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投其所好先生樂
作者:柳生如夢      更新:2020-06-12 19:29      字數:3357
  縱使張清正一生清廉,從未借公職之便謀取半分私利,可到底是那備受帝王榮寵的肱股之臣,所以朝廷賜予他居住的宅邸可不小,加之來往之人多是當代的名士鴻儒與年輕學士,少有販夫走卒等粗鄙之輩,故而宋琅光是站在門口,都能感覺到一種截然不同的味道。

  長安作為嘉國京城,權力中樞,自當是勳貴雲集,什麽皇親國戚,朱紫公卿,都是隨處可見,為了彰顯身份,就連各家的建築風格也是大同小異,一脈相承,追求的就是富麗堂皇,大氣磅礴,少有淡雅素潔之風。

  然而,富貴氣亦是紅塵煙,看得多了,就不免會覺得俗氣,然而這裏卻是不同,哪怕隻是簡單靠近,也仿佛是走入了一片嶄新的天地,就連空氣都變得清新了許多。

  早在街道口便已經下了馬車,一步步親自走來的宋琅站在刻有老人畢生功績的石屏前,深吸了一口氣,跨步走上台階,與此同時,門口的童子見狀,也不疾不徐地走過來,向宋琅見禮。

  年紀至多不過二七之數的小童子,其打扮也不像是門房,反而更像是學塾裏的學生,一舉一動不疾不徐,既不讓人覺得太過熱情,也絕不會有怠慢之意。

  中正平和,足見功底。

  宋琅一拱手,笑容滿麵。

  “吾乃陳王宋琅,昨天遞過拜帖,今天特來拜會張先生。勞請閣下通傳一二,可否?”

  與宋琅不同,這小童子清楚雙方身份,深深鞠躬後,側開身子,讓開路。

  “原來是陳王殿下,先生等您多時了,請您隨我來吧。”

  一門一戶的門風如何,絕不能從最上麵的那個人身上來看,而恰恰得從最下麵的人身上來看,正如一個木桶能裝多少水,隻取決於最短的那塊木板,這小小的一個門童,待人接物雖不至於讓人如沐春風,但這不卑不亢的態度,不是悉心調教,絕無可能,最起碼宋琅覺得很是舒服。

  “請。”

  “您請。”

  門童在前,宋琅在後,二人一前一後入府之後,當先瞧見的便是一排青翠欲滴的翠竹,這都是張清正親手栽種,用老人的話來說,便是這梅蘭竹菊四君子中,他獨愛竹之剛毅不屈,笑迎霜雪,高風亮節,故府中栽種竹子極多,而這從不居功自傲,一向誠以待人的翠竹,也無疑是老人一生最真實的寫照。

  宋琅書房中那件其貌不揚的臂擱,其實就是多年前老人所贈一截翠竹打造,隻是馬衛有眼不識金鑲玉,故而未曾盜走。

  繞過門口這片充作影壁的小竹林後,越是沿著風雨廊道往裏走,便越是能瞧出這文人雅士與朱紫公卿家宅邸截然不同的地方。

  宋琅這些日子已經去過了名義上為天子取仕的崇文館這種雅地,也去過東宮,齊王府這一等一的富貴所,可前者隻是徒有其表,絕無此地之骨相風韻,而後者與之相比,更是富貴大氣有餘,典雅不足,就連宋琅都不禁暗暗感歎,這真可謂是門風使然也!

  一路穿房過棟,擺放的物件也並不以貴為主,什麽玉如意等物,這裏是一概沒有的,隻是些老人親手所書的字畫,或者是一些便宜的陶器罷了,要麽就是弟子們送上的禮物,但熟知這位老師的脾性,至多也不過就是幾錢銀子,可以說從東宮拆半間屋,便足以買下這整棟宅子了。

  來到寬敞的後院,宋琅發現老人竟親自在料理一塊開墾出來的小菜地,難為老人文人出身,已是花甲之齡,可這鋤頭揮舞得竟不輸那田間老農。

  聽到門童的聲音,抬起頭瞧見了宋琅後,張清正這才直起腰,笑道:“陳王殿下來了。”

  宋琅不敢怠慢,緊走幾步上前,長揖及地,執弟子禮,十分恭敬。

  “先生折煞弟子了。”

  張清正放下手中鋤頭,赤腳走到邊上,用早已打好的水洗了腳,將指縫間的淤泥也仔細清理好了,又將手洗淨,這才穿上木屐,披上一件保暖用的老舊大氅,一伸手,邀請道:“老夫有一愛徒,托人為老夫送來了一份好茶,陳王殿下若不嫌棄,便隨老夫來吧。”

  宋琅一直低著頭,雙手垂在大腿兩側。

  “榮幸之至。”

  一老一少,一個先生,一個弟子,二人順著石子路走到一處茅草做頂,十分簡陋的小亭子裏,早有小童在爐子裏生好了火,隨後一拱手,倒退著離去。

  老人坐在竹凳上,一邊擺弄著桌上質樸的茶具,一邊道:“老夫有個朋友,姓陸,好精研茶道,他曾告訴老夫,這煮茶一事,其實從燒水時就開始了。當壺中的水開始冒出如魚眼一般大小的泡時,便是第一次水沸,再到如泉眼一般冒水時,就是第二次水沸。”

