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誰識案子真麵目
作者:柳生如夢      更新:2020-06-12 19:29      字數:3397
  常年和死人打交道的仵作,在古代算是極不入流的下等行當,往往都是由賤民或奴隸擔任,因為被嫌棄陰氣重,想要娶妻生子都很難,自然也很少會有師承,或是書籍傳下,故而鍾子期這一身本事都是靠常年累月的實踐所積攢,也正因如此,才練就了這一雙火眼金睛,隻是隨便看了兩眼,就敏銳地發現了問題。

  宋良眉頭一皺,背在身後的那隻手猛然握緊,眼瞳深處,寒芒隱現。

  “哦?有什麽不對呀,還請鍾主簿賜教。”

  鍾子期站起身來,沉聲道:“不對有三!第一,若這二人是聯手犯案,敢問這丁忠為何單獨溺死?”

  宋良聳聳肩。

  “興許也是不願給自家主子惹禍,所以跳河自殺了,也或許是喝多了酒,腳下一滑就摔進河裏了,黑燈瞎火的,又沒人救他,也就溺死了,這都有可能嘛。”

  古代有兩句話,一為“士為知己者死”,二為“士可殺,不可辱”,丁忠當然遠遠稱不上“士”,但自覺受辱後,一時激憤殺人,事後擔心牽連自家主子,故而自盡,情理上完全說得過去,鍾子期也不好反駁。

  不過,這隻是其一罷了。

  鍾子期又道:“好,燕王殿下,下官查驗了這周靜的屍體,他的確剛死不久,與這尚未風幹的墨跡倒也能對上,可燕王殿下,您剛剛說他擔心牽連自己主子,故而羞愧自盡,那敢問,他為何不在犯案之後便自縊,為何偏偏要等到數個時辰後呢?若說是因此事案發,方才幡然醒悟,又為何不前來自首,替主人洗刷冤屈呢?這與情理不合!”

  宋良的眼神愈加冰冷,語氣也愈加不耐煩。

  “這你得去問他了。”

  看著宋良的無賴樣,鍾子期深吸一口氣後,終於拋出了最為重磅的證據。

  “最後一點,您說他是自縊而亡,可他脖子上的勒痕不對!若是懸梁自盡,勒痕當朝上,可這勒痕卻是斜著的,這分明就是有人從背後勒死了他!”

  此言一出,堂內頓時一片嘩然。

  宋良眯著眼,死死盯著這突然冒出來的“仵作”,一股無形的殺氣彌漫開來,可鍾子期何許人也,這麽多年都這樣過來了,如今好友慘死,他為了真相,自然可以不惜一切,故而毫不畏懼地瞪了回去。

  好半晌,宋良才幽幽地道:“他怎麽死的,本王不需要跟你解釋,總之,他就是凶手,他就是畏罪自殺,此事有遺書在此作證。如果這個故事你不滿意的話,那盡可下去問問,看看他到底怎麽死的!”

  話到最後,已是圖窮匕見,威脅之意,溢於言表。

  鍾子期清楚,宋良這是想直接來一個死無對證,強行為宋歡洗脫罪名,無奈之下,隻好看向謝玄,拱手道:“大人明......”

  然而,還不等鍾子期說完請求,宋良便猛地轉過身去,一手負後,一手朝左伸出,攔在鍾子期麵前,大聲嚷道:“謝大人!本王還有人證,他們昨晚親眼所見,是周靜夥同這丁忠一起,合力殺死了俞瑞,現在大人便可傳喚人證,以證明本王所言非虛!”

  眾人齊刷刷地看向謝玄。

  所有人都明白,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雙方的手段和底牌都已經出盡,而這案子最終走向如何,謝玄占據著絕對的主導,就算最終還得靠天子裁決,可天子既然派他來,自然也會著重聽取他的意見,所以他的態度如何,將直接決定宋歡能否洗清罪名。

  謝玄不愧是謝玄,穩得住,當下竟還能保持麵不改色,不鹹不淡地道:“那就將證人,還有證物,都一並帶上來吧。”

  遺書經由何武的手,擺在了謝玄麵前,而不多時,幾個花月樓的下人以及當晚的客人也都被帶了進來。

  他們自然是被宋良威逼利誘而來,不過哪怕隻有很短的時間,宋良依然將他們訓練得很好,雖不算滴水不漏,但錯漏之處,也都可以用其他理由搪塞過去,再加上有宋良在一旁兜底,如今人證,物證俱在,眼看宋歡就要翻案了。

  其實,鍾子期對此案是否為宋歡所為,也不敢說完全肯定,這乃是他身為法家弟子的素養,也是他在大理寺任職十餘年來,從無數新舊案子裏學到的,絕不能意氣用事,不能靠臆想斷案,一切都要講證據,否則很容易便會出現冤情,可在見到這“自縊而死”的人後,他卻徹底認定,此事必為宋歡所為。

  眼看事情走向已經不對,鍾子期突然喊道:“大人!此人根本不是自縊而死,下官敢以性命擔......”

