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章 怎麽賑災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1-10-15 17:32      字數:3029
  福建延平府大田縣,是個三等縣,以山多少平地著稱,地勢崎嶇,土地貧瘠,若是從產糧的角度來看,這裏評三等都算拔高了。

  但縣城卻很漂亮,高高的城牆達兩丈三尺,城牆夯土包磚,垛口森嚴,雕梁畫壁的城樓比省城福州的城樓矮不了多少,城樓一側,豎有功德碑,上麵密密麻麻的刻著捐資修城的士紳名單。

  城內街道縱橫交錯,青石板的路麵上車轍道道,店鋪林立,一般三等小縣難得見到的高檔店麵隨處可見,甚至連瘦馬院都有好幾家。

  不過在十一月二十二日這天,大田城內卻人心惶惶,街道兩側大量的乞丐就地睡在屋簷下,往日裏熱鬧的酒肆勾欄上板閉門,行色匆匆的路人不耐煩的揮手趕開擋道的流民,一些高門大戶的住宅前,門子們大聲嗬斥著聚眾乞討的人群,但這些人卻揮之不去,哀求貴人們施舍一點點稀粥。

  福建巡撫熊文燦,就站在大田縣的北門城樓上,居高臨下,俯視緊閉的城門外。

  在他腳下,哭喊聲震耳發聵,數不清的人頭在城牆下像浪潮一樣起起伏伏,細細看去,人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個個麵黃肌瘦,宛如餓鬼投胎,從城門底下一直延伸到荒野之間的遠處,貌似無邊無際。

  熊文燦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皺著眉頭,開口問道:“城門幾時閉的?”

  “兩天前就關了,除了送糧走夜香的,任何人不得出入。”在他身邊,神色疲憊的大田縣令低聲答道,嗓門放得極低,似乎害怕大聲一點就會驚動下麵螞蟻一樣滾動的流民群體。

  “怎麽關得這麽晚?”熊文燦不滿意:“我看城裏起碼已經有好幾千饑民了,若是安撫得不好,起了亂子,你大田縣如何自處?”

  大田縣令滿頭是汗:“是、是,大人說的是,下官一時起了憐勉之心,想著若是多救幾人是幾人,就誤了時辰。”

  “你救得了嗎?”熊文燦指指城外官道旁,那裏有幾處被擠塌了的粥棚:“大田饑民按你報上來的數目,起碼有數萬人,大田沒有太平倉,你放他們進城,衙門裏能提供多少糧食給他們吃?就算你發動富戶救濟,吃完了縣裏存糧又如何辦?饑民餓極了,是要吃人的,陝北鬧饑荒,整個縣城被吃空的都不止一處,你想讓城裏的百姓給他們陪葬嗎?”

  “這個……”大田縣令臉上的汗跟下雨一樣,停不住:“下官也有苦衷。”

  熊文燦瞪他一眼:“什麽苦衷?”

  縣令深深的朝他鞠躬拱手:“大人不知,我們大田縣,一向有九分山水一分田的說法,意思是縣裏以山地居多,平地極少,開墾田地很難,但山裏卻多礦,全縣礦山有數百口,以至於人民多當礦工,少做農活,大人現在看到的饑民,大部分都是礦戶。”

  熊文燦眉毛越擰越緊:“既如此,那你更應該早閉城門。”

  “下官本意也是這樣的,可是……”縣令苦笑道:“縣裏的鄉紳們不同意。”

  “嗯?”熊文燦勃然大怒:“誰個鄉紳竟敢要挾官府?當真不知王法麽!”

  “這些鄉紳也不是不同意關門,而是想……想讓自家礦山的礦工進城來,因為若是不救濟這些礦工,人死沒了今後礦山找誰開工?”縣令指指城外那些塌掉的粥棚:“那些粥棚,就是鄉紳們所設。”

  “哦?”熊文燦譏笑道:“他們居然還想著自家礦山開工?外麵都要吃人了,他們還想著這茬?”

  縣令尬笑。

  熊文燦把臉一板,厲聲道:“你身為一縣父母,當保得一方平安,一礦盈利與一縣人命,孰輕孰重,你拿捏不出來嗎?”

  “下官知道,下官隻是心存僥幸……”縣令遲遲疑疑的答道:“以為礦主們能夠拿出足夠的糧食賑災,沒想到,隻開了三天粥棚,從別處湧來的災民就一天比一天多,三天裏就來了數萬災民,粥棚都被擠塌了,這樣下去誰家也吃不消,下官才當機立斷,下令關門的。”

  “當機立斷?我看你是夜郎自大。”熊文燦惡狠狠的道:“你知不知道,這場旱災,整個福建全省受災,饑民何止上萬,附近幾個縣這兩個月都沒了糧食,流民遍地,你一開粥棚,當然會引來別處饑民,這是自然而然的事。”

  “大人說的是,是下官自大了。”大田縣令點頭如搗蒜。

  “罷了,這事以後再說,先說如何賑災。”熊文燦眉頭一挑:“延平府何大人。”

  延平知府何永堂急忙上前:“下官在!”

