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忍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1-11-01 16:15      字數:3706
  “為什麽要去求一個上岸海盜幫忙?”周延儒很不滿,他問話的語氣連帶的略有責備:“若是傳出去,我們的臉往哪兒擱?徐大人這事做得太急了。”

  說這話的時候,周延儒蔽退了左右,連一個心腹都沒留下,房裏隻有他和徐光啟兩人,門窗緊閉,文淵閣最靠裏的這間屋子也沒人敢靠近,算是一間密室,所以他說話顯得隨意,甚至有些犯衝。

  但徐光啟不以為意,他鎮定的雙手按著膝蓋,沉聲道:“孫元化的命都快沒了,周大人還想著臉麵?”

  周延儒眉頭皺起,哼聲道:“孫元化是咎由自取,他若是直接死在登州城破之時,像總兵張可大那樣自殺殉國,不什麽事都沒了?還能落個忠烈的名聲,偏偏他還活了下來,生生的被叛軍俘虜,俘虜也罷了,他還敢說服叛軍毛遂自薦脫身出來向皇上要求招撫,這不是作死是什麽?我看他就是個書呆子,該死!”

  “話不能這麽說,孫元化在遼東袁崇煥手下時,可立下了大功的,要不然前年你也不會推薦他當登州巡撫。”徐光啟不癢不痛的懟道。

  “那是兵部尚書梁廷棟極力推薦的結果,我才一時大意同意的!”周延儒氣得牙齒發癢:“徐大人,梁廷棟可是你們東林一黨的,說起來,都是你們的責任!”

  “周大人,皇上最忌黨爭,你這話可不能在外麵說,要倒黴的。”徐光啟朝門口看了一眼:“世間隻有東林書院,沒有東林黨。”

  “這些都不管了,說眼下的。”周延儒煩躁的起身在屋裏踱了幾步:“徐大人你究竟怎麽想的?為何要找海盜來救人?他們能成什麽事?”

  “老夫也是病急亂投醫啊。”徐光啟歎道,拍了一下大腿:“沒想到你我的票擬,卻弄巧成拙,惹來皇上龍顏大怒,不但不肯赦免孫元化,反而要砍他的頭,現在我們已經不可能改變皇上的心意了,隻有另想辦法。”

  “辦法也不可能出自千裏之外的福建海盜身上。”周延儒搖搖頭:“這不可能。”

  “那周大人有別的辦法嗎?”徐光啟瞥他:“老夫已經七十歲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仕途無所謂,隨時都能走人。但周大人可不一樣,你是首鋪,風光無限,大好的前途等著你,若是因為孫元化這檔子事被人拿住痛腳,以後在皇上麵前可不好看,溫體仁溫大人這兩天聽說在外麵活動得厲害,發動了不少言官說你壞話呐。”

  “那個白眼狼,當初可是我把他帶進內閣的……”周延儒把牙齒咬得咯咯響。

  徐光啟瞄他一眼:“周大人看來沒別的法子了。”

  “能有什麽法子?”周延儒氣衝衝的一屁股坐下來,想了想,又把腦袋搖了又搖:“沒法子,孫元化死路一條,你我想辦法早些跟他撇清關係吧。”

  “撇的清嗎?撇不清的。”徐光啟道:“他是我的弟子,榮辱與共,你是他的推薦人,幹係也不淺,怎麽撇?”

  “這等事怎麽辦還用我告訴徐大人嗎?”周延儒哼聲道:“徐大人若是執意要救孫元化,就自便,我是不會再參合了。我隻是提醒你,千萬別搞砸了,不然孫元化沒救出來,反而惹來一身騷!”

