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粥棚的用途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1-10-15 17:32      字數:4101
  對於現代的中國人來說,“饑荒”這個詞,已經非常遙遠了,拜國士無雙的袁老爺子所賜,除了少部分經曆過上世紀******的老人,年輕一輩根本不知道餓肚子為何物。

  聶塵也一樣,他無法想象,當明朝的人們麵對人力無法抗衡的災荒時,所經曆的種種恐怖場景。

  如果他親臨大明崇禎四年的福建,就能親身感受一下這種場景。

  天依舊萬裏無雲,蔚藍的底色,沒有一絲要下雨的征兆。

  官道邊的池塘裏,水早已幹枯,褐色的淤泥硬邦邦的成了一層殼,龜裂的縫隙布滿了殼體。塘邊的柳樹沒了生氣,渾身的皮都不翼而飛,白生生的樹幹像被人剝了衣服的人體,一覽無餘的暴露在陽光底下。

  視線放遠,光禿禿的山在視野盡頭苟延殘喘,但凡有綠色的物體,都被饑餓的人群挖了去煮了吃,一群群如同地獄裏來的餓殍聚集在大田縣城門口,在一麵巨大的旗幟底下,被手持武器的士兵們注視著,有氣無力的排隊。

  風吹過,把旗幟高高揚了起來,四個黑色大字迎風招展---“夷州賑災”。

  尤福用木勺舀起一勺稀粥,在空中掂了掂,很熟練的劃了一個弧線,勺子風騷的走位,準確的飄到一個土碗上空,滿滿的大米粥順勢落下,滴水未濺的全部進入碗裏麵。

  “下一個~~”

  尤福高聲唱到,把木勺顛了兩下,保證裏麵的每一顆米都落入土碗裏。

  “多謝、多謝大人。”捧著土碗的是個婦人,臉上全是烏漆嘛黑的鍋底灰,看不出年紀,但是很瘦,瘦得全身骨頭釘起,在那件破破爛爛的羅裙下,像一隻人形的衣架。

  碗滿了,她卻不走。

  尤福皺起眉頭。

  婦人低著頭,把手中的碗錯了一下,變戲法般的拿出另一隻碗來,原來她是把兩隻碗疊在一起的,捧在手中看起來像是隻拿了一隻碗。

  尤福的臉色瞬間變了。

  他討厭這種貪小便宜的人,特別是在這種情況下。

  “每人隻能拿一碗。”尤福硬邦邦的道,冷冷的看著婦人:“你端兩碗走,別人怎麽辦?粥就這麽多。”

  “大人,我婆婆在那邊。”婦人低聲哀求道,用手指了一個方向,尤福看過去,除了排隊領粥的餓殍,什麽也看不到:“她餓得走不動道了,我想替她領一碗。”

  “你可以把這碗給她吃。”尤福當然不會輕易上當,施粥幾天來,他可算開了眼界,為了多吃一碗,餓殍們什麽法子都使得出來,這種算是極粗鄙的了,於是冷笑道:“或者你倆分食也行。”

  婦人的臉看不出紅沒紅,低著頭蚊呐一樣又哀求,尤福覺得這女子受災前大概是個家境不錯的婦人,麵子很薄,求人時都不敢抬頭看。

  尤福不為所動,後麵排隊的人開始鼓噪起來,婦人的眼中有兩道淚水衝出,在鍋底灰上衝出兩條溝來。

  她深深的鞠了一躬,把兩隻碗重新疊在一起,捧著那碗稀粥,低頭走了。

  尤福又皺起眉頭,他隱約覺得這婦人和尋常餓殍不一樣,心中猶豫起來,但未等他做出決定,下一個災民端著一個破碗,眼光炙熱的站到了他麵前。

  於是他沒空去思考了,幾秒鍾後,就忘卻了這件事。

  在他旁邊,有一些夷州團丁,他們很仔細的給每一個來領粥的男丁登記,記下年齡和籍貫,以及是不是礦工,然後耳語幾句,不知道說的什麽,那些被他們登記的人神色各異,有人高興有人沉默。

