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2章 血夜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2-02-22 18:10      字數:3484
  佟京年今天很高興,比尋常的日子要高興得多。

  因為今天是義州互市本月開市的第一天,按照當初後金貝勒阿敏與朝鮮王定下的契約,互市每月開市十五天,在這十五天當中,允許朝鮮人和後金百姓進入夷州堡互市交易,其他的日子則不能開市。

  雖然這條規矩對後金來說,基本可以無視,後金人員可以隨時旁若無人的進入互市,但朝鮮人就不一樣了,他們被自己的官府束縛,嚴格遵守規定,不可逾越。

  朝鮮人不來交易,光後金商人蹲裏麵有什麽用?

  所以義州堡隻有這十五天交易繁榮,佟京年也隻有這十五天有油水可賺。

  油水是十足的,作為本地管理者,佟京年要從每筆交易中抽取稅金,當然了,這些稅金後金是沒有條文規定的,皇太極隻想通過互市獲取後金缺乏的糧食布匹,稅金也隻能從朝鮮商人處榨取,收上去的銀子全都會進入佟京年的腰包,還有一些特殊的實物好處。

  比如今晚,佟京年就從一個常年奔走於朝鮮與後金之間的大商人那裏得到了一個嬌滴滴的朝鮮女子,那女子白白嫩嫩,瓜子臉柳梢眉,掐一下就能滴出水來,比後金白山黑水間的大臉壯碩女子好看許多,瞧一眼就讓佟京年心頭癢癢的如無數螞蟻騷動。

  互市到傍晚就會歇市,除了少部分遠道而來的客商選擇在木柵欄裏的茅草棚子休息以外,大部分人都會趕在天黑前去二十裏地開外的市鎮睡覺,畢竟再好的草棚子在遼東的夜裏,也會凍得人直想鑽牛屁股。

  晚上,義州堡裏的活人除了兩百漢兵,就隻有百來個客商,縷縷炊煙飄蕩,空氣裏洋溢著高粱米的香氣。

  佟京年沒心思吃晚飯,天一黑,就獰笑著回了房,帶進去一根小皮鞭,還特意吩咐手下人:“沒事不得進來打擾,誰耽擱了老爺的興致,老爺就要剝了他的皮!”

  義州堡能有多大?巴掌大的城,佟京年住的小院根本不隔音,牆的那一邊就是其他人的住處,夜裏萬籟俱寂,女子淒涼的高亢慘呼誰都聽得到。

  沒人敢去張揚,呼嘯的夜風裏所有客商都默默的仿佛聽不見,漢兵們倒是聽得麵紅耳熱,在牆根下暗暗鼓噪,卻又無處發泄,於是叫嚷著聚賭耍子去了。

  街上空無一人,冷月如雪,白日裏貨物堆積的攤位上靜悄悄空蕩蕩的,偶有拴在木樁上的牲口打個響鼻,熱氣在空中凝結成霜,表達對寒冷氣候的抗議。

  更夫老丁提著梆子,縮了脖子,一個人走在街麵上,兩側黑洞洞的草棚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是冷得睡不著的客人在輾轉反複,遠處燈火亮處,土堡廢墟中殘存的瓦房裏漢兵正在扔骰子,瓷碗撞擊骨骰子,叮叮咚咚。

  老丁是個遼人,天啟六年從撫順逃過來的軍戶,一家人在路上死得隻剩下他一個了,五十多歲也沒多少活頭,不再去想什麽國仇家恨,在佟京年手下做個更夫掙一碗麥飯了此殘生。

  “哐哐~,二更天,小心火燭~~!”

  老丁嘴裏唱歌一樣喊著,尾音拖得老長,木柵欄內外都能聽到他的喊聲。他半眯著眼走著道,義州堡對他來說太熟悉了,地上哪裏有一塊磚頭都清楚,閉上眼都能走個來回。

  耳畔窸窸窣窣的聲音大了幾分,老丁側頭,左右張望,在黑暗中什麽也沒瞧見。

  正欲拔腿再走,一道冰冷的刀鋒從側麵貼上了自己的脖子。

  對軍戶來說,刀子的感覺再熟悉不過了,老丁渾身一個哆嗦,手裏的銅鑼差點掉到了地上。

  “不用怕!”身後有人貼住了他的後背,低沉有力的話語就在耳邊響起:“繼續敲鑼,我讓你停,你才能停!”

  “明白,明白。”老丁心頭雪亮,提緊了銅鑼,這是碰上響馬了。

  遼東響馬,向來心狠手辣,劫道幾乎不留活口,時不時的也會滋擾市集。

  “爺,你們膽子太大了,這裏是義州堡。”老丁鎮定下來之後,反倒不那麽慌了:“建州兵就在裏麵,你們要是想搶東西,趕緊在外頭搜羅了就走,千萬別驚動裏麵的人。”

  他這麽說,後麵的人似乎頓住了,周圍有人嗤嗤地小聲冷笑。

  老丁心中一顛,大著膽子轉動腦袋掃了一眼,驚覺四周無聲無息的,居然出現了無數人影。

  “老更,你不用怕,我們不殺你。”後頭的人悄聲道,把他朝前麵推:“你帶路,我們就是來找建州兵晦氣的。”

  “你……”老丁覺得自己嘴唇突然很幹,不禁咽了一口唾沫。

  “少囉嗦!”另一個聲音低吼道,重重的用什麽東西拍了一下他的頭:“快帶路!”

  “是、是。”老丁不敢再說話了,卻暗道奇怪,義州堡周圍布置有建州兵的崗哨,怎麽放任這些響馬摸進來,連一聲示警都沒有發出來,莫非太平日子過久了,全都懈怠睡死過去了?

