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見幼麟始動心
作者:柳生如夢      更新:2020-06-12 19:29      字數:3221
  好權之人,自然會視錢財如糞土,好色之人,不愛江山愛美人,要討好女人,十句甜言蜜語也不如一個名牌包,對這種醉心學術的老學究,什麽阿諛奉承,哪怕奉上黃金萬兩都沒用,那隻會讓他更看不起你,相反,區區幾句不值錢的詩詞哲理便可讓他丟了魂兒。

  對症下藥,方能無往不勝,這是宋琅兩世為人學會的道理,也得虧張清正是個既不好名,也不好利的,否則自己就算想巴結他,可能都沒這本事。

  一碗茶喝盡,這次換做宋琅來為張清正斟茶了,因為老人已經沉浸在了學術的探討之中。

  張清正一邊拍打著膝蓋,一邊讚歎道:“造境?寫境?有我?無我?好!說得真好!這一席話若是傳出去,還不知世間又要多出幾個文宗?”

  宋琅笑得很是謙遜,畢竟這本來也不是他自己想的,竊他人之作為己用可以,可若是因此而沾沾自喜,那就有些不知廉恥了。

  “五柳先生當年曾寫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一句,私以為乃無我之境的典範。雖是詩家之作,卻也可借為詮釋,不知先生以為如何?”

  張清正一手撫須,道:“有人說,詞為詩之餘。此話雖有踩捧之嫌,倒也不無幾分道理。不過這二者本就有相通之處,借詩家之作談‘境界’,也不無不可,況且陶聖此句,的確值得千古傳誦呀。”

  宋琅在心裏暗自偷笑,張清正此人甚喜那歸隱田園的陶淵明,這也是自己打探出來的消息,故而讚美陶淵明遠比直接讚美他本人更有用,這下這馬屁也算是拍對了地方。

  宋琅放下茶碗,裝出一副憤慨的樣子,道:“我看不然,詩與詞,各有千秋,有些景,詞寫出來才好,有些意,詩道出來才佳,若說詞是詩之餘,我看有失偏頗!”

  看似是在反駁張清正之語,其實是在誇讚,因為若是張清正偏袒詩的形式,那他怎麽可能花大力氣寫個《清風詞話》出來,隻是誇這樣的人需要一定技巧罷了。

  若想宦海弄潮,演技,心機,手段,三者缺一不可。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張清正這腦袋便點個不停,宋琅簡直是句句都說到了他心坎上,而且絲毫沒有諂諛之嫌,這就是拍馬屁最高的境界了。

  “四郎啊,可有佳作?”

  宋琅對此早有準備,就等著張清正問起來,不過表麵上依舊是沉吟了一番,方才赧顏道:“前些日子在家填了半闋,這下半闋尚無思路,若是先生不棄,弟子便厚顏念出了。”

  說著,宋琅便站起身來,遙望那院中栽種的波斯菊,一股悲意由內而外地蕩漾開來。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一共十八個字,若是讓現代人念起來,頂多不過兩息就念完了,可宋琅卻是唱出來的,講究的是韻律格調,抑揚頓挫,張清正在一旁甚至聽得打起了節拍,足足過了十多息,老人才回過神來,臉上卻尤有意猶未盡之色。

  “好啊,好啊!真情實感,躍然於前,情景交融,難分彼此,此非你所言‘有境界者自成高格’乎?依老夫看,光這半闋,便足以流傳於世啦!”

  好似老饕遇見了珍饈,酒鬼聞見了佳釀,哪怕是這寡淡的茶水,老人也獨自咂摸出了酒滋味。

  無怪老人如此不吝讚美之詞,實在是因為宋琅所竊之人的來頭太大。

  這首《相見歡》可是李後主的名作之一,而李煜此人光是國破前的水平便已可列足曆代名家,歸附宋朝後所作更是堪稱神品,曾有人將詞作分為豪放與婉約兩派,若豪放至高為東坡與稼軒,那麽婉約派就當屬此人為尊,料想千年以來,多少詞人,可能得此殊榮的又有幾個,他的名作,自然由不得張清正不歎服。

  不過,宋琅也不是隨隨便便摘取名家詩作化為己用,這半闕亦是感傷於梅伯的離世,加之近來大雨還寒,恰似當初在崇文館那一句“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合乎情景,故而就連張清正這樣的大家也不會覺得此乃宋琅盜用他人之作。

  張清正聽懂了其中的意思,卻不好多說什麽,也不知該如何勸慰,恰在此時,一個溫潤如玉,教人一聽便心生好感的男子嗓音突然在亭外響起。

  “好詩,就是多了些脂粉氣。”

