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難堪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1-06-14 16:44      字數:5866
  “訴苦大會。”沙舒友的身子在馬上一搖一搖,緩緩答道:“這是澎湖遊擊麾下特有的儀式,讓軍中將士在會上自由發言,訴說自家遇到的不平事,發泄怒氣,平緩心情。”

  ??“還有這樣的儀式?那我可要好好看看。”沈州平頭一回聽說這樣的事,眼珠子都放亮了,興趣盎然,一迭聲的催:“是不是已經開始了?快、快、快,沙大人不要耽擱,我們快些去!”

  ??“沈大人不要急,時辰還早。”沙舒友笑吟吟的道,雙腿夾了一下馬腹:“軍中雖然沒有外出操練,但每日操場課目卻是免不了的,這時候訴苦大會還未開始,我們大可慢慢的走。”

  ??“課目?課目也要看看。”沈州平更來勁了:“夷州孤懸海外,四方不定,身處紅夷和海盜出沒當中,乃海防重鎮,軍士能否一戰、將官可否稱職都是重中之重,不然稍有懈怠被賊人所乘,那就悔之晚也了。本官此來,本就有巡視的責任,正好借操課的機會瞧瞧,走、走,沙大人頭前帶路!”

  ??見他一副急切的樣子,沙舒友微微一笑,高聲喝令眾人加快腳步,讓福州來的大人快些到軍營去。

  ??軍營離雞籠城並不遠,就在延綿的雞籠山腳下、西山炮台的旁邊,緊走一段,也就到了。

  ??還未進轅門,沈州平眼尖,一眼就發現了軍營外的西山炮台,炮台臨海而設,大道從炮台邊經過,他雙目一掃就看到了。

  ??於是他又改變了主意,先在炮台前落了轎,提著官服袍角就竄了進去,沙舒友都得小跑著才能跟上他的腳步。

  ??西山炮台是拱衛雞籠港的三座炮台之一,也是唯一一座建在海邊的炮台,與其他兩座位於山腰的炮台位置不大一樣,所以這裏的炮以十二磅的為主,並不像另外兩座炮台那樣全是十六磅的巨炮。

  ??縱使如此,這已經讓沈州平大呼不得了了。

  ??“紅夷巨炮?~~!”他摸著熟銅鍛造的炮身,臉色一連數變,驚訝得聲音都變了調:“紅夷巨炮!這麽大,這麽大的紅夷巨炮,雞籠竟然有這麽多~~!”

  ??他的麵前,一字排開、炮口對著海上的十二磅炮有四門,門門都有房梁那麽粗,沈州平挨個去拍打,如同拍打熟沒熟的西瓜:“竟然有這麽多,這麽多~!”

  ??沙舒友麵帶得色的站在旁邊,以為沈州平一下秒一定會在震驚之餘,誇獎雞籠海防優秀、官將能幹之類的,沒想到他直接來了一句:“這得花多少錢啊~~!”

  ??沙舒友的笑容一下凝固住了。

  ??沈州平把手都快拍腫了,轉過臉來時已經滿麵怨恨:“福州城頭上也有紅夷炮,都沒這麽大,一門也要一千兩銀子,你這裏的炮這麽大,起碼要兩千兩,是不是?”

  ??“這個……也不一定吧。”沙舒友笑嗬嗬的打算敷衍。

  ??沈州平卻把手一擺,哼聲道:“兩千兩是造價,關鍵是這炮買不到,我曉得不少海商去兵仗局賄賂監丞買炮,想裝在海船上鎮匪,但抱著山一樣多的銀子就是買不到,那些閹黨心眼黑得比煤還厲害,不花萬把兩是買不回來的,你們這裏一下子這麽多,銀子一定花了海了去,沙大人,你還說你這裏沒錢?”

  ??“這個……”沙舒友被他繞得差點亂了方寸,想了想才道:“我是真沒管錢,這些炮是……”

  ??“是澎湖遊擊買的吧?我知道你會這麽說。”沈州平臉色一變,又和顏悅色的道:“沙大人,你我都是讀書人,懂道理,知敬畏,當然不會跟商賈同流合汙,隻有武夫才會貪戀錢財,那個澎湖遊擊,不知貪墨了多少銀子,截了多少民脂民膏!”

  ??他湊近沙舒友:“沙大人放心,我回去會把這裏的一切都如實稟報新任的巡撫大人,他賺這麽多錢,一個人獨吞可不行!”

