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民可使由不可知
作者:柳生如夢      更新:2020-06-17 15:41      字數:3567
  “碩鼠”一詞,出自《詩經·魏風》,本指偷吃糧食的田鼠,後借此比喻那些蠶食於民,不修其政的貪婪官吏,而能讓蘇玄真用這種詞來形容他們,可見他究竟有多憤怒。

  一路所見,這些底層百姓光是活著,都已經要拚盡全力了,剛剛那戶人家的三個孩子,無一不是瘦骨嶙峋,形若枯槁,蘇玄真甚至不忍多看。

  然而,朝野內外,上上下下,竟還有一隻隻肥頭大耳,滿腹膏腴的老鼠,在處心積慮地壓榨著他們剩下的一切價值,恨不得將他們全部抓來,敲骨吸髓,一點點吃幹抹淨才肯罷休!

  眼見蒼生疾苦,豈能無動於衷?

  蘇玄真一手扶牆,深吸了一口氣,過了好半晌,才稍稍平複了激動的心情,而他的眼神,他的心誌,也愈發堅定。

  無論此案會牽扯到誰,都必須查個水落石出!

  否則,我蘇玄真愧對生養自己的天地,愧對先生的諄諄教誨,愧對天下蒼生的殷殷期盼,既然老天賜給了我這個能力,那我就得承擔起相應的責任!

  另一邊,宋琅在心中稍稍感慨了一番這幫官吏的精妙手段後,才道:“好啦,老人家,您說的,我全都記住了。哦,對了,這些話,您可千萬別跟其他人說喲,畢竟現在正式的條令還沒下來,此事還算朝廷機密,我剛剛為您破了戒,您可千萬別出賣我呀。”

  王狗兒咧嘴一笑,摸著後腦勺,一臉憨厚老實的模樣。

  “知道,知道。”

  待得離開王狗兒所住的院子後,蘇玄真才突然道:“王爺,您剛剛,為什麽要騙他?”

  宋琅徐徐轉動著左手玉戒,一邊思考後續該如何利用王狗兒,一邊反問道:“這算騙嗎?”

  蘇玄真眉頭緊皺,無不擔心地道:“他是因為相信您的謊言,才說出來的,但他並不知道這可能導致的後果,如果他不慎說漏嘴,恐怕南鄭縣這邊會殺人滅口的!”

  沉浸在思考中的宋琅,沒能聽出蘇玄真語氣裏的不滿,依舊將剛剛打好的腹稿緩緩念出。

  “所以我說,‘不要出賣我’,其實是讓他不要出賣自己,如果他說出去了,就證明他心術不正,無論有什麽後果,都怨不得別人。”

  蘇玄真立馬反駁道:“王爺,您說的不對!百姓是孩子,官吏是父母,天下有哪個當父母的,會因為孩子愚魯而犯錯,便說這孩子心術不正的?既然我們懂得更多,就理當保護他們,這是您與我身上,不可推卸的責任呀!”

  宋琅回過神後,卻依舊不願安撫蘇玄真,或許是因為他最近走的路實在太順,以至於他的第一反應,竟是要用自己的道理壓過對方。

  “至聖先師有句話,我很認同,那便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既然蘇師弟你也說了,百姓都是些愚魯蠢鈍之輩,那你就更該認同這句話。隻要我知道自己做的事是對的,那我就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釋,上有蒼天,下有厚土,天地知我心,後世了我意,我需要在乎當世之人的看法嗎?”

  蘇玄真一時默然。

  宋琅緊跟著又道:“蘇師弟,辦案的手段,就像是各種各樣的兵器,兵器本身是死的,它沒有思想,它能殺人,也能救人,這全看拿著兵器的人怎麽想。隻要我們立身正,做的事是對的,又何必在乎過程呢?想當年,太祖皇帝平定四方,終結亂世,馬蹄過處,亡魂何止十萬,難道你要說他錯了嗎?”

  蘇玄真依舊默然無言,宋琅卻隻當他太年輕,一時接受不了這種殘酷的現實而已,遂稍稍緩和了一些語氣。

  “你想想,如果我不這麽做,那我們就可能空手而歸,到時候案子查不出來,梁州這數十萬百姓又當如何?何況我不做,其他人難道就不會做嗎?你錯了,他們隻會做的更過分!為了黨爭,他們可能會抓捕百姓,嚴刑逼供,隻為攀咬對手,相比之下,我已經很仁慈了,隻要他自己不說漏嘴,那是絕對沒問題的!”

  ------

  宋琅與蘇玄真就所站立場進行辯論的同時,另一邊的徐大人和刺史邱燮也是爭吵不斷。

  徐大人自然想的是讓邱燮不要一路跟著自己,否則百姓什麽都不可能說,邱燮卻說百姓魯鈍,若自己不在,恐為人誘供,造成誤解,雙方爭執不下,好半晌,邱燮才終於想起了宋琅,見他遲遲不歸,頓時有些慌了神。

  囑咐南鄭縣縣令先看著徐大人,別讓他亂來,邱燮趕緊又跑去找上陳靖。

  “陳將軍,勞煩您,還是帶我們先去找回王爺吧。”

  陳靖攔在邱燮身前,沉聲道:“王爺親命我等守候在此,不允許其他人前去叨擾,還望邱大人不要為難我等。”

  邱燮咬著牙,眼珠子一轉,突然有了主意。

  “陳將軍,陛下令你來,是為保護王爺的安全,現在你杵在這不動,若是王爺不慎出事,你該當何罪呀?”

