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八章 善後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1-01-25 15:34      字數:2745
  聶塵當然不會被一把鐵尺嚇到,相反的,他覺得有火從鐵尺上延伸過來在自己頭上蹭蹭的冒。

  幾千人的械鬥,就在你們眼皮底下,你們不管不說,還要把報警的人趕走?

  真沒王法了?

  聶塵胸脯起伏,強自按捺火氣,拱手施禮道:“這位官爺,小人乃廣州府秀才,過來這邊探親訪友,因前麵鎮子裏有我的親友被困,故而過來請官爺出手相助,小人有朋友在按察使司任職,如果官爺們能救出小人親友,一定感激不盡!”

  他本想掏點銀子出來遞過去,但手入袖袋才想起現在身上一文不名,連褻衣都沒有,胯下空蕩蕩的,風吹雞蛋涼,莫說銀子,連個銅板都沒有。

  好在說的這幾句話頗為得體,不像鄉野村夫說得出來的,唬住了衙役,他再次打量了一番聶塵,把鐵尺收了回去。

  “原來是位外地秀才。”衙役收斂了一下凶惡的表情,不冷不熱地說道:“怪不得如此不明好歹,你話說得好輕鬆,這亂子是輕易能平的麽?”

  聶塵皺眉道:“民亂是挺大,人也多,不過若是官府調兵……”

  “調兵?”衙役樂了,打斷聶塵的話:“你們讀書人呐,腦子就是……嗬嗬。”

  另一個衙役揶揄地斜眼:“秀才,兵是那麽好調的嗎?那得知縣父母向知府行文報告,知府再跟兵備道、指揮使司等衙門商量,最後由廣東總兵官下令出兵,最快,也得好幾天功夫才看得到兵的影子。”

  聶塵知道大明調兵過程極嚴,為防軍官造反建立了文官管軍的官僚體係,太平時節能有效防止唐朝時藩鎮割據的窘態,不過管得過緊,也造成反應極慢的副作用。

  不過他沒指望明朝正規軍來幹涉民間械鬥,於是忙道:“官爺誤會,我不是說要調大明官軍,海豐縣的快班、壯班和團練召集起來即可,常言道民不與官鬥,隻要官家出麵,哪有敢不聽官府招呼的老百姓?”

  兩個衙役像看傻瓜一樣看著聶塵,嘴角一陣抽抽,皮笑肉不笑地說道:“秀才,我們不跟你多說,你自己看,你麵前的,就是我們海豐縣的所有官軍了。”

  衙役把手一指,他身前身後順著山坡總共站著十來個穿著官袍的衙役、捕快,還有同樣數目的民夫打扮的人,衙役捕快拿著鐵尺腰刀,民夫壯班端著長槍鐵矛,有四五個弓手手持弓箭,裝備倒是齊全,但人數太少了。

  “就……這些人?!”聶塵愕然:“若是有海盜倭寇上岸劫掠,如何抵擋?”

  “海盜倭寇過來就不一樣了,縣城裏駐有一營兵,把總就可以按照縣太爺的吩咐過來打海盜,但下麵的是海盜嘛?”衙役撇撇嘴,歎口氣道:“民間打鬥,當兵的可不會過來的,一營兵兩三百人,放在這幾千人的械鬥裏連個泡都冒不起來,把總可不是傻瓜。”

  “再說縣父母也不敢擅自請官軍來平民亂,若是被人彈劾,烏紗不保啊。”另一個衙役也道,不過旋即自知失言,補充道:“秀才,我胡說的,你別當真。”

  “曉得曉得,官爺說的我明白了。”聶塵心中大亮,這才省悟民亂在大明來說是個忌諱,民間械鬥說到底是老百姓的事民不告官不究,除非死的人實在多了,影響官府征稅徭役,才會來製止一下,尋常械鬥就聽之任之,裝作不知道。而且要是管了,就必然要上報,上麵一聽你這縣令轄區裏居然出了這等大事,你這官兒也當到頭了,所以有時鄉裏宗族械鬥打得熱火朝天,縣城裏就像沒事一樣過太平日子。

