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禦書房裏君臣見
作者:柳生如夢      更新:2020-06-12 19:29      字數:3110
  陳國因天子窮奢極欲,橫征暴斂,二世而亡,其國祚不過短短三十來年,而在陳末的亂世中,當時還是陳國重臣的高祖皇帝趁勢起兵,不過短短半年多便占據舊陳國半壁江山,進而稱帝。

  從陳國舊臣到嘉國高祖,整個過程中,當屬高祖的二子,也就是之後被封秦王的宋澤雨戰功最為彪炳,聲勢最為顯赫,也最為眾人所擁戴,據說連高祖最後下定決心反陳也是被這個二兒子所鼓動,而那一年,他剛十九。

  公瑾年少,江東霸王,亦比不上這位史無前例,亦可謂後無來者的秦王,隻因嘉國完成九州一統,中途所有割據一方的梟雄,皆由宋澤雨親手或招降,或誅絕,連高祖也深深忌憚,雖未封其太子,卻賜他天策上將,同時兼任太尉與尚書令,文武大權盡握在手,其位還在三公之上。

  不過最後宋澤雨還是以一場血腥的政變,誅殺掉其餘兄弟,成功登上皇位,這也是為何這一代九位親王,卻未曾有人獲封秦王的原因,既是為了避嫌,更因為根本沒人配得上。

  宋澤雨被稱為“聖主”也並非臣子諂媚之言,遙想神州大地幾度浮沉,改朝換代乃是常事,但開國功臣皆得厚待,善終之朝,遍翻史冊,唯此一人,甚至連曾經欲置自己於死地的敵人,也都折服於他的仁德,最後甘願輔佐於他。

  一眾降臣裏,如今地位最為顯赫的,當屬禦史大夫兼黃門侍郎,加賜禦前行走,以直言不諱而著稱的謝玄,謝大人,當年他曾是宋澤雨那位兄弟,也就是太子爺的門客,更曾雇人屢次三番刺殺當時還是秦王的宋澤雨,不過往日恩怨絲毫不妨礙他如今受寵,乃至於屢次當眾頂撞天子,地位反倒越來越高。

  曾上書讓三品及以上的官員見親王不必下馬跪拜,反倒需要親王主動行禮的,就是這位謝大人,據說天子一度憤怒到質問謝玄,“難道朕的兒子們就這麽低賤,你們就這麽高貴嗎?”,當時這位謝大人不卑不亢地反駁道,“從古到今,親王的班次都在三公之下。如今三品官都是陛下您的肱骨和八座的前輩,要給親王行禮,於禮不合。”,將天子氣得險些踢桌。

  不過此事最後當然是以謝大人的完勝而告終,由此可見此人到底是何等敢於直諫,又是何等受天子信任。

  一座禦史台,半個門下省,幾乎全由他一人操持,這兩個哪個不是直達天聽的官職,朝中清流黨兩個領袖,一個張清正,另外一個就是他,也屬此人深為宋承乾所惡,因為宋承乾口中的“瘋狗”都是他手下禦史台所豢養。

  謝玄四十來歲,正值壯年,但兩柄已生華發,瞧著倒也不比宋澤雨年輕多少。

  若君主昏庸,受寵之人,當是擅長阿諛奉承之輩,可若君主聖明,受寵之人,不但需要有膽氣頂撞天子,忠言直諫,更需要遠勝他人的為政之能,效忠之心,否則忠言直諫也不過是另外一種阿諛奉承了。

  謝玄便是如此,真正讓他受寵的,其實是這孤僻的性格,多年來他一心撲在政務上,從不結黨營私,就連妻兒也無,天子也不是沒有賜婚,隻可惜沒過多久便被他主動寫了“和離書”,問起原因,是因他一連兩年都待在衙門不回去,妻子自殺了三次。

  父母早逝,無妻無兒,也無任何親戚,乃至於徒弟,朋黨,這種人無疑是官場上最可怕的對手,因為他們根本沒有任何牽掛,也沒有任何可以加以構陷的把柄,都說光腳不怕穿鞋的,就是這個道理,所以連宋承乾那位親舅舅,當朝尚書省右仆射獨孤無忌都躲著他走。

  這位常年擺出一副苦大仇深之相,簡直是神憎鬼厭的謝大人,如今正在大太監白朝恩的帶領下,來到禦書房,麵見天子。

  若說宮外哪位大人最受皇帝的寵幸,或許還有爭論,可若是誰問起宮內誰最受天子信任,說話最管用,那無疑就是這位大太監白朝恩了。

  此人自幼年起便是天子的侍讀,當然,那時候他還隻是嘉國公,也就是高祖陛下的二兒子,之後這位白朝恩隨著天子轉戰南北,一路侍奉,未有怨言,一直到宋澤雨登基,當即封為大總管,便是宋承乾見了,不說心裏怎麽想,麵子上都得乖乖行禮。