  “周大人似乎有脫身的法門了。”徐光啟譏諷道:“早就聽聞大人滑如泥鰍,看來果然不錯。”

  “宦場艱險,明哲保身啊。”周延儒捧起茶杯:“徐大人年紀也大人,千萬別老來不得安寧。”

  徐光啟起身,哂笑著拱拱手告辭:“多謝周大人提醒,老夫自己曉得。”

  周延儒不再說話,拿起一本書佯作細看,徐光啟慢慢的走出去,來到走廊上,四下無人,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看來老夫的確孟浪了,怎麽想到讓鄭芝龍去找聶塵呢?前幾天似乎真的急昏了頭。”他自嘲般的笑笑,把頭甩了甩,白胡子隨風飄搖:“罷了,孫元化被斬之日,就是老夫做官到頭之時,可惜這個孫元化,一身本事,要帶進黃土了。”

  他慢慢走著,走廊兩側,房簷上掛著的冰淩正在融化,冰水一串串的掉落下來,寒氣逼人,滿院蕭瑟,但倒春寒之中,卻有樹梢發出了嫩芽。

  盯著那抹難得的綠,徐光啟停下腳步,有些出神。

  “對付建奴,對付流賊,火器有大用處,如今的大明,堪稱火器大家的,孫元化認第二,沒人敢稱第一,他死了,誰又能頂著這個責任呢?”

  他腦子裏轉了好幾圈,苦澀一笑:“好像沒人了啊。”

  再一次歎了一口悠長的濁氣,徐光啟步履變得蹣跚起來,這一刻,老態畢露,提醒人們,這是一個七十歲的老者,無論身心,都疲憊了。

  長廊不長,徐光啟慢慢踱著,走向自己的那間值房。

  遠在夷州,天氣正好,沒有風雪,陽光燦爛。

  南國的風,吹拂滿城煙花,雞籠港的居民正在過軒轅節,城外農田中,忙於春耕的農夫星星點點,地頭供著黃帝泥像。

  明月帶著雞籠縣衙戶房的吏目,騎著馬各處巡視,查看農事,指導春耕。

  “你們看到沒有,明月姑娘成龍頭二夫人之後,好像精神多了。”有好事的農婦擠眉弄眼,對一齊播種的同伴低語:“模樣也俊俏多了。”

  婦人都是八卦的,同伴笑著低聲答道:“這是被滋潤了,你嫁人時不也一樣?”

  “咳,我家那口子能跟龍頭比麽?”農婦歎息道,目露精光:“若是能和龍頭……”

  “虛,低聲!”同伴嚇了一跳:“明月姑娘過來了!”

  農婦嚇得低頭縮頸,埋頭做事,麵前的田埂上,明月踩著泥巴,領著一群吏目走了過來。

  “這片田地都是水田,種的稻子,是改良後的占城稻,比原來的種子結的顆粒更多,收成更好。”一個吏目道,靴子從好事農婦的麵前踩過:“往前走,那片土壤貧瘠一些的坡地,種的是番薯。”

  “我們本地供應福建賑災的,以番薯居多吧?”明月問。

  “是,番薯占九成。”吏目答道:“稻子我們自己吃都不大夠,所以運送福建的都是番薯。”

  “從占城和暹羅買糧成本太高,若是番薯能管夠,可以為我們節約大筆銀子。”明月沉思著說道:“番薯能充饑,也能賑災。”

  “是這樣。”吏目道:“按明姑娘的意思,已經在新開辟的土地上大規模種植番薯了,這樣在保持原有水稻產量不減的情況下,能產出大量番薯,隻是新來的移民不大理解,推廣有些費力。”

  “他們不懂,隻要解釋清楚就好了。”明月攏一攏額前的秀發,她的頭發已經梳成了盤發,清湯掛麵的插了兩根銀釵,添了幾分成熟女性的魅力:“新來的人不知道番薯的妙處,多給他們講講。”

  “是……”吏目說著,陪著明月走向遠處,一行人漸漸消失在田地拐角的遠端。

  “嚇,明月姑娘可真能幹。”好事農婦終於可以鬆口氣了:“我們女子也可以做官啊,讓男子跟在屁股後麵當跟班。”

  周圍的幾個農婦揶揄她:“明月姑娘是何等樣人?當然可以了。你就別想了。”

  眾人開玩笑,好事農婦神氣起來,學著明月的樣子在田埂上走,更惹來婦人們的大笑,田地裏歡聲一片。

  這位好事農婦垂涎的聶龍頭,沒有聽到這些笑聲,他正忙著會客。

  一個穿著貂毛、戴皮帽子的中年人,在圈椅上落了半個屁股,正對著他說著話兒。

  等他長長的發言結束後,聶塵才言簡意賅的總結道:“這麽說,皮島還在沈世魁手裏?”