  話未說完,謝玄便猛地一拍驚堂木。

  “好了!鍾主簿,本官也理解你痛失摯友的心情,可你還是先冷靜冷靜吧。”

  這話的意思,不言而喻。

  鍾子期緩緩抬起頭來,表情無比驚訝,因為他難以想象這素來不苟言笑,鐵麵無私的謝大人竟會說出這種話來,心中一揪,下意識向宋琅這個唯一可能幫助自己的人投去了近乎乞求的眼神,希望他能站出來,替自己說些話,哪怕隻有半句也好。

  二人眼神相觸,宋琅神情悲滄,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鍾子期的心頓時涼了大半。

  不多時,謝玄輕輕一拍驚堂木,金口一開,此事便算是塵埃落定了。

  “此案,就到此為止吧,之後的事,自有陛下親自裁決,爾等,就先散了吧。”

  此言一出,鍾子期雙膝一軟,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整個人都已經丟了魂兒。

  不扣押,或者抓捕誰,這就已經算是一個確切的回答了,但也無怪謝玄如此,這並非他與齊王黨暗中有什麽勾結,故而要保宋歡,而是因為這根本就是天子的意思。

  天子說了,“公事公辦”,不過上麵人的話,往往就像是一座冰山,露在外麵的,永遠都不是最重要的,其真正的涵義,往往潛藏在深不見底的冰麵下。

  公事,公辦,可這是公事嗎?

  不,涉及到陛下的親兒子,那這就是帝王家事,是私事,公事該公辦,那麽私事自然就要私辦。

  人死了,就算真是宋歡殺的,宋歡也不可能給對方賠命,隻是那樣的話,大家麵子上就很難過去了。

  尤其天子真正擔心的,乃是黨爭,如若太子黨借機發難,煽動官員一齊上書,每人參一本,奏書都足以把整個禦書房淹沒,或以此逼宮,就會鬧得更難堪,更難收場,也正因如此,謝玄要為天子分憂,就得將這種可能扼殺在搖籃裏,如今宋良既然給出了一個很完美的台階,他自然也就順坡下驢了。

  畢竟死的隻是個刀筆吏,不是嗎?

  他沒有什麽做大官的親戚,也沒有什麽有良心的主子,除了一個至交好友外,可謂孤家寡人,所以無需再深究,到此為止,對大家都好,一些細枝末節,就不要再討論了。

  朝廷需要穩定,而謝玄的作用就是要讓大家麵子上都過得去,要去維持這個穩定,至於真相,那並不重要,這也是江輕寒敢設局的關鍵所在。

  將一具屍體藏在一堆屍體裏,就瞞得住有心人嗎?

  那太低級了!

  真正有用的辦法,是讓其他東西取代真相的重要性,當真相不再重要,也就沒人會努力追逐真相了。

  如今鍾子期的失魂落魄,也正是收下其忠心的好時候,宋琅趕緊起身,走上前,卻不想,路上被宋良一把拉住了手,二人麵對麵,宋良臉上的笑容意味深長。

  “四哥別急著走呀,小弟還有件事,想跟你說說呢。那丁忠的屍體我驗過了,你猜結果如何?”

  宋琅一臉呆傻。

  “啊?”

  宋良湊上前,壓著嗓子,小聲道:“我剛剛故意說錯的,其實他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被人打暈了之後才丟進河裏淹死的,在他腳踝處,我還找到了懸掛重物的勒痕呢。”

  宋琅猛地瞪大了眼睛,驚訝道:“你,那你剛才為何不直接說出來?這,這,我,我要去給謝大人說,這案子定然還有蹊蹺!”

  說著,便要轉身,然而,宋良卻放開了手,隻是笑眯眯地看著。

  宋琅身形一止,又轉了回來,二人四目相對,宋琅一臉驚恐地走上前,好似突然驚醒,小心翼翼地道:“這,老七,這不會是太子的......”

  宋良眉頭微蹙,全然不知他到底是怎麽想的,也難以判斷他是否故意演戲,畢竟宋良之所以想要試探宋琅,乃至於編出了腳踝勒痕的事,隻是因為接連兩次,都有宋琅的身影,而且其所站的位置也都很關鍵,這讓他覺得太過巧合罷了。

  宋琅眼神慌亂,兩隻手握在一起,緊張地搓動著。

  “那,那我可不能說,我,我要說了,他肯定不會放過我。我,我還是走吧,這件事可跟我沒關係,我不管了,我不管了。”

  說著,他慌慌張張地想離開,卻突然又停下腳步,一把拉起了宋良的手,一臉哭相,哀聲問道:“老七,你聰明,你說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呀?不會牽連到我吧?不會吧?”

  宋良盯著他那快要哭出來的窩囊模樣,正要開口,一旁的宋歡卻走了過來,蠻橫地擠開宋琅,然後極高興地拍著宋良的肩膀。

  “老七啊,這次哥哥可得好生謝謝你,今兒晚上咱們就去花,啊不是,今晚來我府上,這次肯定要帶你玩個痛快!哈哈哈,哈哈哈!”

  宋良一把甩開宋歡的手,翻了個白眼,冷冰冰地道:“有這心思,不如以後少惹些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