  ??沙舒友正在唯唯諾諾,聞聲像是被針紮了一樣瞪大了眼,張著嘴不知怎麽說了。

  ??“現在我們去軍營,撫慰軍士,這等貪腐軍將,本官正好借他的訴苦大會,好好聽聽他克扣了多少軍餉、查查他吃了多少空額,一一記下,將來自有他好看!”沈州平喜滋滋的,眉開眼笑拔腿就走。

  ??沙舒友哭笑不得的看著他,心中大亮,明白沈州平故意對自己說這些話,目的就是要讓自己傳話:趕緊行賄,來堵住老子的嘴。

  ??這是官場上的潛規則,不用明說,大家都懂。

  ??搖搖頭,沙舒友歎著氣尾隨沈州平而去,他要是會行賄來事,當初也就不會被排擠到雞籠來了。

  ??沈州平滿肚子心思,一邊琢磨著心事,一邊進了軍營,沙舒友緊趕著過去,一路向他介紹。

  ??“雞籠是澎湖遊擊的鎮城,營中有兵八百人,由福建都指揮使司統領,隸屬福州總兵管轄,分兩軍,一軍水營,兩百三十人;一軍陸兵,五百七十人。”

  ??“水營設一千總,統領水軍,有戰船二十隻,泊於雞籠港;陸兵設千總二人,把總五人,分火器、刀盾、車仗、炮矢和長兵器五個營頭,各有一把總統管,日日操練。”

  ??“這麽說,澎湖遊擊麾下多健卒啊。”漫步營中,走了一段之後的沈州平莫名笑起來,回頭對沙舒友道:“不過我觀這些兵卒麵容,個個麵帶菜色,好像餓了許多天一樣,操練起來也行不成行列不成列,毫無勁旅的樣子,他們真的日日操練?”

  ??“操練絕無懈怠。”沙舒友道:“下官常常過來觀摩,看到他們都在勤勉練習。”

  ??“那是做給你看的。”沈州平暗笑著,低聲道:“我曾在福州軍中做過一段時間清查員額的差事,深諳其中門道,這些軍頭,個個狡猾得很。你看現在這裏的人數,數起來絕對有八百人,但是細細看去,就能看出基本上都是現拉來沒多久的老百姓,絕對不是天天操練的健卒,這個澎湖遊擊,他絕對把這八百人的空額全吃到自己腰包裏去了!現在弄些百姓來哄我。”

  ??“哦~”沙舒友也暗笑著,拱手低語:“大人英明!”

  ??“喂,那個誰!”沈州平抬起頭,倨傲的衝一個正在集合隊伍準備下操的軍官喊道:“過來一下!”

  ??沙舒友認出那是個千總,也喊了他的名字,讓他過來。

  ??“末將澎湖千總尤勇,見過兩位大人。”軍官過來,抱拳鞠躬。

  ??“你是哪裏人,在這裏做了多久?”沈州平大刺刺的問。

  ??“末將遼東撫順人,天啟五年來的雞籠,已經在軍中做了三年兵了,去年升任的千總。”尤勇答道,態度頗為恭順。

  ??“原來是遼人,可是軍戶?”沈州平語氣變得生硬起來,南方文官先天性的討厭遼人,一方麵是因為一天緊似一天的戰局煩惱,遷怒於守土無方的遼人,另一方麵是因為避禍南方的遼人惹出不少亂子,他們很不歡迎。

  ??“正是,我家世代軍戶,末將以前是袁應泰大人標下軍官,撫順城破,末將從海路流落到福建,正逢遊擊大人招兵,末將就來了雞籠。”

  ??“如此說來,你是敗卒了?”沈州平哼聲說道,還冷笑了一聲:“怪不得你練的這些兵,一個個病懨懨的,毫無力氣,瞧瞧,連個站的樣子都沒有,如何抵擋流寇海匪?”

  ??尤勇身邊,有幾個親兵年輕氣盛,聞言瞪大了眼,氣憤憤的漲紅了臉,手上都捏起了拳頭,沈州平卻鼻孔朝天,沒有察覺,還在大放厥詞的罵罵咧咧。

  ??尤勇不露聲色的瞪了幾個親兵一眼,警告他們不得輕舉妄動,抬頭時已經滿臉都是市儈的笑:“大人教訓得是,末將記住了,今後一定加緊操練,大人下次來,他們一定會脫胎換骨,保證跟今天不一樣。”

  ??“下次?哼哼,下次再說吧。”沈州平不屑的把頭扭向別處,問道:“訴苦大會呢?在哪裏開?”