  “是啊。”這人其實很熱,在遼東禦寒的貂毛裹得他直冒汗:“東江鎮皆反,連總兵黃龍都被叛軍割了鼻子耳朵,躲到廣鹿島上去避禍,如今的東江鎮,隻有沈將軍的皮島還在朝廷手裏。”

  聶塵目視左右,和施大喧、洪旭等人交換了眼色,沉聲道:“原來沈世魁如此忠貞,在這樣險峻的局麵下還能保住皮島不丟,部下不散,果然好本事。”

  “咳,說到底,這都是龍頭的功勞啊。”來人忙道:“要不是龍頭一直與沈將軍做生意,保證了皮島軍費物資,他才能攏住部下,不至於發生叛亂的。”

  “軍餉是基本的保障,難道東江鎮連這個都不足了?”聶塵詫異道:“毛文龍雖死,朝廷缺指定了繼任總兵,軍餉應該是不缺的。”

  “缺啊,缺!大大的缺!”中年人捶胸頓足:“龍頭有所不知,袁崇煥殺了毛總兵之後,派人清點了東江鎮員額,不準一個空額耗著,還肅清軍紀,嚴禁各處鎮帥做買賣。他卻不知道,東江鎮緊靠建奴,沒法軍屯種糧,所有的老百姓也是靠東江鎮過日子的,如果隻供應軍人餉銀,那麽多家屬吃什麽?家屬若是餓死,軍人怎能替朝廷賣命?難呐,後來朝廷殺了袁崇煥,竟然無人管東江鎮了,一年中有一搭沒一搭的給點銀子物資,連軍糧都不及時,那麽多驕兵悍將如何不反啊!”

  說到傷心處,中年人悲從中來,幾乎欲哭無淚。

  聶塵皺眉:“原來東江鎮都成這般模樣了,那建奴那邊有沒有趁機進犯?”

  “建奴倒是沒有,聽說他們正在對蒙古林丹汗用兵,無暇他顧。”中年人道。

  “對蒙古用兵?”聶塵眼前一亮:“你詳細說說。”

  “具體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中年人撓撓頭:“隻知道建奴大批北上,翻大興安嶺去了,還是酋首皇太極親自帶的兵,幾乎是傾巢而出,八旗額真都去了。”

  “這件事,朝廷知道嗎?”聶塵問。

  “朝廷自然知道,龍頭是想說可以趁機打過沈陽去吧?”中年人咧嘴一笑:“朝廷沒那膽子,求神拜佛隻要建州兵不南下都來不及,怎麽可能在建奴和蒙古人狗咬狗的時候抄他後路?大明忍者無敵啊。”

  “嗬嗬。”聶塵眯起眼,冷笑兩聲。

  “龍頭,末將這次來,是受沈將軍所托,特地求援的。”中年人舔舔嘴皮子道:“請龍頭繼續往皮島售賣糧食、兵器和被服,天氣寒冷,島上快頂不住了。”

  “大家都是為了大明社稷,夷州自然會繼續和沈將軍做買賣的,毋庸多言。”聶塵慨然答道:“隻不過,我也有個小忙,要請沈將軍幫一幫,若是能行,我可以把售賣給他的物資打個九折。”

  “哦?”中年人喜道:“龍頭請說,我能做主的話,立刻就能答應。”

  “你叫什麽來著?”

  “末將袁安邦,任皮島遊擊。”中年人拱手道。

  “原來是袁將軍,久仰久仰。”聶塵湊近一點道:“這件事其實很簡單,隻需如此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