就能做到的,也正是因為他這樣的做派,所以也很得朝中部分清流黨的青睞與支持,這“賢王”之名,可不是白叫的。

  賑災的事已經選好了欽差,至於更細致的項目,自然不用宋澤雨親自思考了,不然事事都得他親力親為,還扶持這些臣子做什麽?

  宋澤雨站起身來,朝著旁邊給了個眼神,大總管白朝恩會意,上前一步,一揮拂塵。

  “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隨後,宋澤雨便在兩名宮女的陪同下,朝著後麵走去,百官見狀,趕緊下拜。

  “恭送陛下!”

  等到天子已經離開,百官也要順勢散去時,一名內侍卻找上了正在擦汗的聶世忠。

  “聶大人,這邊請。”

  本以為逃過一劫的聶世忠,如今臉上的表情,就像是那在放學的時候,被老師留下來的學生,難受至極,卻也無可奈何,隻能在答應一聲後,和己方的主心骨獨孤無忌對了個眼神,隨後便跟著那名內侍一起出了門,沒往宮城外走,而是朝裏走去。

  ------

  第一次上朝,卻一個字也能沒說的宋琅,也跟著百官一起往外走,一路上,許多曾對他視而不見的人,如今都主動上前,一臉笑容地與他打起了招呼。

  官場本就是名利場,宋琅未來能不能成為那個弄潮兒還不好說,但提前與這位新晉的三珠親王打好關係,也是不錯的,再說了,幾句漂亮話而已,又不要錢,為什麽不說?

  做人,做官,都是一樣,本就是隨意播種,靜待收獲,說不得哪天,宋琅就成了第二個齊王呢,到時候的回報可就大了去了。

  而宋琅也作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一一跟他們回禮,態度也保持著他應該有的敬畏,那嚴肅認真的模樣,教人看了直想笑。

  蘇玄真也瞧見了,卻沒當眾揭穿他的真麵目,而是徑直離去了,連上司同僚的詢問,也都被他給含糊了過去。

  他人也隻當是這個後生不願被當做陳王的人,方才如此。

  有人覺得他沒有感恩之心,畢竟陳王怎麽說對你也有提拔之恩,怎麽見了麵,連個招呼也不打,可也有人覺得他這是明智之舉,畢竟陳王沒有什麽實權,良禽擇木而棲,何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呢。

  至於鍾子期,宋琅與他也沒太多話,隻是正常打了個招呼罷了。

  在跟著人流走出去後,宋琅快步追上了走在前麵的齊王黨三人,隨後一拱手,笑道:“恭喜二哥,得此美差!”

  正在交談之中的三人一停,其餘兩人神色各異,宋齊光則是麵露笑意。

  “是四弟呀,二哥都忘了問你,這第一次上朝,什麽感覺?”

  宋琅一聽這話,頓時露出一臉苦相,道:“起得太早,有些犯困,早上粥也喝多了,一直憋著尿呢。”

  一旁的宋良聽罷,暗自搖頭,而一直和這個四哥不對付的宋歡聽了,倒是多了些好臉色。

  他其實也不是個心思複雜的人,隻是容易被他人左右而已,如今聽了宋琅這話,想起自己當初第一次上朝的情形,頓時多了些親切感。

  “嘿,上朝前,隨便吃點東西,墊吧墊吧就行了,千萬別吃多了,尤其少喝水,否則可有你受的。”

  宋琅拱手道:“受教。”

  另一邊,宋承乾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走了出來,瞧見宋琅正與宋齊光他們聊著天,頓時泛起幾分厭惡之感,一旁亦步亦趨跟著他的宋泰則突然道:“大哥,您怎麽就讓他接了那賑災的事呀?”

  宋承乾瞥了他一眼。

  “你這話,剛剛在殿裏的時候怎麽不說?”

  宋泰那張肥臉一僵,有些不知該如何作答。

  “我,這......”

  宋承乾擺擺手。

  “不急,如今陸先生回來了,還是先回去再說。”

  ------

  回到府上的宋琅,沒有與令狐貂談論那遠在冀州的災情,反正再多的災民,也與他無關,就像他說的,唯有在其位,才能謀其政,這不是如今的他該去想的,二人此刻正在討論的,則是另一件大事,也就是先前在朝堂上說起的,國庫虧空的事。

  要說這案子,就得先說起之前在梁州案中曾提到過的,一個由天子宋澤雨親自設立的職位,“捉錢令吏”,即替朝廷出麵放高利貸的小吏。

  這些人每個月會從朝廷這邊拿錢,謂之曰“官本”,拿著這些錢去放貸,每個月還有指標考核,不足的,就得自己補上。

  這個辦法,的確在一開始,給立國不久,內部空虛的嘉國朝廷補充了不少銀兩,但很快,這件事就失控了。

  這裏說的失控,指的不僅僅是富商介入,一麵領了朝廷職位,一麵將自己的錢也跟著放出去,假借公差行私事,用公家的法來為自己謀私,擾亂市場,更嚴重的,是許多大臣也跟著去借錢!