  一個朝堂上的肱股之臣,一個後宮裏的定海神針,謝玄與白朝恩兩個人一個在前麵走,一個跟在後麵,兩兩無言,二人雖然相識已有二十餘載,而謝玄被天子單獨召見也不知有多少次了,可二人的關係一直都是這樣,謝玄既不會隨便拉扯兩句,也從不打探今天聖上叫我來是做什麽,而白朝恩每次見了麵也隻會規規矩矩地叫上一聲謝大人。

  白朝恩推開門,讓開路,謝玄入得禦書房中,坐在書桌後的宋澤雨方才放下手中批閱奏章的筆,抬起頭。

  謝玄緊跟著上前兩步,鄭重其事地一拂袖後,躬身作長揖,動作標準得隻怕將張清正這研究儒家禮節幾十年的老學究抓來也挑不出半點毛病。

  不過謝玄的語氣卻是不鹹不淡,就好似在對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說話。

  “臣謝玄,拜見陛下。”

  當年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年輕人如今已年逾五十,因太過操勞國事,瞧著要比同齡人蒼老許多,加之早年四處征戰,又落下了病根,所以如今看起來不過就是個時常佝僂著腰,白發叢生的小老頭兒罷了。

  宋澤雨道:“說了上百次了,私下裏,不必如此,坐吧。”

  早有白朝恩從一旁搬來椅子,而謝玄也不客氣,就這麽坐了下來,隻是腰背挺直,仍未有絲毫懈怠。

  宋澤雨懶得再管他,反正幾十年了,說再多他也是左耳進,右耳出,便低下頭,拾起一份新的奏折,心分二用,一邊繼續閱讀這份關於邊關戰事的緊急奏章,一邊道:“可聽說了?朕那個四兒子不慎落水的事?”

  謝玄麵無表情,連語氣也極其冷漠。

  “臣公務繁忙,未曾關注這些事。”

  宋澤雨頭也不抬,仿佛在自言自語一般。

  “真是不堪,二十來歲的人了,竟會失足落水,也不知是隨誰。”

  等了一會兒,見謝玄根本沒有答話的意思,宋澤雨便又道:“朕近來,時常夢見宸妃,隻是每當朕一叫她的名字,便醒了。聽聞謝公早年曾研究過黃老之術,易學星象,不知可否為朕解解夢啊?”

  謝玄道:“臣是禦史台的禦史,不是欽天監的靈台郎。”

  宋澤雨道:“不妨說說嘛。”

  謝玄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宋澤雨點點頭,道:“許是吧,二十年了,自她離世之後,朕也甚少關注琅兒,前些日子與鄭國公閑談時提起此事,聽說琅兒寫得一手好詩詞,便隨口誇讚了幾句,未曾想,不日便有琅兒落水,險些身死的消息。”

  鄭國公獨孤無忌,說是尚書省右仆射,但實際上也是為了避嫌,因為宋澤雨當年就兼領尚書令,所以這一朝臣子無論文官還是武官,都不能與他並列,這尚書省右仆射就是第一等的實權大員,為嘉國宰相。

  此人跟隨宋澤雨極早,不但在一統天下的道路上為宋澤雨積極出謀劃策,更在之後的政變中立下極大功勞,故而在一幫老臣中,此人的官爵當屬第一,況且他還有個更重要的身份,那就是宋澤雨的大舅子,他的兩個妹妹一個是已逝的獨孤皇後,太子宋承乾與楚王宋泰的生母,一個是德妃娘娘,晉王宋玄彬的母親。

  既是真正意義上的皇親國戚,同時又立下過扶龍之功,並且自身也是飽學之士,這樣的人想不受寵都難,隻是看宋澤雨如今的意思......

  謝玄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就好似一尊沒有生命力的石佛,外界的一切紛擾與他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宋澤雨沒有瞧見,又自顧自地道:“你說,琅兒遇害的事,與這件事,有沒有關係?”

  等了半晌,謝玄還是不說話,宋澤雨終於放下了手中的奏章,抬起頭來,老人臉上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長。

  “喲,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謝大人不是一向以敢於忠言直諫而著稱麽?有你帶頭,那些小輩們都恨不得指著朝中諸國公的鼻子罵,怎麽今天倒成啞巴了?”

  謝玄離開椅子,跪倒在地,語氣依舊是那副不鹹不淡的樣子。

  “陛下家事,臣不敢妄言。”

  宋澤雨擺擺手,極不耐煩地道:“少跟朕裝模作樣,二十年了,你不累,朕都累,趕緊起來吧。你放心,這禦書房今天就我們君臣三人,這裏說的話,外麵聽不見,你也帶不出去,朕準你今天暢所欲言,想說什麽,就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