  ??“訴苦大會是以百人隊為單位開的,一個百人隊一個百人隊的輪流開,那邊已經有一個百人隊在開了。”尤勇忙道,指了指軍營校場的一個方向。

  ??“我們去瞧瞧。”沈州平旁若無人的招呼一聲沙舒友,邁著方步過去了,尤勇恭敬的抱拳送他離去。

  ??“千總大人,我們明明是教導營,收的都是新兵,這一批新兵是五天前才入的營,當然跟老百姓差不多了。練出來的兵全送到團練裏去了,那才是精銳,這個官怎麽什麽都不知道,就訓斥一頓,好沒道理!”他一走,幾個親兵就按捺不住,憤然說了起來,替尤勇不忿。

  ??“小聲些,別讓他聽到!”不料尤勇將臉一翻,把幾個親兵一通罵:“這種事是軍中機密,你們說出來幹什麽?怕那官兒不知道麽?把嘴管嚴些,少說多做!”

  ??“但那官兒好沒道理。”幾個親兵隻覺得委屈,嘟囔著道。

  ??“委屈啥?聶將軍可沒少你們一厘銀子的軍餉!”尤勇眯縫著眼,打量著遠去的沈州平一行人,低聲道:“團練才是我們澎湖遊擊將軍的能戰之兵,這是誰也不能說出去的事兒,你等記著,大明朝廷沒給我們開一個銅子的餉銀,我們吃的每一粒米都是聶將軍給的,吃人糧就得替人賣命,你等須得分清誰是主子!”

  ??“我們曉得!”幾個親兵回過神來,紛紛低吼著答道。

  ??他們背後說的話,走遠了的沈州平當然是聽不到的。

  ??他走到校場邊的一排柏樹底下,正豎起耳朵去聽樹蔭下圍成一圈的大頭兵們訴苦。

  ??“我家就是這麽沒落的,那個惡霸,若有一天我能殺回去,一定要啃了他的骨頭!”

  ??一個年輕人在圈子中間剛剛結束了演講,一邊抹淚,一邊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所有的兵都在鼓掌,還有人陪著他流眼淚,左右的人拍著坐下的年輕人的背,以示安慰。

  ??“沈大人,不如……”沙舒友見沈州平像個賊一樣躡手躡腳的躲在樹後麵偷聽,不禁皺眉,覺得這樣不好,想出言讓他大大方方的出去聽。

  ??“噓,這樣就好,這樣他們才能不受影響的繼續。”不料沈州平頗為趣味的朝他豎起了食指,示意他禁聲,得意的低笑道:“這叫微服私訪,體恤軍情,書上都是這麽寫的。再說我們出去,他們看大員在場,就不自然了。”

  ??沙舒友無奈,隻好陪他躲在大樹後麵,靜靜的聽。

  ??圈子裏,一個把總站起來高聲喊道:“下麵由福建延平府的何思勤兄弟向大家講兩句,大家留神聽。”

  ??把總說完,一個瘦瘦的年輕人靦腆的站起來,畏畏縮縮的站到中間去,看起來似乎有些怕,連頭都不敢抬,杵在那裏像根木棍。

  ??“大膽說,這裏的都是窮苦兄弟,都是一樣的人。”把總鼓勵他,還拍了拍他的背。

  ??這一下拍仿佛給了何思勤莫大的力量,他終於開了口,雖然聲音小得像蚊子一樣。

  ??“我、我叫何思勤,延平府順昌縣張家溝人,我、我家是種地的。”

  ??“大點聲,別像娘們一樣害羞,我們家裏都是種地的,怕個鳥啊!”有人大聲叫道,於是眾人哄笑起來,笑聲卻是善意的。

  ??何思勤的頭於是稍稍抬了一點,他的聲音也稍微大了一點點:“我家裏,有五口人,爹娘,我哥,我,還有個妹妹,我們租了縣裏何大戶家的十畝地,種的稻子。”

  ??說起家裏,何思勤的眼神變得溫柔起來,害羞慢慢褪去,目光裏帶出點點回憶:“地很肥,家裏每年都澆灌的,往年年景好時,地裏收了稻子,一年兩熟,交了租,交了官府的稅,還能剩下不少來,五口人吃得飽飯。娘每個月去幫人紡線,能換回幾兩油鹽,家裏有房子,屋後還有一點菜地,我家的日子過得去。娘還在家裏請了泥菩薩,逢年過節燒香謝恩。”

