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讒言順耳甚動聽
作者:柳生如夢      更新:2020-06-12 19:29      字數:3470
  繞竹林,過長廊,輕車熟路,隻是與頭一次不同,這次雙方不是在那後花園的小亭子裏相見,而是在一處私下的小房間中。

  就連張先生也不如一開始那般,還在自家後院親自揮鋤頭,開墾菜地,而是靠臥在一張不大的胡床上,瞧著竟給人一種有氣無力之感。

  哪怕過了好些天,可張清正眼眶處也依然能清晰瞧見一圈紅色的傷痕,臉上更是還殘餘一些紅腫尚未消退。

  到底是人老了,恢複力已大不如從前。

  饒是昨日已從江輕寒那知曉了老人被宋承乾打傷的事,宋琅卻依舊將那份初見的驚訝演繹得十分真實,雙膝自然而然地一軟,便直接跪倒在地,飽含真情實感的輕聲呼喚,甚至帶了一絲不願打擾對方的顫抖。

  “先生。”

  張清正抬起頭,蒼白的臉色,疲倦的眼神,努力擠出的笑容裏也盡顯虛弱。

  “你來啦,小琅。”

  得虧中間過了好些天,宋琅才來,否則要再早一些,張清正也沒法見他。

  無需多想,宋琅直接以膝蓋作腳,一點一點硬是挪到了張清正床邊,隨後一把握住了老人的手,兩行熱淚已經無聲滾落。

  又是悲傷,又是憤怒。

  “先生,您這是怎麽了?是誰,快告訴弟子,這究竟是誰做的!”

  一旁給宋琅帶路的小書童眼見堂堂陳親王竟是如此一位性情中人,頓時也被感動,竟脫口而出道:“先生去了趟東宮,然,然後就被,就給抬回來了。”

  張清正上半身一下子從胡床上彈起,斥責道:“住嘴!我往日都是怎麽教的你,非禮勿言,非禮勿言!”

  小書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很是替自家先生委屈。

  “先生,這本就是事實,弟子又未胡編亂造,為什麽不能說?”

  張清正氣得吹胡子瞪眼,往外一指,怒斥道:“你給我出去!快出去!去麵壁思過!好生想想為什麽!咳咳咳,咳咳咳......”

  說著說著,老人竟重重地咳嗽了起來。

  宋琅一邊伸手為張清正順著氣,耳聽得小書童已經轉身離開,方才佯裝不知,小聲追問道:“先生,是不是太子他......”

  張清正咳得滿臉漲紅,聽到宋琅的問題後,一時間卻隻能沉默。

  他既不能承認,卻也沒辦法否認,前者涉及國事,後者則是礙於性情。

  不過,沉默本身也是一種回答,宋琅見狀,突然一巴掌重重地打在自己臉上,一下還不夠,兩隻手左右開弓,嘴上還在念個不停。

  “都怪我,都怪我,肯定是我的錯,都怪我,是我害了您,是我!”

  張清正趕緊拉住了宋琅,眼神中滿是一個老人看待自家兒孫的心疼。

  “不,不是你的錯,不是。”

  宋琅下手極重,兩邊都已見紅印,此刻更邊哭邊道:“先生,若不是因為我,您又豈會......”

  張清正搖了搖頭,歎息道:“唉,這不是你的過失,是他,是他自己的錯!欲人勿聞,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為,而他既然做了,那就怨不得人知道。何況那日你告訴我後,我便去勸過他了,是他不知悔改,終為陛下所知,這又豈是你的錯呢?”

  宋琅低下頭,黯然神傷。

  “可,可這終究是我害得您......”

  張清正立即打斷他道:“孩子,這件事你已經做的很好了。以德報怨,縱然是先生我也不如你,你若再自責,先生都要無地自容了。隻歎我看錯了他,陛下也看錯了他,唉......”

  宋琅默然無言,隻是緊緊握住了老人的手,任由淚水滴落在手背。

  這種時候,沉默就好了,很多時候,無聲勝有聲。

  好半晌,張清正才道:“你今天來,所為何事呀?”

  宋琅伸手拭去眼角垂落的淚水,道:“太廟大祀那天您沒來,我聽人說,是您染了疾,便想著來探望先生您,未曾想,竟會是這樣。”

  說到最後,又有哭腔。

  張清正絲毫不覺得宋琅此人性子太軟弱,老人這輩子,本來就是吃軟不吃硬的典型,宋琅越是如此,他反倒越是看這個弟子很順眼,連帶著甚至開起了玩笑。

  “哎,小琅,別看先生是文官出身,可年輕時也曾越澗射虎,箭沒青石,真論起來,可比你厲害多了,一點小傷而已,休息幾天就沒事了。”

  宋琅忽然破涕為笑。

  “倒是,倒是未曾聽先生說過。”

  張清正將臉一板。

  “難道你以為先生會說假話?”

  宋琅佯裝愕然,正要道歉,張清正卻突然笑道:“哈哈哈,就知道你不信。先生自然沒那飛將軍李廣的能耐,但年輕時也的確有過參軍的念想,那一年呀......”