  對,就是借錢,而不是跟著放貸。

  嘉國立國至今,也就短短三十來年,許多開國功臣都還活著,尤其很多都是宋澤雨的扶龍之臣,甚至有那救過天子命的國公爺,他們,或者說他們的孩子借了錢不還,連戶部尚書聶世忠都不敢上門討要,因為這裏麵許多人都是他的長輩,他平日裏見了,還得叫上一聲“叔”呢。

  戶部尚書都不敢要,那就更別說其他人了。

  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開始一個人借,人家拿了錢,花天酒地,事後也不用還,其他人看在眼中,肯定也會去借,因為這時候,情況就成了你不借就是虧,所以後來所有人都開始借了,尤其如果大家都在做,你不做,那麽自然就會被排斥在外,所以許多人哪怕本不願去做這種事,也不得不象征性地拿上一點,隻為在官場上繼續混下去。

  如此一來,那些捉錢令吏們追不回錢,就隻能拿自己的本去貼,可貼來貼去,貼不動了,也就沒人再願意做了,事情發展到這,還算好的,畢竟這“捉錢令吏”一職本身就飽受詬病,試想一幫逐利之徒,靠著這種辦法,竟混成了正經的官身,你讓那些寒窗苦讀十餘年的士子們怎麽想?

  不過,原本的捉錢令吏在被這幫人榨幹淨不幹後,嚐到了甜頭的他們,卻不願放過這個肥缺了。

  很快,他們就又找到了新辦法,那就是將自己的親屬或下人給推上去,讓他們當捉錢令吏,靠他們從國庫直接搬銀子!

  前文也提過,捉錢令吏都是掛在各級衙門下的,因為天子的初衷,是讓他們為各級衙門解決俸祿和辦公經費的問題,所以他們本身就非戶部所統轄,再加上這幫借錢不還的主兒大多都身兼要職,如此一來,整個從國庫搬銀子的操作根本就不需假借外人之手。

  主子領著,譬如說工部尚書的職,讓自家仆人領了工部下轄的,捉錢令吏的職位,他們從國庫拿了錢,直接就送去主子家,上麵如果問起來,就說人跑了,或者根本查無此人,試問誰有法子?

  一來二去,國庫自然虧空,隻是往年戶部賬頭做得好,再加上當今天子的確是古今難遇的聖明賢主,政治通明,國家也愈來愈富強,戶部每年收來的款不少,所以聶世忠拆東牆補西牆,還能勉強瞞過去,可沒想到,一場突如其來的大水災,瞬間便撕破了表麵的光鮮亮麗,將內裏的肮髒齷蹉全給露了出來。

  原本的宋琅倒也曾去試過,隻可惜,人家根本懶得搭理他這個沒實權也沒人緣的陳親王,最後無功而返,這一來二去,也就作罷了,可如今倒是給了他領下這個得罪人的差事的資本。

  冀州水患為引,天子又私下召見聶世忠,此案必查,問題就是誰來領這個差事罷了。

  令狐貂坐在椅子上,宋琅正親自為他扇著風。

  “四爺如今初露鋒芒,但還遠遠不夠,若不趁熱打鐵,陛下很快就會忘記您,所以不管是什麽樣的髒活也好,累活也罷,隻要能在陛下麵前露臉的,就都不能放過!”

  宋琅笑道:“先生這話說的,那不髒不累的美差,也輪不到我呀。”

  令狐貂搖搖頭,認真為其分析道:“四爺,咱們起步太晚,正常的路數,已經走不通了,唯有靠這種辦法,才能後來居上!您要明白,陛下是天子,在他的心中,隻有國,沒有家,所以他才會厭惡黨爭傾軋,所以他才會大力提拔謝大人這樣的人。那些為了爭奪權力而大打出手的人,卻最終忘記了,他們的權力究竟來自於何方。當有一天他們失去了陛下的信任,那麽也就會失去他們擁有的權力。相對的,隻要您能繼續保持獨立,不偏向任何一方,專心辦案,為陛下分憂,為國家解難,陛下自然會繼續啟用您,信任您,而這天下間,再沒有什麽東西,是比陛下的信任更重要,更有用的了!”

  宋琅聽罷,突然打趣道:“是了,我就是一塊磚,他老人家需要我去哪兒墊著,我就得去哪兒墊著,哪怕硌著人家的腳了,也不能移。”

  令狐貂對這個說法忍俊不禁,隨即又有些感慨。

  “哪怕是為天子墊腳,也好過一輩子無人問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