  這麽看來,指望縣裏來停止疍民和客家人之間的衝突,不現實了。

  聶塵站在山坡上眺望一陣,越看越心焦,遠處的廝殺炙熱血腥,呐喊聲站在這兒都能感受到聲浪,人群亂做一團,看不到明家兄弟身處何方,更不知道鎮子裏頭的明家母女處境如何。

  他焦躁地轉了兩圈,低頭思量一陣,複又扶著一棵小樹翹首墊腳,那樣子活像腳底下有火在烤一樣,心神不寧。

  起初的兩個衙役仍然站在原地沒動,心態倒是淡定得很,斜靠著大樹閑看,瞧聶塵這樣著急,還笑了起來。

  “秀才,你那親友在海豐縣居住,難道你還不知道疍民和客家人的關係?”

  聶塵得知這些官府的人就是一幫廢物以後,就心不在焉了,有一搭沒一搭地答道:“嗯,不知道。”

  兩個衙役笑道:“你且不要急,這等械鬥,打個一兩日也就平了。”

  “打一兩天?”聶塵嚇了一跳:“那得死多少人?”

  “死不了多少。”兩個衙役雲淡風輕地說道:“最多幾十個,別看下麵打得凶,其實兩邊實力差不多,勢均力敵之下,死者有限。”

  聶塵心中一動,拱手道:“這麽說,海豐縣經常發生這等械鬥了?”

  “那可不,我們海豐民亂,比別處可厲害多了。”衙役一下就起勁了,仿佛說起海豐以械鬥出名,他就很自豪一樣:“這疍民吃住都在海上,一向獨來獨往,他們不受外人待見,自己也不大於外人交流,性情素來凶悍。而客家人是外來戶,幾百年來也喜歡抱團聚居,兩晉隋唐時就以強悍聞名。疍民捕魚賣魚,就要到客家人的地盤上販賣,客家人也要吃魚,常在疍民手裏購買,起初時,兩邊相安無事,從我大明開國到景泰年間,都沒生出大的事端。”

  “不過從萬曆年間開始,不知道著了什麽魔,兩邊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起了矛盾,相互看不順眼了。”

  聶塵忍不住插嘴道:“什麽小事?”

  衙役撇嘴:“不就是誰家出了個賊,偷了對方的雞鴨;誰家出了幾個潑皮,因為口角與對方打了一架;又有賣魚的髒了地,種地的搶了水,諸如此類,都是些上不得台麵的小事。”

  “這些事能引發這樣的械鬥?”聶塵覺得不可思議。

  “就是這些小事日積月累引發的。”衙役道:“我老爹的老爹在海豐縣當差那會兒,就有疍民和客家人起衝突了,到了我這輩,架就越打越大,兩邊都很團結,一人被打全家報複,慢慢的,就發展成全族上陣的械鬥了。”

  聶塵越聽越覺得有意思:“那這種械鬥,一年幾次?”

  “一年怎麽著也有七八次吧。”衙役笑起來,看起來很猥瑣。

  “七八次?”聶塵瞄著他的表情。

  “對啊。”衙役越笑越歡。

  “這麽多次,官爺你們作為地方上的人物,會被波及連累吧?”

  “怎麽會呢?”衙役腰板一挺:“關我們屁事!又不是我們讓他們打起來的,隻不過打完了,我們上去善後罷了,該抓的抓,該罰的罰,每邊出些頂罪的人坐牢,再拿些銀子出來充械鬥費,這事就了了。”

  “械鬥費?”聶塵頭回聽說這個名頭:“什麽是械鬥費?”

  “秀才你一看就是從太平地界來的,連械鬥費都不知道。”兩個衙役笑得肩膀都在抖:“打了架傷了人,我們衙門總要忙碌一陣,車馬飯食都要費錢,這些銀子可不能衙門來貼,都得打架的人出,所以叫做械鬥費,由每一邊的頭麵人物負責籌集,限期上交。”

  “如果不交呢?”

  “不交就是抗稅,那就等著官軍上門拿人吧。”

  “……”聶塵無語了,打架打死人了官軍不動,打完了收苛捐雜稅官軍就動了,這特麽什麽事啊?

  怪不得這些衙役心安理得地在這邊看戲,這場架打沒打死人不關他們的事,打完了還有錢收,這樣的好事當然希望越多越好,多多益善了。

  但是聶塵不是衙役,他等不了這場械鬥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