  ------

  宋承乾被罰禁足百日,又被削了食邑,明裏暗裏,可謂損失巨大,連帶著整個太子黨都顯露出頹勢來,雖有獨孤無忌匆匆趕來,毫不客氣的一巴掌,但也隻是稍稍打醒了他,如今他整個人還是十分消沉,頭發也不打理,下巴上滿是胡渣,整日就坐在大殿外發呆,倒是沒再飲酒了,但中途南宮懷玉幾次過來勸說,卻都被他哄走了。

  不過,今日東宮卻是迎來了一位截然不同的新客人。

  江輕寒躬著身,試探性地呼喚道:“太子殿下?”

  宋承乾略顯茫然地轉過頭來,上下打量了他半晌,才道:“又是父皇派來的吧,說吧,又想罰孤什麽?”

  江輕寒抬起頭,疑惑道:“罰?恕我直言,您又沒做錯什麽,憑什麽要罰您?”

  原本已經轉回去的宋承乾,這次連身子都轉了過來。

  “哦?”

  江輕寒隨即便義憤填膺地道:“寵幸伶人又如何?古往今來,喜愛伶人者不計其數,那些將相王侯,朱紫公卿,哪個不是三妻四妾,還以此為榮,為何他們都做得的事,您就做不得呢?有道是無君子不養藝人,您肯為地位卑賤的伶人設立祭台,這是錯嗎?這難道不恰恰說明您有情有義,乃是千古一遇的明君麽?反倒是他們,表麵上剛正不阿,暗地裏卻是一肚子男盜女娼!實在是令我不齒!”

  一番話連消帶捧,字字句句都說到了宋承乾心裏,他一拍大腿,同樣跟著大罵道:“他娘的,那幫佞臣,哪個不是整日流連花叢,禦史台裏那幾個賤奴,也不知取了幾房小妾,說起孤來倒是一套一套的,還不都是想借機討好父皇?”

  江輕寒忙不迭地點頭道:“殿下說的極是!他們打從一開始就對您有偏見,所以不管您做什麽,怎麽做,在他們眼裏都是錯,就連陛下也是受了他們的鼓動,方才對您如此,依我看,他們不過就是一幫卑鄙無恥的小人而已,為了自己升官,什麽話都說得出來。”

  宋承乾這連日積累的鬱氣一掃而空,隻覺人生難得遇到個知己,興高采烈地道:“正是,正是!好小子,你說得太對了!你,你姓甚名誰,說出來,孤今天一定要重重地賞賜你!”

  江輕寒一拱手,不卑不亢地道:“草民江輕寒,曾在崇文館中僥幸取得一品學士,如今在楚王府任事。”

  宋承乾聞言,笑聲一止,眉頭微蹙。

  “宋泰?”

  江輕寒點頭道:“正是。”

  宋承乾疑惑道:“那你今日是來......”

  江輕寒坦然道:“是為了替太子殿下您,寫一封給陛下的請罪書!”

  宋承乾臉色一冷,有些不滿。

  “你是在戲弄孤嗎?”

  江輕寒理所當然地道:“太子殿下誤會了,您當然沒錯,但英雄向來都擋不住背後的冷箭,不是嗎?這次是有小人暗算了您,就連陛下也因此而被蒙蔽,故需要先向陛下請罪,再鏟除奸佞,如此,才能正視聽呀!”

  宋承乾眉頭緊皺。

  “小人暗算?”

  江輕寒一拱手,道:“小人已經查明,那批伶人乃是由陳王最先買來,先贈予齊王,隨後才到了您這,依小人看,這必然是此二人的陰謀呀!”

  宋承乾一下愣了神,隨後慌慌張張地站起身來,失魂落魄地念叨著。

  “不,不會,不會的,稱心不會,不是這樣,不......”

  江輕寒趕緊寬慰道:“殿下,情可以是真的,您的稱心興許也隻是個受害者,所以您才需要為他報仇呀!”

  宋承乾雙眼之中布滿了血絲,一把揪住了江輕寒的衣領,大聲咆哮道:“一定是真的!一定是真的!都是宋齊光的錯!都是他的錯!”

  被宋承乾的口水噴了一臉,江輕寒卻依舊麵不改色,繼續順著宋承乾的話說下去。

  “當然是他的錯,若不是這些小人在背後使壞,您又怎會為陛下所惡呢?不過您也無需擔心,陛下對您的期盼依然是‘承繼皇業,總領乾坤’,這些小人區區陰謀,難以撼動您的地位,隻是日後還需小心防範,才能不教這些下人得逞。”

  宋承乾慢慢鬆開了江輕寒的衣領,臉色也逐漸恢複正常,好半晌,才突然抬起頭,道:“江輕寒!”

  江輕寒趕緊答應道:“小人在。”

  “你是個有能力的人,孤看得出來!”

  “多謝太子殿下誇獎!”

  “我看,以後你也別回楚王府了,就留在孤這裏,在孤身邊,為孤出謀劃策,如何?”

  江輕寒有些遲疑。

  “可是,楚王殿下那邊......”

  宋承乾略顯不滿。

  “你放心,孤自會給宋泰傳個口信。更何況,他與孤本就是親兄弟,他的人,不就是孤的人嗎?怎麽,你不願意?”

  江輕寒趕緊作揖行禮。

  “如此,小人便多謝殿下賞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