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黃鯉躍入陳王池
作者:柳生如夢      更新:2020-06-12 19:29      字數:3555
  俞瑞的案子,隨著謝玄一拍驚堂木,便算是塵埃落定了,隻待將審案筆錄全部封好,送去宮中,等待天子翻閱後進行裁決即可,至於涉案的眾人,自然也都各自散去。

  甘心或不甘心,重要嗎?

  刑部大門外,宋琅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門口,默默等待著,不多時,一輛看似不起眼,實則經常出入宮城的馬車緩緩從其麵前駛過,車軲轆帶起的黃沙撲麵而來的同時,馬車的車簾並未掀起,但一個沉穩有力的聲音卻從裏麵傳出。

  “要想好好活著,就乖乖呆在家裏。”

  原本一直垂著腦袋,作出一副悲傷與憤慨兼具,卻無能為力模樣的宋琅,猛地抬起頭來,眼神中又是驚訝,又是疑惑。

  “謝大人?”

  然而,馬車根本沒停,而是就這麽緩緩遠去,這就好比是路上兩個人錯身而過時,其中一個突然說了句話,宋琅甚至都不敢確定那句話是不是在對自己說。

  更何況,謝玄有什麽理由,要與自己說這種話呢?

  正在宋琅沉思時,滿身塵土,看起來份外狼狽的鍾子期,竟被兩個刑部的差役給一左一右地架了出來,宋琅見狀,不得不暫且放下此事,轉而衝上前,喝問道:“做什麽呢?”

  兩個差役答道:“奉何大人的令,將鬧事之人趕出刑部。”

  宋琅麵有怒意,抬手嗬斥道:“都已經出來了,還不趕緊放開?”

  兩個差役都曾在公堂上見過宋琅,清楚他是什麽身份,再加上的確已經完成了任務,不敢與宋琅爭辯,隻好訕訕地收回手,退了回去。

  卻不想,二人才剛一撒手,鍾子期整個人就好似沒了骨頭似的,直接軟了下來,竟險些撲倒在地,還是宋琅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才沒讓他倒下。

  不待鍾子期掙紮,宋琅便低下頭,在其耳邊低聲道:“請先回我府上,我有話要與鍾兄說。”

  一邊說,宋琅一邊攙扶著他,往外走了出去。

  百步開外的路旁,停著一輛略顯老舊的馬車,兼任王府車夫的梅晨遠遠瞧見了自家主子,趕緊小跑著迎上前,幫著宋琅將鍾子期扶上車,隨後又拉下簾子,坐在馬車的前室,輕輕一甩鞭子,迅速駕車離去,直奔自家宅邸。

  一路上,鍾子期都靠著車廂壁,緘口不言,眼神呆滯,那失魂落魄的模樣,顯然是無法接受這個結果,而宋琅見狀,卻也不急著開口安慰,而是先讓他自我消化一番,也省得讓駕車的小梅晨聽去,徒增煩惱。

  從刑部衙門回去府上,耗費了約莫半個時辰,直到入府後,鍾子期才終於回過神來,雖然臉色依然憔悴,卻勉強打起了幾分精神。

  抬起頭,將這缺乏修繕,人丁稀少的陳王府盡收眼中,可隨之而來的,那份因俞瑞之死而生出的疑惑卻不禁更濃了。

  當朝四皇子,陳王殿下的落魄,京城官員們基本都知道,尤其是鍾子期這種好歹也在長安混了二十來年的,就算再不喜歡與外界接觸,卻也聽過一些傳聞,如今看來,倒的確與傳聞符合。

  正因如此,他不禁開始思考,既然陳王殿下囊中羞澀到連自家府邸都舍不得花錢修繕,那為什麽他昨晚會花費那麽多,邀請自己和俞老弟去往花月樓這頂尖的銷金窟呢?

  除非,他另有目的!

  鍾子期和宋良一樣,他們都是敏感的人,唯一不同的是,鍾子期是習慣使然,也可以說是職業病,宋良卻是性格使然,天生多疑。

  在鍾子期看來,任何案子的發生,都不是偶然,在一切表麵的巧合背後,一定隱藏著不為人知的原因。

  不過,若是這案子的背後真有這位陳王殿下的影子,那他又是如何做到的呢,是獨自,還是合力,如果是,那麽,這一切對他有什麽好處?

  也無怪鍾子期如此,實是因案子這麽潦草結束,讓他委實難以接受,也導致他一路都在胡思亂想個不停,心中不停地推演,回憶昨晚的一切細節,再推倒,再重建,再推倒,再重建,循環往複,試圖找到一個合理的答案。

  事實上,在江輕寒原本的計劃中,鍾子期也是要死的,因為鍾子期是個聰明人,而且還是一個注重細節,長於查案之人。

  他這個當事人活著,可謂是貽害無窮,相反,他如果也死了,也能引起更大的震動,讓太子黨和齊王黨陷入漩渦中,他們才好從中漁利。

  不過,宋琅卻是早在一開始就做出了取舍。

  在他看來,保下鍾子期,收服在麾下,從長遠來看,好處一定是更多的,何況要製衡,或者說將來不受製於江輕寒,他就必須得未雨綢繆,迅速搭建起完全屬於自己的班底,一個令狐貂,還遠遠不夠。

  退一步說,鍾子期就算心有懷疑,可他有證據嗎?

