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26
作者:顧了之      更新:2020-05-25 17:12      字數:3373
  實則元賜嫻的氣早就消了。陸時卿此人, 她是不奢望他低聲下氣道歉的。他能拐著彎托陸霜妤上門慰問便已難得,何況當日那茬, 說到底也算她的過錯,因此她晾他這些天,並非當真不願理他,而是走了個“戰術”。

  正如此刻,她瞧見他冒火的眼神,偏不給他好顏色瞧。玉指一伸, 將碧綠的瓷瓶撚著轉了一圈,確信晃到他眼了,才緩緩收回袖中。

  陸時卿心中冷嗤一句“幼稚”, 理了理衣襟,目視前方, 神情倨傲。

  元賜嫻便也扭過了頭來,暗暗垂眼回想鄭濯的傷勢。

  方才湊近一瞧,她發現, 僧人失手抖落的香灰大多撒在他袖口,手背處則十分輕微。如此一點燙紅,於武人而言不過像被蚊蟲叮了一口,真要說是誰刻意為之,似乎沒什麽道理。

  她想, 大約是她過於關注鄭濯, 杯弓蛇影了。可等了一晌, 當她打消疑慮, 上前去接僧人手中的細香,卻複又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這細香的味道,與鄭濯身上的香灰不一樣。

  她伸出的手一頓。給她遞香的僧人也是一愣,卻見她很快笑了下,仿佛什麽也未發生,接了香去到祭鼎禮拜,繼而退出了道場。

  元鈺先她一個作禮,出來後放慢了步子等她,見她跟上,偏頭小聲問:“方才何事?”他注意到她有一瞬停頓。

  此刻人多眼雜,元賜嫻搖頭示意無事,待去到舉行下一場儀式的大雄寶殿附近,才壓低了聲道:“阿兄,你聞聞這香灰。”說著抬起袖子來。

  剛剛作禮時,她趁僧人不注意,撣了撣細香,留了撮香灰在袖子上。

  元鈺低頭一嗅,不明所以道:“有何不對?”

  “阿兄拿到的細香,與我這袖子上香灰的氣味,及祭鼎裏邊的,想來是一樣的。”

  他點點頭。

  “可六皇子身上的卻有些不一樣。”

  元鈺知道她這妹妹五識素來靈敏,卻到底心存疑慮:“如此細微差別,你可會聞錯?”

  元賜嫻搖搖頭道:“當真不一樣,大抵都是佛香,卻混了些別的什麽。”她皺眉回想一番,“我好像在滇南哪處聞過這氣味。”

  說話間,兄妹倆已來到大雄寶殿,見殿外都是行完祭禮,駐足歇息的皇室子弟,便不好再多言。

  元賜嫻稍稍一掠,沒尋著鄭濯,倒一眼瞧見鄭筠孤身一人跪在殿內蒲團上,雙手合十對佛禮拜,看背影很是虔誠。在場的皇室子弟多是礙於聖命才來的,唯獨她,似乎是真心向佛。

  她打量了鄭筠一番,忽然明白當初何以覺得這位貴主不像愛好打馬出遊的人了。

  此人的舉手投足都透了股十分厚重的氣韻,她的聲色是淡的,眼神是淡的,倘使真要有個形容——她很像一名長齋禮佛的出塵者。

  這世上似乎沒多少能叫她打起精神的東西。當然,可能除了陸時卿吧。

  元賜嫻感覺得到,鄭筠對她的一切注意,都是源於陸時卿。

  鄭筠禮拜完,回身見她站在殿門口,含笑上前,先與元鈺打了個招呼,繼而問她:“縣主也來禮佛?”

  元賜嫻看了眼殿內金光閃閃的釋迦牟尼像,搖頭道:“不是,我不信佛。”說完似覺此地此言不妥,笑了笑補充道,“不是很信佛。”

  鄭筠淡淡眨了眨眼:“如此,縣主可信輪回?”

  她似乎認真思索了一番,最終不答反問:“貴主呢,您以為這世間可有輪回?”

  “世間種種,信則有,不信則無。”鄭筠微微一笑,“我信因果,也信輪回。”

  她說完便與元賜嫻告辭,去候在一旁的婢女處取囊飲水了。

  元鈺見狀“嘖”了一聲,悄聲感慨:“你們女孩家真是堪比毒蛇猛獸,這明槍暗箭的,一個字能有八個意思,聽得我脊背都涼。”

  元賜嫻覷他一眼,剛欲回嘴,卻不知因這番話想到什麽,臉色一變。

  “怎得了?怪嚇人的。”元鈺問。

  “阿兄,我記起來了。”她扯了下他的袖子,拉他到無人處,然後道,“你知道的,滇南有各種各樣的毒蛇,我剛去到姚州,特別怕這東西。阿爹便尋來一種專門誘蛇的藥草,將咱家府邸附近的蛇都給滅了個幹淨。”

  元鈺斂色問:“你是說,六皇子身上有這藥草的氣味?”

  元賜嫻神情凝重地點點頭。

  元鈺一刹想通了其間環節,問:“那咱們?”

