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 哀莫大於心死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1-11-01 16:15      字數:3090
  獄卒用一串嘩嘩作響的鑰匙,打開了孫元化脖子上的木枷鎖,沉重的枷鎖取下來時,上頭還沾染著斑斑血痕,發紫發臭。

  “孫大人,之前有得罪的地方,請切勿往心裏去,我等也是奉命做事,沒刻意針對大人的心思,都是慣例,慣例。”獄卒打著哈哈,朝孫元化打拱作揖,絲毫沒有前兩天拿著洛鐵耍橫的凶狠模樣,笑容可掬如佛陀。

  孫元化的反應稍顯遲鈍,畢竟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裏關久了,初初回到陽光底下,有些不適應,他覺得頭有點暈。

  捧著詔書的刑部經曆站在旁邊,含著笑道:“孫大人,張大人,皇上開恩,剛剛頒下的敕令,先讓二位留京裏待罪,容登州之亂平定後,再做理會,以下官在刑部當差二十年的經驗來看,這件事可能就這麽著了,二位大人死裏求生,當真可喜可賀啊。”

  他說得喜氣洋洋,仿佛孫元化和張燾本該是死定了的人,此刻被打得不成人形放出來簡直是奇跡一樣。

  “臣,多謝聖恩~”孫元化木訥的躬身,衝經曆拜了一拜。

  經曆見多了這種場麵,對孫元化的遲緩並不覺得稀奇,也不多說,把敕書草草讀了一遍,拔腿就走。

  詔獄的錦衣衛也轉身提著木枷回去了,空蕩蕩的大牢門口,微風輕吹,隻剩下了兩個遍體鱗傷、破衣爛褲的囚徒。

  張燾舔舔嘴皮,四下裏一望,上前攙住孫元化的手臂:“孫大人,我們走吧。”

  孫元化抖抖索索的,蠕動嘴皮,不禁悲從中來:“走?去哪裏?北京城裏可有我等的落腳之處?如今誰還肯與我倆親近?”

  “那也不能留在這兒啊。”張燾道:“昨夜裏東廠番子抵死了審問我倆,擺明了要抓住我們縱容孔有德等人作亂的證據,幸好徐大人事先有紙條交代在前,我們拚死不認賬,不然今日可能還出不來,此地不吉,早點走了好。”

  “嗬嗬,皇上英明神武,隻怕徐大人的妙計也隻能哄他一時,若是有人在皇上耳邊吹吹風,可能我倆的腦袋還是保不住,走,也走不了。”孫元化喉嚨裏動了兩下,吐出一口血痰在地,仰天歎道:“不過,還是……走吧。”

  兩人相互扶持著,邁動腳步慢慢行走,詔獄位於北京內城正陽門西北的位置,緊挨著錦衣衛衙門,屬於生人勿近的地方,四周全是荒地,沒人敢跟錦衣衛做鄰居,需要走上好一段路,才會見到房舍街道。

  傷處疼痛,孫元化由於官職比張燾高,所受到的折磨自然也要多得多,雙膝幾乎被打爛了,一走就劇痛無比,兩人走得如同龜速,走走停停挪了好久,還在詔獄那道長長的圍牆邊轉圈圈。

  “孫大人,再堅持一下,到前頭找個車馬行,我雇輛車子給你坐就好了。”張燾也挺不住了,但他年輕得多,勉強還能架著孫元化走。

  孫元化呻吟道:“罷了,老夫實在走不動,張大人,你身上連個銅子也沒有,如何雇車?你還在先去,找個熟人安頓好再來尋我吧。”

  張燾一想也對,隻好將孫元化扶到路邊,找塊石頭讓他坐下,自己匆匆沿著大路離去。

  孫元化獨坐野地裏,正好看到一群緹騎從麵前縱馬躍過,馬上的錦衣衛鮮衣怒馬不可一世,根本沒有正眼瞧一瞧枯坐路邊乞丐般的前任登萊巡撫,揚起的漫天灰塵幾乎把他活活埋了。

  待騎士們跑過,孫元化捂著口鼻咳嗽了好一陣,等到塵土平息才能正常呼吸,望望煙塵去處,他不禁想起自己在遼東廣寧城頭指揮火炮射擊的場景,那千軍萬馬之中,鐵炮聲聲轟鳴、鐵彈似雨般往後金兵頭上砸去的壯觀場麵,仿佛就在眼前。

  “半生戎馬,鐵血鋼叉,有心一顆隻為國家,到頭來滿身瘡痍身敗名裂,化為滄海浮渣。”他心如死灰,低聲吟唱起來:“罷罷罷,生死如夏花,花開花落凋落滿地即化,肥了誰家?”

  搖搖頭,孫元化理了理滿頭亂發,整整破爛的衣服,坐正了身子,遙望北方,入目盡是荒原,林木遍地,遠處樹梢上頭,北京城的高樓軒宇隱隱露了一角房頂,喧囂的市井之音遙遙可聞,如煙的繁華與這裏落魄的淒涼,形成了鮮明對比。

  如此坐了一個多時辰,孫元化方才覺得身上有了一點點力氣,不想老這麽坐著發呆,他在身邊劃拉了一根樹枝做拐,強自的想站起來,不料樹枝太細,支撐不住,啪啦一下斷成兩截,老頭兒一跤跌倒,再也起不來了。

  在地上掙紮兩下,隻覺渾身骨頭都要斷了,根本沒法動。

  要死了嗎?