  “讓你的轄區內的知縣,立刻把風放出去,所有饑民不可出府境,各處巡檢並衛所軍人,嚴把路口,任何人不得擅離本土,違令者拘押!以武犯令者斬!”

  何永堂聽得一哆嗦,急道:“大人,本府是災情大府,幾乎全部縣都顆粒無收,饑民成千上萬,光靠強力鎮壓,可能彈壓不住,若是真的殺人,下官擔心激起民變!”

  “這是第一步,不讓饑民流竄,若是饑民成了流民,那就更難辦。”熊文燦背著手,探頭出去看了一眼腳下哀嚎的人腦袋:“第二步,你要自救。”

  “自救?”在場的所有大小官員,都怔了一下。

  “發動境內的大戶,捐糧。”熊文燦指著大田縣令道:“比如你大田縣,以礦山立縣,靠開礦發財的大戶多如牛毛,這些人平日裏強取豪奪積累下萬貫家財,此刻有難,不讓他們拿點出來,更待何時?”

  眾官麵麵相覷,大田縣令咽了一口唾沫,猶豫一下道:“大人,這個,捐糧,下官已經發動一回了,縣裏的大戶差不多都捐過了。”

  “捐出了多少?”

  “一共五百石。”大田縣舔了一下嘴皮。

  “什麽?”熊文燦瞪大了眼:“五百石?區區五百石?”

  大田縣叫苦:“下官已經把嘴皮子都說破了,才逼出來這些糧食,大人不要以為少,我聽說別的縣,連一百石的捐糧都沒有呢。”

  “按朝廷規製,賑災口糧,以大口六鬥、小口三鬥的標準發糧,你這五百石,能頂多少人吃幾天?”熊文燦發了脾氣:“何大人,他說其他縣還沒他大田縣捐的多,是不是?”

  延平知府何永堂愁眉苦臉,好半天才憋出來一個“是”字。

  “砰!”

  熊文燦的手重重的拍在了牆磚上,怒不可遏:“你們是幹什麽吃的?堂堂一個知府,大災當前,連賑災口糧都拿不出來,如何做事的?!”

  何永堂見他生氣,揮揮手,示意眾官退後,自己獨自湊到熊文燦身旁,低聲道:“大人息怒,容我細稟。”

  熊文燦氣哼哼的不做聲,何永堂又道:“大人知道,我這延平府多山,老百姓種糧艱難,故而以礦山和茶葉種植居多,延平府沒錢,但有錢的人卻多,可是這礦山的礦主和茶山的地主,都是誰大人知道嗎?”

  熊文燦心中一動,臉色微變。

  何永堂停了一下,繼續說道:“茶山的地主,與礦山的礦主,是同一撥人,全是徽商。”

  “徽商?”熊文燦默念了一遍。

  “其中最大的一個,是婺源汪家,大人知道汪家吧?”

  熊文燦脫口而出:“如何不知?兩朝重臣汪應蛟,曆任戶部尚書、兵部尚書,前年剛仙去,皇上下詔加太子太保的虛銜,他的兒子還是現任中書舍人。”

  “汪家是個代表,跟他家類似的,還有很多,大人,你說我敢逼這些人逼急了嗎?”

  “.…...”熊文燦啞口無言,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徽商,一個重量級的群體,其能量比聞名遐邇的晉商還大,靠弘治年間開中法實施後的鹽業生意開始發跡,幾十年下來,抱團崛起,整個江南都是他們的足跡,染指百業。

  而比晉商更可怕的是,是徽商懂得以商養仕。

  徽商重子弟教育,江南本就學風鼎盛,他們的子孫能人輩出,全是讀書種子,每年不中幾個進士舉人都不好意思出去見人,所以朝廷裏徽商的族人,並不少見,不少人還身居高位。

  熊文燦是四川人,他知道江南出黨爭人才,也聽說過徽商的實力。

  徽商以吳、黃、汪幾大家族為首,任何一個家族,都不是熊文燦惹得起的。

  所以何永堂一提汪家,熊文燦瞬間就沒了脾氣。

  兩人沉默下來,耳畔隨風傳來的,隻有城下饑民嚎叫的聲音。

  何永堂偷偷招招手,喚來大田知縣,賠笑著對熊文燦道:“大人,現在已經晌午了,不如先去縣衙用飯,大人勞累一上午了,可不能累壞了身子,如今全省都仰仗大人呢。”

  熊文燦雙手按著城牆,無語望天半響,長歎一口氣,揮揮手,示意縣令頭前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