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國之碩鼠罪當誅
作者:柳生如夢      更新:2020-06-16 14:44      字數:3484
  邱燮一見宋琅竟還要往外走,頓時著急了,趕緊追上來,一臉硬擠出來的諂媚笑意。

  “王爺,下官陪您一起吧。”

  宋琅擺擺手,語氣頗為隨意。

  “本王餓了,要去找鄉親們要碗水喝,再吃點東西,先墊墊肚子,你就忙你的,別跟著了。”

  邱燮一聽他要接觸本地鄉民,哪裏能讓他如願,趕忙勸阻道:“不行呀,王爺,恕下官直言,這窮鄉僻壤的,本地鄉民都愚鈍不堪,若是不慎衝撞了王爺您,那該如何是好呀?”

  宋琅做出極不耐煩,卻依舊壓著火氣的模樣,沉聲道:“父皇常常教導本王,百姓不容易,就剛剛那戶人家,我看那幾個孩子,全都瘦骨嶙峋的,肯定連日常的吃穿用度都跟不上,本王就去隨便討口稀粥,墊墊肚子,你們若跟著,那人家豈不是還得給你們做?想把人家吃窮嗎?何況你瞅瞅你那模樣,深怕有人認不出你是官似得,能不能跟本王一樣,低調些,你一去,人家嚇得都不敢說話了。”

  邱燮一陣汗顏,急忙保證道:“請王爺放心,下官絕不會耽......”

  話未說完,宋琅便氣急敗壞地大罵道:“你這狗東西聽不懂人話是嗎?你是王爺我是王爺?本王要去哪兒,難道還用跟你商量?最後警告你一次,趕緊滾蛋!陳靖,還有你,你們幾個,把他們給本王看住了,誰敢跑來叨擾本王,直接給本王把他腿打折了!”

  說罷,氣鼓鼓地轉過身,領上梅清秋和蘇玄真,就這麽堂而皇之地朝村子深處走去。

  在其身後,陳靖等人也聽話地攔住了邱燮他們,邱燮自然不願與金吾衛作對,否則真鬧起來,吃虧的也是自己,既然強闖不得,再加上宋琅這一路上給他留下的,那種養尊處優,不堪大用的印象實在太深,相較之下,還是那位咄咄逼人的戶部員外郎更加危險,隻好抓緊又跑了回去,先盯著那姓徐地再說。

  趁此機會,宋琅已經走到了一戶人家門口。

  這村子的窮,幾乎是肉眼可見的,除了少數幾戶還有一間半間的瓦房,其他幾乎全是茅草屋,勉強容身罷了,那雨打風吹,一樣都扛不住,宋琅甚至在想,這修不修圍牆,根本毫無區別,因為家家戶戶都是一貧如洗,偷都沒東西可偷。

  饒是一抬腳,便可直接從這矮牆上跨過去,但宋琅依舊規規矩矩地站在院門外,“咚咚咚”叩門後,不一會兒,就有個赤裸著上半身,瘦到清晰可見那一條條肋骨,就隻在下半身穿了條闊腿褲,連鞋子都沒穿,滿腳都是黃泥,頭頂全是華發的老人走出來,打開了院門。

  一改剛才脾氣暴躁的親王形象,宋琅麵露溫潤的笑意,親切地問道:“老人家,怎麽稱呼呀?”

  來者狐疑地看了宋琅一眼,又瞧了瞧一旁站著的梅清秋與蘇玄真,隨後才道:“小時候俺娘去的早,俺是喝狗奶長大的,所以他們都叫俺‘王狗兒’。”

  宋琅臉上的笑容一僵,不過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古代的教育普及程度太低,絕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沒念過書,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全,包括下發的朝廷公文都得專人跑來念讀和解釋,那些窮苦人家取名,自然都得請人來辦,至於付不起這筆“取名費”的,或者幹脆就懶得求人的,自然就瞎叫了,尤其民間一直有“賤名好養活”這個說法,故而越是窮苦的地方,百姓就越是有些稀奇古怪的名字。

  不過,宋琅也沒順勢這麽稱呼,而是又問道:“老人家今年貴庚呀?”

  王狗兒望著他,嘴唇微張,顯然沒聽明白,宋琅隻好換種方式又問了一遍。

  “老人家今年幾歲了?”

  王狗兒撓了撓自己頭上,那本就不多的頭發,似在回憶,掰著手指頭算了半天,也隻給出了個模糊的說法。

  “應該,應該有五十了。”

  宋琅毫不在意,而是繼續扯著家常,試圖拉近雙方距離。

  “您家裏,就您一個人嗎?”

  王狗兒聽到這,才突然有些警覺地問道:“你們是誰,問這些作甚?”

  宋琅微微一笑,解釋道:“我們呀,都是朝廷派來的,是朝廷想要把前些日子收歸的土地,都還給你們,所以就派我們過來問問,每家每戶被拿了多少地,登記好了,過些時日,就會把地契還給你們啦。”

  王狗兒聽了,眼睛一亮。

  “真的?你沒騙俺?”

  宋琅笑眯眯地道:“我怎麽會騙您呢,這可都是......”

  宋琅伸出手,先指了指天上,隨後才往前兩步,捂著一邊嘴巴,在其耳邊小聲道:“這可都是天子的意思,我們哪兒敢亂來呀。”

  王狗兒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俺就說嘛,天子一個人,拿那麽多地,也耕不過來嘛,後生,你說對不對?”