  揣著這樣的心思,老丁一步一步的在黑暗中向建州兵住的土堡廢墟中走去。

  架在脖子上的長刀也令他影響深刻,那柄刀子刀刃狹長,刀鋒銳利,不是遼人慣使的寬刃燕翅刀,而類似倭刀。

  倭刀?

  老丁眼皮跳了一下,這幫響馬是倭寇?

  早年大明和建州混戰的時候,有倭人在裏頭為明軍助拳,軍敗後流落山嶺間沒法渡海回國,成了流賊,這幫人比尋常響馬還凶,殺人不眨眼,隻是聽說近些年死得七七八八,少有出現,沒想到今夜到了義州堡。

  不過縱然是倭寇,也不是建州兵的對手,這裏有兩百建州兵,倭寇能有多少?所以說倭寇膽子大,不是沒有道理的。

  路不長,建州兵住的房子轉眼就到。

  殺千刀的,老丁心中歎道,門口連個站崗的人都沒有。

  後頭的人大概覺得這個更夫無用了,一把將他按到在路邊,老丁垂死掙紮,但哪裏掙脫得了?被一張破布堵了嘴,捆得如同粽子丟到了泥巴地裏。

  老丁躬著身子,費了半天勁才把自己的姿態從狗吃屎狀態翻轉過來,還沒在地上把嘴裏的布摩擦出去,就聽到炸雷般的爆炸聲。

  一連串的爆炸宛如夜空中的霹靂,電光連閃,炒豆子一般響起,怒吼聲、慘叫聲、桌椅倒地聲以及金鐵交加的碰撞聲,幾乎同時響起,驚破了夜的寂寥。

  黑暗中無數的人影奔走,喊叫著亂跑,一些臂膀上綁著刺眼的白毛巾,在月光下清楚奪目,他們三五成群,站在街上,見人就開槍,鉛子掃蕩著人命。

  “夷州軍殺奴,與閑人無關,旁人自閉門戶,否則刀槍無眼!”

  這樣洪亮的喊聲中,老丁心驚肉跳,縮在路邊動也不敢動,他親眼看到,幾個彪悍的建州兵光著身子從屋裏跑出來,手裏隻來得及拿著刀,與幾個白毛巾打了照麵,那些白毛巾站在街中間,抬手就斃了大部分,剩下的兩個退了回去。白毛巾也不追,卻在外麵放火。

  混亂中,老丁也看不清有多少白毛巾,隻覺得視野裏隨處都是,他閉上了眼,全身都在抖。

  “咚!”

  有人倒在了近旁,熱乎乎的東西濺到了老丁的臉上,他迫不得已睜開眼,看到義州堡最大的官佟京年一手捂著自己的胸口,一手撐在地上,倒在了一丈開外的牆根下。

  熱乎乎的東西順著臉頰流到了老丁的嘴邊,腥味十足,老丁伸舌頭舔了一下,血的味道。

  佟京年喘息著,穿著褻衣,袒著胸口,羈傲的昂著頭,盯著站在麵前的十來個人,這些人手臂上都綁著白毛巾。

  “我是後金義州堡守備官,是建州人。”他狠狠的罵道,胸口的傷口一直在冒血,令他的叫罵虛弱無力:“你們是什麽人?不怕報複麽?”

  那些白毛巾一聲不吭,遠處喊殺聲清晰可聞。

  一個白毛巾踏前一步,在佟京年麵前蹲了下去。

  老丁借著月光,模糊的看到,那白毛巾的臉上大胡子跟荊棘一樣密。

  “太好了,你原來真的是個官。”大胡子白毛巾聽起來很高興:“借你的頭用一用。”

  他手裏提著一柄長刀,老丁認得,那就是倭刀。

  佟京年叫罵了一句什麽,老丁沒聽明白,但那個大胡子白毛巾很快站了起來,沒握刀的左手提著個圓形的東西,滴滴噠噠的血直朝地上滴。

  “光拿首級,朝鮮人認得出來麽?”有白毛巾問。

  大胡子笑道:“他是這個互市的建州官兒,朝鮮人一定認得。首級好啊,比活人安全,不然押著活人過去太麻煩,再說這廝今晚上剛害死了那姑娘,新鮮的命債,砍了他也算積德。”

  “那,這裏怎麽處理?”

  “燒了吧,建州人全都砍了。”

  “顏、顏老板,他們不是建州人,是遼人。今後屯田,遼人有用。”另一個惶急的聲音忙道。

  “遼人也砍了,助紂為虐,殺了不冤。我們夷州軍不需要這樣的叛徒!”這是大胡子的聲音。

  對話到此戛然而止,剩下的隻是單純的殺戮,在睡夢中被驚醒的建州漢軍根本沒有反應過來,抵抗烈度有限,殺戮的過程簡短而有效,半刻鍾不到,義州堡就清淨了。

  老丁倒臥在無頭的屍體邊,一動不敢動,唯恐被人發現這裏還有個活人。

  黎明時分,那些外圍的草棚子裏有客商試探著伸出了腦袋,這些人很有眼力介,聽見了喊聲沒敢動,直到現在才敢出來看情況。

  滿地的血,滿地的屍首。

  本是廢墟的土堡,又被放了一把火,將那些殘存的房屋燒成了白地。

  客商自然是不敢過去看,也唯恐被後金以為自己也參了一腿,全都悄咪咪的撒丫子溜了,裏頭也有與後金交好的,趕著去鄰近山堡報信。

  等到老丁有膽子站起來時,整座義州堡,就他一個活人了。

  他失魂落魄的走在屍體堆裏,腳下踩著啪嘰啪嘰的血水,房梁燃燒的餘炙聞起來有燒烤的味道。

  “夷州軍……”老丁心中念叨著,反反複複,頭回聽說這個字號:“是哪裏的響馬喲?好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