  說著,老人用一根木勺舀出一小杯水,隨後拿起竹筴在壺中攪動了兩下,隨後才將茶葉一股腦地倒入,同時將剛才舀出的水又給倒了回去,然後繼續在壺中攪動不斷,一連串動作看得宋琅那是目不暇接。

  張清正無愧是國子監祭酒,萬千學子共同的先生,他一旦專注在做一件事的時候,那種嚴謹治學的風采,便自然而然地會流露出來,讓宋琅見了都不得不暗道一聲佩服。

  大抵為人師表四個字,最是能夠形容。

  過了十幾息,隻聽張清正又道:“湯花全部浮上來,便要立馬把茶壺端起來,否則等到第三次水沸,這茶的滋味就會變了。”

  說著,老人將爐子上的茶壺提起,然後開始分茶,宋琅趕緊將自己麵前空置的茶碗推上前,虛心道:“弟子受教。”

  趁著老人分茶的時候,宋琅也道明了來意。

  “今日來叨擾先生,是想感謝先生那天的仗義執言,琅兒一直銘記在心。”

  張清正隻顧低頭擺弄茶具,並不看他。

  “無需謝我,老夫隻是說了兩句老夫該說的話,也沒幫上什麽忙。”

  宋琅明白,張清正不願談論此事,也就沒煞風景,而是直接岔開了話題,微微一笑後,將早已打好的腹稿念出。

  “對了,弟子還有一事。先生年前寫的那本《清風詞話》,弟子看了,對於先生在書中所言‘三境’一說,弟子有些不同的見解,鬥膽請先生賜教。”

  “哦?”

  張清正一聽這話,頓時來了興趣,放下手中茶碗,一抬頭,伸手邀請道:“不妨直言。”

  這《清風詞話》乃張清正親筆所撰,用以點評詞家之作,其中為分別詞人的水平高低,用了“三境”之說,分別為“物境”,“情境”,“意境”,宋琅此言,無異於直接向他這本書的立身之根發難,不過張清正並不生氣,正相反,他倒是很期待宋琅能有所高論。

  師者,當虛懷若穀,以身作則,門下弟子若能比自己更優秀,那恰恰說明師者是成功的,無需嫉妒,似張清正這等人物,自然有此心胸,絕不會因為弟子有的放矢的“出言不遜”而生氣。

  也正因為了解張清正的性子,所以宋琅打從一開始便秉承著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原則,再者今日他之所以來,就是為了與張清正打好關係,故而直言道:“學生鬥膽,認為先生的‘三境’之說還不足以形容其高低,應當以‘境界’二字,方算貼切。”

  張清正喃喃自語道:“境界?”

  宋琅點點頭,繼續解釋道:“是了,有境界者自成高格,所以詞句可傳千古!”

  張清正搖搖頭。

  “還不夠。”

  宋琅並不氣餒,而是又道:“的確,境界一詞,太過縹緲,所以細分之下,還有‘造境’與‘寫境’之別,所謂‘造境’,便是自己所造之境,所謂‘寫境’,便是白描之境!”

  張清正眉頭微蹙,問道:“可這二者,似乎不大好區分?”

  宋琅讚歎道:“先生果然是當世大家,一語中的!的確,凡才華斐然者,所造之境必當來源於自然,所寫之境,也必然近於自身理想之地,故又有‘有我’與‘無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也是我,以物觀物,則契合道家希言自然之道。”

  這談論詩詞哲理的一番話說得那是雲遮霧繞不知處,看似厲害,其實都是宋琅從前世所看《人間詞話》一書上抄來的,可放在當下,那絕對是石破天驚的效果!

  前世有位偉人曾說過,偉人都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雖然此為他嘲笑對手的調侃之語,卻也不無道理。

  當世的張清正或許就是那個奠定基礎的巨人,而後世的王國維則絕對是那個將千百年文化積累升華的偉人,這種跨越千年的思辨之說無異於降維打擊,故而張清正隻是一聽,便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過了好半晌,才拍著大腿喊道:“好!好!好!”

  一連說了三個好字,老人才回過神來,一抬頭,眼中似有光芒在閃動。

  “若非對詩詞一道確有見解者,是絕說不出這些話來的。看來你這些年並未荒廢學習啊,此‘境界’一說,可把老夫畢生心血都比下去了。”

  宋琅趕緊拱手道:“先生謬讚了。若非先生珠玉在前,又豈有弟子今日之語?難不成有人生而知之,無需老師也能通曉一切?”

  張清正心頭大慰,低頭看了一眼後,招呼道:“快,茶都涼了,咱們先喝茶,喝茶。”

  眼看老頭子突然熱情了何止十倍,宋琅順勢端起茶碗,以袖遮麵,不禁露出幾分略顯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