  她臉一揪,躊躇一晌道:“……也不好眼睜睜見人家著道吧,畢竟眼下,他也沒做對不起元家的事,咱們還在一條船上呢。”

  元鈺點點頭:“阿兄找他去。”

  她攔住他:“別。你的身份比我敏感,少在人前與他打交道,我去。”

  元賜嫻四顧一番,找了個僧人詢問,得知鄭濯似是被誰喊去了罔極寺的南寺門。

  她謝過後便匆匆往那處趕,到時果見鄭濯正與幾名侍衛說話,手中拿了一張羊皮圖紙,像在商議什麽,見她來,稍稍一頓,眼色疑問。

  這南寺門連了外牆,牆沿下便是一排濃密的矮叢,瞧上去著實是藏蛇的好地方,元賜嫻心驚膽戰地朝他腳邊掠了一眼,疾步上前:“殿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鄭濯點點頭,將手中羊皮圖紙交給侍衛,剛欲隨她走,卻聽腳邊矮叢一陣窸窸窣窣響動,不過一刹,一條赤身銀紋的細蛇一躍半丈高,直向他手腕襲來。

  他驀然抬眼,一手扯了元賜嫻往身後掩,一手一把抽出旁側侍衛腰刀,橫劍一拍,劍柄過掌,刀鋒倏爾落下,直接斬爛了蛇身七寸處的心脈。幾番起落,前後不過兩息,快得一旁幾名侍衛連個步子都來不及挪。

  元賜嫻臉色煞白,瞧著癱軟在地,血肉模糊的赤蛇,嚇得連驚叫都忘了,一陣急促喘息。

  天曉得,不怕狗的元賜嫻真的很惡心蛇,甚至幼年時候,曾被這玩意兒嚇暈過。

  她原是不曾預計到會與蛇正麵交鋒的,緊趕慢趕來提醒鄭濯,哪知晚了一步,撞到了蛇口上。早知便由阿兄出麵了。

  鄭濯還攥著她的手,因此感到她掌心潮濕而發涼,滿是細汗。他回頭看她:“你可還好?”

  元賜嫻不太好,甚至眼前都冒了星子,微微犯暈,她咬了下舌頭,感覺到一點腥甜,勉強支撐住了,回神後將手一把抽出,搖搖頭:“我沒事。”然後提醒道,“殿下,您殺生了……”

  鄭濯“嗯”了一聲:“我知道。”

  見他神色平靜,眼底毫無意外,元賜嫻略有不解,皺皺眉剛欲再問,無意一眼,卻見寺門前站了個人。

  陸時卿負手原地,不知望了這邊多久。

  鄭濯遠遠瞧他一眼,問元賜嫻:“縣主方才尋我何事?”

  一旁站了好幾名不知敵友的侍衛,她不好直言,低頭看了眼蛇屍,暗示道:“已經無事了。”

  鄭濯便明白了她的來意,笑說:“我恐怕不得不向阿爹請罪去了。”然後扔了劍,朝陸時卿招招手,示意他來。

  陸時卿神情很淡,到他跟前,朝他頷首行禮,聽他道:“陸侍郎來得正好,縣主受了驚嚇,煩請您送她回殿。”

  見他點頭應下,鄭濯便大步流星地走了。一旁幾名侍衛緊隨其後。

  陸時卿瞥一眼僵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元賜嫻,伸手一引:“縣主也請吧。”

  她點點頭,不欲露出怯色,豈料方才強撐著僵持了太久,一挪腿便是一陣軟倒之意,一個踉蹌險些跌跤。

  陸時卿下意識伸手去扶,等被她拽緊了胳膊,卻記起她素來能編擅演,冷聲問:“縣主方才不是與殿下說,您沒事嗎?”

  元賜嫻這回卻真沒裝。大抵是對陸時卿沒什麽敵意,在他跟前稍微放鬆一些,她被蛇惡心的後勁就上頭了,一時耳內嘶鳴,眼前也一點點發黑,胃腹翻騰之下幾欲作嘔,根本聽不清他說了什麽。

  她拽著他胳膊的手一點點垂了下來,身子一歪往後栽去。

  陸時卿一愣,這下不敢再疑,慌忙伸手扶穩她,見她暈厥,隻好將她一把打橫抱起,挪去一旁,一麵掐她人中位置,一麵低聲喚她:“元賜嫻!”

  元賜嫻到底體格不算嬌弱,被他掐了幾下就醒轉了,醒來發現頭下枕了他的腿,而他靠在牆根處,似乎蹭了一身的灰。

  但她這時候照顧不了他的潔癖,隻覺暈厥過後,口舌極度幹燥,抬眼張嘴,有氣無力道:“陸侍郎,我渴……”

  能認得他陸侍郎,那就是沒事了。

  陸時卿瞥瞥她,從腰間摘下隨身攜帶的水囊,替她擰了囊蓋卻突然一頓,提醒道:“這水囊我喝過了。”

  她不是很嫌棄他碰過的東西嗎?

  元賜嫻剛淋淋漓漓下了一層冷汗,實在口幹,一把搶過水囊就仰躺著往嘴裏灌,喝夠了才得以繼續說話:“……您真記仇,我收回那日嫌您的話成了吧。”說完手肘撐地,欲從他腿上起來。

  陸時卿看她行動困難,便幫了她一把,然後冷冷道:“哪日?我不記得了。”

  她覷他一眼,低哼一聲:“不記得拉倒。”完了似乎恢複了些血氣,拖著步子往寺門走。

  陸時卿眉頭緊蹙,不太爽利地瞧了眼衣角的灰泥,歎口氣,將水囊別回腰間,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