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8章 天下熙熙(十二)
作者:塵都乞兒      更新:2020-05-19 11:54      字數:2519
  河東道,蒲州。

  蒲州是河東道的治所,別稱河東府,是河東柳氏的郡望所在。

  作為一道首府,又是西聯神都洛陽和河南道,東鄰河北道,南接淮南道,北通突厥草原的交通要道,通衢之地,蒲州設有通商府分支,其主官以郎中為名,位分品級較高,為從四品,與蒲州刺史平級,比起事實上的通商府中樞主官,通商府少尹王祿,也隻低半級。

  “齊郎中,下官已是第三次來官署,下官官職低微,本不足道,卻有王少尹手書指令在,不好違逆,蒲州分支的銅錢支領細目,不知何時能拿出?”通商府稽核司主事施珈弘,肥胖的身軀癱在坐榻上,厚重一團,皮笑肉不笑,在蒲州耽擱太久,他的耐心已然耗盡。

  作為通商府中樞下派的官員,到了地方上,本就該見官大一級,還從沒有受過這等鳥氣,這蒲州郎中齊衝竟是將他當成了打秋風的一般,先是門房上推三阻四,遲遲不見麵,好容易見了麵,又是大打太極拳,東拉西扯找些借口,就是不肯利落辦事。

  他心中已然拿定了主意,回到神都,定要惡狠狠告他刁狀,一泄心頭之恨。

  齊衝是個高瘦的中年漢子,相貌頗有特點,臉頰容長而蠟黃,麵色時常嚴肅陰沉,眼睛很小,眼珠子卻靈動,遊移不定,難以捉摸。

  他出身鴻臚寺係統,負責外商接待和監管,諸多涉及商貿的機構合並成通商府之後,他當了這蒲州分支的郎中,名義上職權擴大了,實質上油水卻大為減少,隻因通商府不再幹預具體,隻負責行商執照核發和商貿行為稽查,大權都收歸中樞,富商大賈,也不是他地方分支能拿捏得住的。

  日子過得清湯寡水,直到天降橫財。

  齊衝永遠都不會忘記,安東都護府的丘八大爺護送著整整一百零九輛厚實的廂車來到蒲州,眼神冷冰冰的,態度也極為惡劣,甚至因為他追問了幾句來由,還險些遭了刀柄抽打,令他在下屬麵前好大沒臉。

  但這一切,都在他看到馬車裏閃著青銅光澤的銅錢的下一刻,煙消雲散。

  問世間,最能溫暖人心者何物,唯有錢帛。

  他尋了些親信,細細清點了,足足三百萬貫。

  彼時心中的顫抖和悸動,想要不敢要,想留不能留,滋味終身難忘。

  沒過多久,神都通商府的加急密件公文來到,卻原來,他隻能做個過路財神。

  公文中嚴令保守機密,不得將銅錢的消息外泄,同時,列明了這些銅錢的用處,采買哪些物資,轉運到何處,規定了應當以怎樣的頻率釋放出去,更令人厭惡的是,還有一張前所未見的表格,各種條目眼花繚亂,真按著這個表格填下去,休說貪墨,便是有一枚銅錢滾到了地上,都要有人自掏腰包貼補回來。

  是可忍孰不可忍,素了這許久,好容易見著葷腥,卻讓他隻能看不能吃,齊衝不甘心。

  他以各種方式拖延,拒不執行中樞指令,銅錢他一枚都沒有釋放出去,反倒通過各種渠道,將蒲州通商府掌握巨量銅錢的消息釋放得到處都是,隻為了心中的一份執念。

  財帛動人心,他底子薄,身子骨弱,經不起折騰,他這裏的血腥味,隻要引來鯊魚的注意,總有辦法將麵前這塊肥肉撕咬一口下來,不會落得兩手空空。

  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等到了機會。

  “施主事,本官也想早些辦完差事,隻是此事分屬機密,經手之人不宜太多,盤點起來,曠日持久,還請稍安勿躁”齊衝的黃臉上一絲波動都無,眼珠在施珈弘麵上一觸即轉開,口中仍是敷衍搪塞之詞。