  孫元化這麽想著,雙目混沌的看著天上的雲。

  進詔獄之前,兩腿的肌肉依然有力,可控馬馳騁,可奔走江河。

  現在卻成了一個廢人,不但身子廢了,心也廢了。

  一切萬念俱灰,孫元化閉上了眼,這一刻覺得一生無功,碌碌無為,生與死沒有區別。

  大地在身下,溫暖如兒時母親的懷抱,孫元化十指緊扣,插入泥土裏,突然感到,就這麽死掉,任泥土掩埋,也不是壞事,何處青山不埋骨呢?

  “最怕問初衷,幻夢似空,年少淩雲三千裏,躊躇百步無寸功……”

  地麵有些輕微的顫抖,莫非也在為自己傷心憤怒?

  雙目緊閉,孫元化輕輕念叨著幾句詩詞,一動也不動,直到地麵因為車輪滾動而顫動的聲響,到了身側。

  “孫大人,孫大人,你怎麽了?!”

  張燾的驚叫聲適時地響起,這位獄友從一輛從遠處駛來的馬車上跳下來,雖然牽動傷口痛得齜牙咧嘴,但依舊麻利的伸手去扶孫元化。

  “張大人且慢,孫大人這是受了嚴刑拷打,身子骨出了問題,不能擅動!”一個胖乎乎的中年人卻跟著從馬車上跳下來,伸手攔住了張燾:“容我檢查檢查再說。”

  胖子雖胖,卻身手靈活,蹲在孫元化身邊輕輕的捏了幾下,就立刻判斷道:“有幾處骨頭斷了,還有內傷,應該是被鐵器毆打所致,不能耽擱了,先上車,再尋個正骨的大夫診治用藥,不然可能癱瘓。”

  孫元化睜眼,發現自己不認得這人,胖子卻不容拖延,喚過車夫來,加上張燾在旁邊幫忙,三人一起小心翼翼的將孫元化抬上車子去,馬車車廂中有棉被,拖過來墊在了孫元化身子下。

  馬車沒有耽擱,立刻匝匝的開始動起來,車廂的簾子放下,孫元化也不知道在朝哪裏走。

  “張大人。”孫元化開口已氣若遊絲:“這位是……”

  “他是……”張燾嘴巴一張,卻說不出來,還是那胖子善解人意,拱手笑道:“小人趙破虜,是特意來接兩位大人的,卻沒想到來遲了,讓大人受了委屈,實在對不住。”

  胖子笑的時候,那張臉市儈無比,一看就是個商人。

  “趙先生。”孫元化皺起眉頭:“老夫好像不認識你啊。”

  “是不認識,張大人也不認識小人,不過沒關係,小人是受人所托來的。”趙破虜的名字很霸氣,但人卻胖乎乎的,長著一對小眼睛,滴溜溜的轉,根本沒有一點霸道的氣質。

  “受人所托……”孫元化眼睛一亮:“是徐大人安排的?”

  “不是,徐大人身處中樞,哪裏能安排這麽細致的活計。”趙破虜笑眯眯的,拿出一個葫蘆給兩人喝水:“大人,小的是中華遠洋商行天津分號的掌櫃,奉我家大龍頭的命令,特來迎接兩位的,當然了,徐大人必然是同意了的。”

  “中華遠洋商行?”孫元化、張燾二人同時一怔:“大龍頭?”

  “正是,我家大龍頭為了救兩位出來,可花了大價錢啊。”胖子趙破虜變戲法一般,又摸出幾塊煮熟了的肉餅子來:“兩位先吃點,我們出城要費點功夫,出了城再找大夫。”

  “你家龍頭,姓甚名誰,為何要救我們?”孫元化沉吟道,他覺得有點不對頭:“以前老夫沒有聽說過中華遠洋商行。”

  “我家大龍頭叫聶塵,大人一定不認識,大人可是懷疑小人的身份?”趙破虜一笑,伸手摸出一封信來:“這是徐大人手書的便箋,就是怕你們不信我,這個可以證明我的身份。”

  孫元化顫悠悠的伸手接過,展信一觀,信上寥寥數語,字字如璣。

  “徐大人…….”孫元化老淚縱橫:“恩師啊,孫某愧對你啊~”

  “孫大人不要忙著悲傷,身子要緊。”趙破虜似乎很看重孫元化的傷勢:“今後日子還長,用得著的地方多的是。”

  孫元化不禁頓時哭不出來,他茫然看向趙破虜:“趙先生什麽意思?”

  “等一陣子大人就知道了。”趙破虜寬慰他道:“其實大人不用擔心,徐大人的女婿也在我們中華遠洋商行做事,還是大龍頭的左膀右臂,今後大人在我們那裏,一定能成為龍頭倚重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