  夷州賑災的粥棚,在延平府的大田縣、尤溪縣和延平衛首先開設,因為糧食運輸和組織都需要運作,不可能一時間全麵鋪開,所以鄭芝龍選了這三個受災最重的縣第一批賑災。

  按照鄭芝龍和熊文燦的約定,地方官府對夷州賑災不能幹涉,隻能配合,所有的糧食由夷州軍人集中看管,

  至於為什麽選擇延平府第一個賑濟,鄭芝龍語焉不詳,含糊以對,熊文燦也沒有去深究,反正隻要有人免費送糧食來救災,先送哪裏都無所謂。

  開設之初,秩序是混亂的,大田縣城門口設了粥棚一事立刻在饑民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上萬的人蜂擁而至,把城門口堵得水泄不通,幸虧當地官府應對這種情況很有經驗,幾排兵丁湧出去,棍棒威壓一下,再把裏麵的頭目擰出來教育一頓,饑民們就井然有序了。

  尤福作為夷州軍的老兵,現在是個伍長,手底下有十來號人,按照上頭的安排,每日和其他夷州軍人一道在這裏輪換施粥,人歇攤子不歇,從日出熬粥熬到日落,盡最大限度的救濟饑民。

  這份差事很累,但尤福在每一個饑民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當年的模樣,他是福建福寧州人,之所以背井離鄉過海去夷州,不也是為了一碗飽飯吃麽,如今眼見饑民們的慘狀,感同身受,於是也不覺得累了,站在粥棚裏能一幹就是一整天。

  日色西沉,大鍋見底,幾百斤大米隻剩下了空空的袋子,但排隊的饑民依舊看不到頭,尤福吩咐值守的大田縣衙役和壯丁開始發竹簽,這是明日領粥的憑據,竹簽上寫有編號和印記,憑竹簽,明天可以先領。

  失望的饑民慢慢散去,在暮色之中流落於鄉野,他們不能進城,也不願離開,就在城外的野地裏過夜。

  “尤頭,吃飯了。”一個夷州團丁招呼自己的上司:“累了一天,先吃東西吧。”

  尤福應聲過去,從城裏出來的火頭軍挑了擔子,笑嗬嗬的給眾人分發,今晚吃的不錯,有大白饃和稀飯鹹菜,咬一口饃,裏頭居然有肉。

  “鄭將軍怕你們餓著,特意吩咐加的。”火頭軍道:“他說不能讓別人吃飽了,自己人反倒虧著。”

  “鄭將軍真體恤我們。”團丁們嘻嘻笑著,伸手去拿饃。

  尤福一個暴粟彈過去:“餓鬼投胎麽?忘了規矩了?”

  年輕的團丁們抱著頭,規規矩矩的認錯,然後跟著尤福圍成一圈,右手舉到胸前,麵色嚴肅的低聲一起吟誦起來。

  看稀奇的大田衙役們在遠處偷聽,不甚明朗,隻聽到什麽聶將軍好、聶將軍讓我們吃飽飯之類的話,也不明其意,於是紛紛暗笑,譏諷夷州土包子吃個飯都這麽多臭排場。

  簡單的儀式之後,團丁們正式圍坐一圈開吃,有幾個大田衙役幾天下來和他們熟悉了,厚著臉皮也湊過去蹭飯,尤福等人爽快的挪了幾個位置。

  “好吃好吃。”衙役們一年沒吃肉了,對夷州饃讚不絕口:“太好吃了,這麵是上等白麵呐。”

  氣氛熱絡起來,眾人天南海北的開始侃大山,團丁們說海上的故事,浪濤間的海水味兒聽得衙役們一愣一愣的,張著嘴連白饃都差點忘記吞了。

  不過衙役們也有自己的故事,大田以礦山和茶田立縣,他們就吹山裏的奇聞,什麽挖礦挖到白蛇娘娘啦,茶山上有仙子啊,種種不經之談,引人入勝。

  說著說著,話題就引到了這場饑荒上來,尤福本正拿著饃喝著碗裏的粥,聽著衙役們說起饑民的種種,突然想起來白天裏的那個婦人來。

  越想,越覺得那婦人不像個騙子。

  她婆婆快死了。

  她看起來也快死了。

  想著想著,稀粥和鹹菜在喉嚨裏,有點咽不下去。

  看看手裏的饃,尤福出了一陣神,然後把饃揣進懷裏,站起身來,朝粥棚外走去。

  尤福是個佛教徒,信觀音的。

  觀音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有人看到了,喊他:“尤頭,天都要黑了,去哪裏?”