  ??“這比我家裏好多了。”底下有人大喊,頓時附和的人嗡嗡一片。

  ??“閉嘴,認真聽!”把總輕易的把聲音壓製了。

  ??何思勤淒涼的笑一下,又道:“去年三月,官府要征徭役,修府裏的官道,我大哥應征去了,去漳州府,要年關前才能回來。六月,官府又要發貢品上京去,要征民夫,按理說,我家裏已經有人應了徭役,不該再出人了,可誰想到,村裏有幾家富戶,舍不得孩子去服徭役上京辛苦,就交錢免征,錢交給了裏甲長,他們家就不用出人了。”

  ??他的訴說,聲音漸漸低沉,圍成一圈的大頭兵們已經無人說話了。

  ??何思勤在繼續,隻聽他道:“但官府下了徭役人數的,他們家不去,總得有人去填窟窿,富戶不去,就得窮人家多出人來,裏長就逼著我家出人,沒奈何,我隻好去了,不去他們就要扒房子、搶東西,我隻有去。

  ??“我一走,家裏隻剩下爹媽和小妹妹,種十畝地就忙不過來,家裏又沒有牛。”

  ??“忙不過來,去年的收成就少,刨去稅額,佃租就交不夠。”

  ??“我爹媽去求何大戶,求他減一點租子,或者延遲一年也好,等我和哥哥回去,辛苦兩年,就把租子還上。但何大戶不肯。”

  ??何思勤的聲音變得高昂起來,整個人的狀態隨著訴說的進行變得激昂,臉色由白轉為赤紅,拳頭捏在腰際。

  ??“他告了官,說我們不交租,裏長、甲長引來官府的差役,把爹媽抓進了牢裏,家裏的東西全給收了。我大哥聽說後,偷偷跑回去找大戶說理,被大戶打倒在門口,沒人管,死了。”

  ??他抬起了頭,淚水流下來,打濕了衣襟:“我妹妹一個人在家裏,沒有吃的,餓了幾天,扛不住了,就去地裏偷東西吃,被抓住了,扒了衣服,吊起來打,給活活打死了。”

  ??整個樹蔭下,死一樣的寂靜,隻有何思勤哽咽的聲音在回蕩:“我妹妹…...隻有六歲,給活活打死了,活活的……打死了!”

  ??他的淚滴到地上,好像一滴滴無色的血,浸透了泥土。

  ??“我在上京的路上聽說家裏的事,隻能偷偷哭,連家也不敢回,我回去的話,也會被抓進牢裏去,欠了租子,不還清放不出來。”

  ??“後來我在經過南直隸的時候,偷跑出來,做小工上了海船,來到雞籠,我一直不敢跟我別人說這事,怕別人知道抓我回去,可是……我難過啊~”

  ??他的淚水如瀑布一樣落下,淚眼婆娑,人如篩糠一樣的抖。

  ??周圍的兵沉默著,直直的看著何思勤,悲憤的表情浮現在每一個人的臉上。

  ??“弄死他娘的!”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尖利得如厲鬼下界。

  ??“殺了他娘的,替你家報仇!”這一嗓子仿佛揭開了某種蓋子,無數的人揮舞著拳頭怒吼起來,一百個人的圈子群情激昂。

  ??把總大踏步的走過去,把哭得幾乎窒息癱軟的何思勤拉起來,站好,低沉有力的對他說道:“堅強些,小夥子,堅強些,你不要哭,好好的跟著聶將軍幹,早晚有一天,我們會打到延平府去,打到你家去,幫你報仇,把那些裏長、大戶,一個個的全拎出來,在你家門口殺了!”

  ??“殺了殺了!!”

  ??怒吼聲聲震蒼穹,大頭兵們全站了起來,用吼聲表達心中的憤怒。

  ??沙舒友臉已經白了,他站在樹後麵,大腿有些發顫。

  ??這種訴苦大會他不是頭一回來了,每次來,都有一種身心被震懾的感覺。

  ??他艱難的咽了一口唾沫,一轉身,發現沈州平不見了。

  ??抬眼看去,五品僉事已經跑到了十步開外,正急急的往遠處走。

  ??“沈大人、沈大人,何故走了?”沙舒友急急追上,奇怪的發問,百來個大頭兵鼓噪,聽起來嚇人,不過終究不會針對上官,跑什麽嘛。

  ??“不走不行了。”沈州平腳下生風,又緊走兩步,看看離大兵們的圈子遠了,才稍稍慢下來,一張臉上全是汗。

  ??他喘著大氣,後怕的摸著胸口:“我就是延平府人氏,那個兵說的何大戶,是我妻舅,他家裏的人,就是我家逼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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