  宋琅一扭頭,就見一身穿天藍色長衫,以一根普通玉簪束發,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幹幹淨淨正如碧海晴空一般的男子正站在亭子口,笑望著自己。

  其人身長八尺,若論相貌,可稱得上是龍章鳳姿,天質自然,最出彩的,當屬那一雙慈眼,稍一低眉,便為其平添了幾分悲憫憂鬱的氣質。

  宋琅幾乎是一瞧見他,便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絲好感來,這種感覺很奇妙,就像世上總有一些人是無論他做什麽,你都會討厭他一樣,與之相對的,也總會有一些人,哪怕隻是第一次見,也不免會對其生出幾分親近之意。

  究竟是磁場相合,還是命數使然,宋琅說不清楚,總之以宋琅兩世為人的經驗看來,這個年輕人一定是個性格溫和,心地極好的人。

  對於“脂粉氣多了些”這種說法,宋琅並未生氣,反倒是大大方方地笑道:“哈哈哈,我隻是個手無實權的閑散王爺,未曾見過滄海橫流,也未曾見過黃沙漫天,的確寫不出多豪放的東西,擔待擔待。”

  來人不依不饒。

  “可王爺適才那境界一說......”

  宋琅打斷他道:“境界的確有大小之分,卻無優劣之別。難道操持好自己小家的農夫就比不上開疆拓土的將軍?我看不然。”

  “可......”

  話未說完,眼看二人似乎要起爭執,張清正立馬朝著來人嗬斥道:“杵在那做什麽?還不快來拜見陳王殿下?”

  張清正一說話,來人竟然真的直接閉上了嘴,隨後緊走兩步上前來,一躬身,恭恭敬敬地揖禮道:“蘇玄真拜見陳王殿下!適才言語不當,得罪之處,還請殿下多多包涵!”

  宋琅擺擺手,示意對方不用在意,隨後道:“你也是先生的弟子吧,如今我們既然都在先生的府上,那便隻有師兄和師弟的分別,可沒有什麽王爺不王爺的。”

  老人亦是十分高興,竟是主動開口為二人引薦。

  “嗬嗬,既然四郎都這麽說了,那老夫也不客氣了。來,老夫介紹一下,這位乃是老夫的關門弟子,也是我嘉國前兩年的頭榜狀元,如今剛剛遊學歸來,這茶葉就是他帶來的。”

  宋琅一邊抓過空碗為其倒茶,一邊笑道:“那看來是師弟比師兄厲害,老師門下果然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

  宋琅等幾位皇子自幼年時便跟在張清正身邊學習,故而蘇玄真年紀未必比宋琅小,卻一定是他的師弟。

  蘇玄真聞言,微微一笑,道:“王爺謬讚,若王爺今日將這下半闋填上,小生想必也能沾沾光,與此作一起流芳百世了。”

  宋琅搖搖頭,歎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又哪兒是說來就來的。”

  此句乃是曾寫下“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陸遊所做,也算是千古傳誦的名句,故而張清正聽罷,眼中精光一冒,情不自禁地讚道:“好一個‘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四郎啊,你若得閑,不妨去為太學的學生們授授課吧。”

  蘇玄真剛端起茶碗,卻又放了下來。

  “先生,這授課一次就是一天,王爺哪兒有那個功夫。眼瞅著再過一年又是春闈了,您要偷懶,隻怕他們也不讓呀。”

  張清正雖然從不喜歡去思考這些彎彎道道,可得意弟子提醒得很是明白了,亦隨之改口道:“啊,的確是為師想岔了,剛好你回來,倒是可以讓為師偷個懶,太學那邊可有不少人想見你。”

  宋琅豈能聽不懂這其中的門道,便也識趣地岔開了話題,道:“蘇師弟是頭榜狀元,按規矩,朝廷當直接賜官才對,就算沒有空缺,也當是頭名候補,怎麽如今才回京城,難道是派去了外地?”

  蘇玄真笑了笑,道:“按規矩的確是這樣的,不過蘇某以為,若想當好官,造福一方,自當深入民眾,了解百姓的所需所求,所以這幾年一直在外負笈遊學。”

  宋琅一聽,更為驚訝。

  年紀輕輕就高中頭榜狀元,這若是擱在前世,那就等於是公務員考試的頭名,想想這得是多厲害的天才,而最難得的是,在他身上宋琅沒有看見一絲一毫的驕傲自滿,反倒是願意花費時間深入民間,了解底層百姓的所思所想,簡單來說就是既有真才實學,又肯腳踏實地,何愁沒有出頭之日啊?

  這是什麽,這是人才,是絕對的人才!

  宋琅連語氣都變得熱絡了不少。

  “蘇師弟說的太對了!如果不深入百姓之中,了解民眾疾苦,又怎麽能做得好官。做官不比治學,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