  宋琅忙不迭地點頭道:“對呀,他年紀也大了,哪兒耕得過來這麽多地,所以才要還給你們嘛。好了,那現在,就請您說說,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們登記好了,這田呀,就都能還給您啦。”

  許是民風淳樸,又或許是王狗兒這人本來就不是很聰明,也可能是宋琅實在裝得太像好人,總之,王狗兒不疑有他,趕緊跟倒豆子一般,將他身上發生的事,全講了出來。

  首先要了解的是,田地也分很多種,第一,每一塊田能夠種植的作物,其實不是由百姓自己來決定,而是由朝廷根據這塊地適合種什麽來決定,譬如產絲的絲田,產菜的菜田,第二,這田也不是一模一樣的,而是要分上中下三等。

  田地的等級,直接關係到每一年,每塊地要交多少稅,如果是肥沃的上田,那每年要交的稅自然就多,如果是貧瘠的下田,那每年要交的稅自然就少,但問題在於,這塊田究竟是上等田還是下等田,完全由當地的官吏決定,也就是說,他們在冊子上隨便一勾,就可以決定一門一戶每年要交多少稅。

  王狗兒家本是四畝下田,但他獨門獨戶一個人,也足夠維係生活了,結果被南鄭縣的小吏一勾,硬生生劃成了五畝上田,這稅直接翻了幾番,他趕緊跑去縣衙找人理論,結果自然沒討得好,反還挨了一頓打。

  王狗兒對此無可奈何,但也不至於說完全絕望,畢竟閑時再打打短工什麽的,還是能活。

  這就是曆朝曆代最底層的百姓最真實的寫照,隻要不被逼到絕境,就絕對不會想要暴力反抗,但社會往往就是溫水煮青蛙,你退一步,那些欺壓你的人就會進兩步。

  很快,倒黴的王狗兒就迎來了他人生中第二場變故。

  除了各種各樣,種類繁多的稅務外,朝廷還有更為繁重的徭役製度。

  勉強可以理解為義工,但這個“義”不是你自己願意去,而是強製性的,否則就要受罰,逃避徭役在曆朝曆代,都是很嚴重的罪名,當然,你也可以交錢免災,所以有錢的鄉紳們,自然不用在乎這個。

  徭役分為很多種,有的相對輕鬆,譬如在衙門裏當當馬夫,看看庫房,或者套上衣服,當當儀仗隊什麽的,因為不是常駐,都是施行輪換製,今天當了儀仗隊,明天又回去種地,倒也不耽擱,但有的負擔就很重了,比如開鑿運河,修築長城等,而且最關鍵的在於,既然是義務,那麽朝廷就沒有任何俸祿會給你,不光如此,就連吃的也要自己準備,所以被徭役壓迫的百姓,自然是苦不堪言。

  曆朝曆代,因徭役過重而爆發大規模起義,乃至於重創,或推翻整個王朝的,不在少數。

  不過,正常來說,朝廷會根據每家每戶的情況,酌情選定,比如這家人錢糧多,人也都是青壯,那就負擔重一些的,這家人少,錢糧也沒多少,就負責輕一點的。

  若真是這麽理想化,也就沒問題了,可下麵那些真正負責督促此事的小吏們,往往會在這其中做手腳,這就是官僚係統的病症所在,隻要有權力在手,哪怕再小,都有人會以此而謀私。

  因為上麵的人往往隻在乎結果,至於整個過程是否血腥,是否暴力,他們是不在乎的,這也就給了下麵的人操作的空間,更別說,這次還是以韓王宋歡為主使,整個一州官吏,包括鄉紳們在內,一起操辦的一樁大案,雖說王狗兒不知這其中的背景,但他作為受害者,自然了解了其中的程序。

  首先朝廷收的稅,不光是銀子,還有很多具體的東西,比如布匹,比如糧食,但糧食不會自己長腳跑到庫房去,這就需要人去將東西運過來,而這,也是徭役的一種。

  到收糧的時候,衙門就會選出人去收糧,這種人被稱為“解戶”,衙門會給他們一個牌子,上麵寫了“某某家,需交糧食多少多少”,然後這個人就需要去上麵記載的地方收糧,再運回衙門裏。

  王狗兒雖說年紀已經大了,家中又無兒女,按照常理來說,都會被優待,免除部分徭役才是,尤其是這需要繞很遠的路,搬運沉重的糧食,極端苦累的“解戶”,但他沒錢賄賂當地小吏,也就這麽被委派上任了。

  可等王狗兒真到了地方,才發現有好幾戶人家早就不在了,或者根本交不出那麽多,王狗兒沒辦法,隻好回去衙門報告,但小吏告訴他,按照朝廷律令,解戶收不足數目,就得自己補,否則就得坐牢。

  無奈之下,王狗兒隻得用那四畝突然從下田變成了上田,如今形同雞肋的田產去抵,就這樣,通過一番操作,最起碼從賬麵上,衙門合理合法地奪走了王狗兒的地產。

  聽到這,不說宋琅和梅清秋這兩人大開眼界,蘇玄真早已被氣得臉色發紫。

  “國之碩鼠,其罪當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