  陳靖聞言,眉頭微蹙,略一沉吟後,覺得時間也差不多了,正待自己親自去村子深處找尋宋琅時,身後卻突然響起了宋琅的聲音。

  一行三人慢悠悠地從村子深處走出來,就好似吃飽了在散步似的,宋琅還一直砸吧著嘴,伸手在嘴裏摳來摳去,一副很難受的表情。

  “那粥稀一些也就罷了,裏麵都是些什麽玩意兒,也忒難吃了些。”

  蘇玄真雙手攏袖,跟在一旁,不鹹不淡地繼續配合他演戲。

  “王爺,那粥裏的,都是‘糠’呀。”

  宋琅故作疑惑。

  “糠?什麽是糠?”

  蘇玄真的語氣有些無奈。

  “就是您平時吃的米,外麵包著的那層殼。”

  宋琅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怪不得那麽硬呢。”

  隨即他又驚訝道:“那玩意兒也能吃?”

  待得三人走到近前,邱燮方才鬆了口氣,聽他們這意思,似乎真去討了碗稀粥喝,也是,這小王爺根本對查案一竅不通,而且也沒那心思,看來自己剛剛還是多慮了。

  宋琅瞧了眼邱燮,漫不經心地問道:“查得怎麽樣呀?”

  徐大人猛地一拂袖,拱手道:“王爺明鑒,這梁州刺史邱燮,一直在阻撓本官查案,還請王爺做主!”

  不待宋琅開口,邱燮便憤憤地反駁道:“徐大人靠著這身官服,對百姓威逼利誘,試圖羅織構陷,也好意思,說是在查案嗎?”

  雙方本就分屬不同陣營,而這戶部員外郎徐大人又一直咄咄逼人,邱燮自然也不在乎撕不撕破臉皮了,反正和和氣氣也沒用,人家依然想置你於死地,將矛盾公開了也好,省得處處掣肘,還得給他好臉色。

  徐大人勃然大怒。

  “你怎敢如此汙蔑本官?待本官回到京城,必將奏請陛下,稟明此事!”

  邱燮毫不畏懼地頂了回去。

  “哼,我邱燮身正不怕影子斜,徐大人隨意!”

  徐大人伸手指向邱燮。

  “你!”

  邱燮直接瞪了回去。

  “我怎麽?”

  眼看這二人一言不合,似要大打出手了,宋琅很是煩躁地一揮手,厲聲道:“都給本王閉嘴!邱燮,你既然說你身正不怕影子斜,那就不要攔他,讓他查便是,難道你是覺得我父皇不夠聖明,會偏聽偏信,冤枉了你嗎?”

  邱燮趕緊拱手道:“下官不敢。”

  打了邱燮五十大板,宋琅緊跟著又朝徐大人嗬斥道:“你也是,問就好好問,那百姓都是些愚魯不堪的,你故意威嚇他們做什麽?難道是故意為之,想陷害我那六弟?”

  徐大人也趕緊拱手道:“下官不敢。”

  宋琅擺擺手,一臉的不耐煩。

  “快走吧,去下一個村子,好生查查,也可安了你徐大人的心,省得到時候回去京城,徐大人還要費心再參本王一本,治本王的罪!”

  徐大人臉色難看,邱燮倒是心情好了不少,同時也愈發覺得,這小王爺定然是傾向於自己這邊的,隻是有太子黨的人盯著,不能太明顯罷了,不禁對其愈發放心。

  ------

  一行人又迅速趕赴下一個村子,這次逗留的時間更久,然而宋琅卻沒再亂跑了,等到出村時,天已經黑了,南鄭縣縣令心思靈活,已提前遣人去旁邊一家鄉紳的莊園通知了,今晚可以在鄉紳家歇腳,明日再繼續走訪也成,回去縣衙也成,宋琅同意了。

  鄉紳,可以看做是土地主,別看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官身,但他們和衙門往往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因為這些人要麽是賦閑或致仕的官吏,要麽就是當地非常有名望的宗族元老,最次,也是擁有功名在身的財主,而他們再往上,就是豪門世家,那影響力就直達州府了。

  朝廷要想推行政令到地方,都需要得到這些人的支持,譬如前文所說的縣學,都是由當地士紳出錢出人出糧,而本地學子考得好,也算當地官吏的政績,正如邱燮所言,“教育乃民生之本”,這都是吏部會記錄在案的東西,甚至本地縣令在官場上的聲音大不大,也與當地鄉紳的數量和人脈有關。

  打個比方,若張清正致仕,回到老家,隻要他還活著,那麽他所居住的地方,整個縣城,乃至於整個州的賦稅可能都會因此而被朝廷免除部分,當地縣令見了他,自然更得主動拜禮。

  這家人也是如此,他們家老爺子在嘉國建立之初,曾在朝為官,最高是上縣縣令,回到老家後,便建立了這座“雲鶴莊”,寓意“閑雲野鶴,不理政事”。

  莊園不小,占地有十餘畝,比宋琅在長安的王府都闊氣,這家也算他們南鄭縣的首富了,與南鄭縣縣令的關係自然也不錯,否則縣令還不會讓他家來接待,畢竟這麽多大官來這裏做客,雲鶴莊可是白得了一份香火情,故而莊園主也很高興,在南鄭縣縣令派人通知後,很快便讓仆人清出了地方,甚至將自己所居的主屋都騰了出來,說是讓巡撫使大人居住,自己跑去了偏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