  “年關將至,齊郎中不會讓我無法完成差事,回神都受罰吧,嗬嗬嗬”施珈弘臉皮子抖了抖,語帶威脅,他完不成差事回京,要受到懲罰,齊衝這個始作俑者,付出的代價隻會更慘重。

  “施主事若是等不及,本官也隻好擇日赴京述職,麵見少尹請罪”齊衝卻是絲毫不懼,一口點破,並不將施珈弘的殺手鐧放在眼中。

  “齊衝,你放肆”

  施珈弘出離憤怒,憤而起身,戟指齊衝,與他冷眼對視良久,出奇地平靜了下來,緩緩坐回原位,端起茶盞,啜飲了一小口。

  “齊郎中,你久離神都,看不清風色,我不怪你,隻盼你還能記得,這通商府,是在誰家手中所成?王少尹,又是誰家羽翼?”

  “你許是仗了哪家的勢,才敢不將中樞當回事,且掂量掂量,觸怒了那位,如今朝野,你能憑誰?”

  施珈弘聲調舒緩,但效用顯然極好,齊衝眼神仍舊飄忽,但卻垂下頭去,不敢開口。

  一盞茶飲盡,施珈弘站起身,“山水有相逢,齊郎中,神都再會”

  齊衝一動不動,仍舊呆呆坐著,良久,喉結動了動,咽下一口唾沫,長長的黃臉擰了擰,眼珠不再飄忽,脖子神經質地扭了幾下,“你家主子權傾天下,我能憑誰?我隻相信,火中取栗,富貴險中求”

  齊衝走到施珈弘方才的桌案前,為他的茶盞倒滿了茶水,緩緩撒在地上。

  “施主事,神都會不了,還是來生再會吧”

  “嗤啦……”

  茶水落地,過了沒多久,泛起一陣泡沫,飄起一縷白煙。

  神都,相王府穀水別業。

  相王府長女壽昌縣主與禦史中丞鄭鏡思訂婚禮,錦繡金銀,鋪開十裏紅妝。

  權策作為司儀,早早便到場,才下了玉逍遙,四周來客,紛紛避道行禮。

  這固然是禮節所需,但所有人眼中的敬畏,卻是掩藏不住。

  喜慶日子,一身大紅吉服,滿麵含笑,卻掩蓋不住隨身而至的威嚴。

  長安一行,權策辣手處置左右領軍衛,揮手間數百人頭落地,褫奪軍旗軍號,典章雖有明文,卻幾乎從未施行,權策開了先河。

  “大郎來得卻巧,母皇將至,與我一道迎候”相王李旦在裏頭匆匆出來,神色頗為複雜,高調做事,低調做人,這外甥兒已得其中三味,誠不可與爭鋒。

  “聽殿下吩咐”權策微微躬身。

  未久,武後的鑾駕駕臨,李旦當先,眾人一道行禮。

  “你何以對領軍衛如此苛責?”武後招招手,拉著權策的手,緩步進門。

  “此軍拱衛長安舊都,又多有宗室皇族在內,臣愛之彌深,責之愈切”權策從容對答,“此軍有失,臣責無旁貸,正有意開衙之後,向陛下請罪”

  武後頓住腳步,深深看了他一眼,伸手撫著他的後背,“朕素知你典軍有方,管教同輩子弟,也是應當,隻是,十指尚有長短,何況外藩成軍,何必自責,莫要多事”

  “臣,謝陛下恩典”權策連忙謝恩。

  “嗬嗬嗬”武後輕輕一笑,拉起他,沿著長長地毯前行。

  旁觀眾人,包括李旦在內,目睹眼前君臣祖孫相得,各有滋味在心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