  “去走一走。”尤福頭也不回的答道:“很快就回來。”

  尤福是個老兵,火器搏殺都是老手,手頭上人命都不知有多少條了,雖然獨自外出,憑他的身手也不會有危險,團丁們也不在意,繼續吹牛。

  尤福沿著官道往城外走,夜色漸濃,但借著暮光能看清道路,道路兩側,有星星點點的火光,那是不肯遠去的饑民點燃的,他們今晚就靠這些火來度過長夜了。

  尤福看似亂走,其實是有目的的,他不住的回憶,修正自己的方向,視線四處遊動,饑民們東一堆西一堆,仿佛一群群散在地裏的老鼠,麻木的看看這個健壯的軍人。

  走了一段,繞過幾道坡,一座破敗的山神廟便出現在眼前,這裏饑民比較集中,圍繞著還殘留著半邊屋頂的廟宇起碼有上百人席地倒臥,一兩堆火苗劈裏啪啦的燃燒著,把這些麵色蒼白的人映照出鬼魅般的身形。

  尤福回頭,望望城門的方向,估算了一下距離,然後開始在人群裏慢慢尋找,饑民無人說話,沉默得如同一塊塊石頭,不知何處有低低的哭聲,烏鴉在空中飛舞嘶鳴。

  走過山神廟的院子,圍著倒塌的正殿走了一圈,到處都是蓬頭垢麵的人,尤福好幾次差點踩中不知誰的大腿,卻沒發現要找的人,有幾個孩童瞪著大眼睛,縮在大人身旁好奇的看。

  哭聲越來越清晰,伴著男人的吵嚷,尤福心中一動,循著聲音,走向廟宇的後麵。

  後麵原來有一塊大大的後院,呈田畝狀,太平時節,大概是廟裏和尚的菜地,不過菜地此刻也和廟裏的和尚一樣,連一根菜根的影兒都不見了。

  一群饑民聚集在這裏,饑民逃難,也講究抱團求生,一般一村一莊的在一起,除非實在沒有辦法了,才會分開,後院裏的這些人顯然是同一村的。

  因為他們的村長,一個白發老者,正帶著幾個人,用一張草席,裹地上的一具屍體,旁邊放聲大哭的,是個婦人,旁邊有棵沒了樹皮的歪脖子樹,樹上有半截繩子。

  尤福認得,婦人正是白天裏求尤福多給一碗飯的婦人,地上的草席裏,一縷白發露出來,看草席裹著的大小,應該是女人的身軀。

  尤福心裏有難過的細流,慢慢的侵蝕。

  自己是不是犯了啥錯?

  有幾個婦人在低聲勸慰,說些“你婆婆也不想拖累你的話”,大多數的村民,默默的看著,不知下一個死去的人會是誰。

  而這些人旁邊,站著幾個穿著光鮮的人,臉泛紅光,一看就不是饑民。

  尤福詫異的看著他們,因為這些人出現在這裏,非常與眾不同。

  村長似乎在小聲說著什麽,那幾個人頗為不耐煩,大聲道:“不用多說,你們村裏的每戶都跟我們東家簽了契約,年初就拿了錢,現在就得出人進山采礦,白日裏官府不是給了你們飯吃嗎?怎的還要我們給糧食?當白字黑字簽的文書是廢紙麽?”

  “村裏都餓死好些人了,現在進山,也沒有力氣,挖不出礦,不如……”村長的聲音比起這些大漢,要小上很多。

  “我不管這些,明日裏就得出人,男人死了就出女人,反正得進山,東家拿了錢沒人挖礦,銀子豈不喂了狗麽?”大漢們嚷嚷。

  “男人們進了山,就沒人種地,剩下的人全都得餓死,求求葉大爺,跟東家商量商量,行行好可否?”

  “不行,天上沒下一滴雨,種什麽地?再說我若放過你們,誰來放過我?”大漢揮一揮手。警告道:“你們也別想跑,現在我就扣幾個人回去,明日裏我若找不著人,就拿這些人去見官!”

  說罷,他眼睛四處亂看,手指連點:“那個、那個、還有那個,還有那個小的,都給我帶回去,明日裏見了進山的人,再放……唔?”

  他點著點著,猛然看到,一個箭袖精裝的大漢,大踏步的走了過來。

  “好啊!”葉管家驚喜的道:“你們村裏還有這麽有力的壯丁,還說快餓死了!想騙我……”

  走過來的尤福一秒鍾也沒耽誤,揚起沙包大的拳頭,砸了過去,口中吼道:“你他娘的聾了嗎?他們都快餓死了,你還逼個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