  他站的位置太低,消息太過閉塞,就算他再聰明,也是管中窺豹,難以看清全局,而這,就是宋琅收服他的契機。

  帶著鍾子期來到府中涼亭處,宋琅伸手往裏一引,表情有些苦澀。

  “府上寒酸,教鍾兄見笑了。”

  鍾子期盯著宋琅的眼睛,語氣略顯生硬。

  “昨晚,教殿下破費了。”

  宋琅麵露悲傷之色,想也不想,雙膝一軟,拜倒在地。

  “你說的對,如果我昨晚沒有邀請二位,又豈會發生這件事呢?這的確是我的過錯,尤其今日在公堂上,未能替鍾兄聲援,在下於心有愧,還請鍾兄,受我一拜!”

  鍾子期一見此景,心中疑竇頓時散去大半,他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見對方如此,也不好再胡亂揣測,而是趕緊伸手扶住了宋琅,歎息道:“四郎不必如此,此事,怨不得四郎。”

  我鍾子期何德何能,值得一位親王如此禮遇?隻是如此一想,他連稱呼也變了回來。

  宋琅握著鍾子期的手,引導著他坐到涼亭內的石凳上,語氣無比誠摯。

  “唉,其實我又如何不知,俞兄的死,必然另有蹊蹺,可是,唉,罷了,罷了,我當鍾兄是真朋友,也就不妨直說了。其實當太子的人出現後,我就已經明白了,此案根本就不是一樁簡單的殺人案,而是涉及朝內兩黨之爭,是一樁徹頭徹尾的陰謀,而俞兄,就是他們陰謀的犧牲品!”

  宋琅的神情又是傷感,又是憤恨,口中長歎道:“唉,想當初,我府上一位老管家,也是如此,死得不明不白。那一日,太子邀約我去東宮參加文會,我家那老管家隻因一時走岔了路,竟被他們汙為欲盜取朝廷機密,行刺天子!為得到口供,再牽連於我,他們竟將其活活打死!”

  鍾子期聞言,又驚又怒。

  “竟有此事?!這,這還有王法嗎?”

  宋琅苦笑道:“王法?王法王法,連法都是王製定的,又怎麽管得到他們呢?正是想起了此事,我才不願為你開口,這案子再查下去,又能查出個什麽?可一旦波及你我,我倒是無恙,無非被他們所記恨,伺機報複而已,這二十年來,我早已習慣,反正我這府上也沒幾個人,我不怕。可你呢?鍾兄,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不怕死,不代表就該這麽毫無價值地去死,不是嗎?”

  宋琅這一番話,先呈情,再講理,推心置腹,說得鍾子期心中唯剩下感動與同病相憐的認同。

  鍾子期低下頭,放在桌上的手緊緊握拳,整個身子都在微微顫動。

  “您說的是,其實我也明白,這案子就算最後查出是那宋歡所為也沒用,他是親王,最後頂多也就是罰些食邑,寫個罪己文書而已。曆朝曆代,都是如此,沒辦法,沒辦法......”

  宋琅敏銳地察覺到了鍾子期的小動作,明白他心中定然不是這麽想,當下眉頭一皺,表情很是不悅。

  “鍾兄此言差矣!從來如此,就對麽?”

  短短七個字,振聾發聵,鍾子期手一鬆,猛地抬起頭來,眼神之中,滿是震撼之色。

  隻聽得宋琅又道:”若周公複商紂之道,焉有禮道生耶?若孔聖敝帚自珍,又焉有教化興耶?祖宗之法,難道就不可變嗎?我並不這麽認為!”

  宋琅神情嚴肅。

  “事到如今,我也不瞞鍾兄了,我之所以願意花費錢財,結交您與俞兄,正因我有變法之想!”

  鍾子期心中最後的疑竇也煙消雲散。

  “變法?”

  宋琅沉聲道:“對!就是變法!昨晚之所以未曾與二位明言,既是因擔心嚇退了二位,也是想再考察於你。你也知道,我是八位皇子中,爵位最低的一個,我沒有朋友,也沒有屬於自己的人手,可我想做的事,卻注定會得罪很多很多人。不是不相信二位的人品,而是因變法一事,關乎國家,關乎民生,關乎千萬百姓,這是頭等的大事,在它麵前,什麽都會顯得渺小,而推行它的我們,也必定會遇到無窮阻力,所以我必須慎之又慎!”

  “不瞞你說,我也想過放棄,我雖無權無勢,可一個閑散王爺,也好過失敗之後的階下囚吧?可今日之事,卻徹底堅定了我的想法!既然法有問題,那就當變法,否則以後還會有千千萬萬個俞瑞得不到公正!”

  宋琅站起身,一把按住了鍾子期的肩頭。

  “我曾對鍾兄說過,依法治國,方能國富民強,我堅信,我已經看到了未來,而這,就是上天賜予我的使命!在完成它之前,你與我,都不能死!”

  “大丈夫為何能成天下之不能為之事?隻因大丈夫能忍天下之不能忍也!韓信若不忍胯下之辱,又豈能立下不世之功?今日忍,是為來日無需忍,相信我,俞兄不會白死,因為還有你和我記得!終有一日,真相必會昭雪,凶手會被嚴懲,到那天,天下萬民都要為之歡呼,未來千年都會傳唱你我的名字!”

  “鍾兄,助我一臂之力吧!為了我,也為了你,為了俞兄,更為天下百姓,為我嘉國,千千萬萬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