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蓬勃發展中的雞籠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1-01-13 18:08      字數:5041
  一個月的時間轉頭就過去了,倒春寒的二月末之後,終於迎來了陽光明媚的陽春三月。

  南國的春天比北方的春天總要來得溫暖一些,太平洋暖流帶來海上宜人的風,也帶來了令人愉悅的氣候,在這樣些許有點熱的溫度下,從非洲來的德耶很容易想起自己的家鄉。

  他擦擦額頭的汗,抬頭看了看頭頂上正處中天的太陽,走到船廠的涼棚底下。

  有徒弟很殷勤地遞上水碗:“德耶師傅,你辛苦了,都累一上午了,快喝口水吧。”

  “射射!”德耶雙手接過,黃皮膚的主子們對他這樣客氣,使他總不習慣,最初時甚至還誠惶誠恐地不敢接碗,但如此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體會到這些人跟以前的白人完全不一樣,那種閃亮的善良是發自內心的友好,才慢慢地適應,現在已經跟大家混成一片了。

  “德耶,你來了這麽久,怎麽漢話還是那麽差勁啊。”有別的漢人哄笑道:“射什麽射呢?”

  “你笑個屁!”德耶的徒弟們頓時不開心了,還嘴道:“你們那幾個師傅說起漢話還不如我們德耶師傅呢。”

  “我們的師傅不會白天就射。”哄笑在繼續。

  這邊自然惱羞成怒:“怎樣?想打架啊!”

  “打架就打架,先說好,出來單挑,江湖規矩,誰也別想犯規!”那邊當然不甘示弱。

  “楊三,你當我傻啊,我們這邊五個人,你那邊隻有兩個,誰要和你單挑?當然是群毆了!”

  這群漢人鬥嘴皮子虛張聲勢的時候,德耶等幾個黑人就坐在涼棚下麵喝水嗬嗬地笑,他們看多了這種場景,知道這些龍精虎猛的小夥子看起來凶狠,其實根本打不起來,畢竟聶龍頭的規矩就在那裏擺著。

  打架先關十天禁閉,禁閉期間沒有一文錢的餉銀,還要蹲小黑屋,啃窩窩頭,關完了再來理論,打贏了的賠錢,打輸了的治傷。總之成本很高。

  這是白紙黑字塗在牆上的夷州律明文定下的,誰也不敢違反。

  所以吵嘴吵得天翻,卻鬧不起事來,然後在夥夫們高叫的“開飯了”聲裏,眾人很滑稽地結束了爭吵,一窩蜂地撲過去吃飯。

  德耶作為技術工人,享受了米飯上蓋了兩塊肥肉的優厚待遇,那兩塊亮晶晶、肥嘟嘟的肉勾起了周圍不少人的口水,德耶把它們扔進嘴裏,嚼得滿嘴流油。

  “這條船,大概還有一個月就可以下水了吧。”捧著粗瓷飯碗,蹲在地上扒飯的德耶看向了遠處船台上那條巨大的船,船台是嶄新的,上頭的船是它的第一個客戶。

  “不止吧,聽那幾個監工說,用作主桅的巨木還在山裏沒有運出來,可能會拖幾天。”另一個黑人答道,他也在奮力扒飯,這些米飯裏混了山藥一起煮的,吃起來很香。

  “嗬嗬,照我說,這船期拖幾天也好,我們幾個懂修造的人就能多在船廠多吃幾天飯,這裏的飯比炮廠那邊好吃多了,真香!”第三個黑人說道,他用的勺子,中國的筷子他用得沒有德耶那麽熟練。

  這幾個黑人,是聶塵手下那批昆侖奴中極為出色的幾個,他們在荷蘭人的炮廠、船廠中做過事,技藝熟悉,勤快能幹,於是被挑出來補充進人手很緊張的船廠和炮廠做工,每個人還帶了幾個漢人徒弟。

  而船台上的那條蓋倫大船,就是夷州船廠開工建造的第一條船。

  船的龍骨、肋骨都安裝完成,船板鋪了一大半,眼看就要收尾,三根桅杆立起來了兩根,但最大最高的那根主桅位置,卻空蕩蕩的沒有一物。

  “那可不行,我們是幫主人做事的奴隸,怎麽可以不替主人著想?”德耶皺了眉頭,甚至還放下了飯碗:“船越早完工,下水使用,主人的力量就能強一分,在海上取得勝利的幾率就大一分,我們這些奴隸能吃上飽飯的生活就能多一分保障,你們要是誰敢再說這種話,我就要告發他!”

  另外幾個黑人你都看向了說錯話的家夥,那人不敢做聲,低頭悶聲扒飯。

  “這條船傾注了主人的所有心血,你們沒看到嗎?他每天都要來船上站上一兩個小時,這裏看看那裏看看,你們何曾見過他這麽忙碌的人對其他事情花費這麽多的時間?”德耶問道。

  幾個黑人對視一眼,紛紛搖頭。

  “主人對我們這麽好,我從小就被賣到白人手上,十幾年來從沒見過一個主人對奴隸這麽友善過,不但讓吃飽飯,還給床睡,給衣服穿,甚至還給工錢,簡直沒把我們當奴隸,而是當家人。”德耶眼角都泛紅了,他覺得聶塵比自己的爹還親切。

  起碼在那個記憶中的家裏,小時候的德耶從沒有吃過一頓飽飯。

  “是啊,是啊,主人真的很好。”幾個黑人附和起來,嘴裏的米粒格外的香甜。

  “不知道山裏的木頭什麽時候能送來?”德耶怔怔地望著那條半成品的大船,眼裏閃過一絲焦躁:“主人的船更多,那些敵對的家夥就不敢上門來燒房子了……”

  十六家海盜攻上門的那一夜,德耶在山頂炮台上親眼目睹了雞籠城被燒的情形,那山呼海嘯一樣的混戰場景,至今曆曆在目,想起來都心驚肉跳。

  時間過了一個多月,雞籠城才堪堪從那次攻擊當中恢複過來,燒掉的房子被拆除,原址上重建起一棟棟新的房屋;碼頭上被燒毀的船隻被拖走,沉入海底,而死在海上的屍體至今都時不時地被零零星星的衝上沙灘,腥臭不可聞。

  有上百個雞籠人死在那次混亂裏,雖然跟被殺死的海盜們比起來這個數字簡直小的可憐,但仍然讓聶塵在第二天鄭重其事地舉行了一場正式的法事,公開為這些死難的人招魂祭祀,還親**問家屬,讓所有的人都感動得涕淚橫流。

  德耶覺得,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是雞籠還不夠強大,主人還不夠強大,所以他每天都賣力地幹活,想為聶塵貢獻自己的全部力量,這就是他簡單的內心裏所有的想法。

  隻不過聶塵大概不會十分在意這位黑人兄弟對自己的忠心,他真的很忙。

  當晚派鄭芝龍打發掉俞谘皋之後,他就幾乎沒有停過,日日忙個不休。

  在這場夜戰中,暴露出來的許多問題都亟待解決,其中最突出的一個,就是雞籠團練的戰鬥力。

  這些經過訓練的團丁,跟從平戶遠道而來助陣的鬆浦家鐵炮隊比起來,宛如一群小孩拿著木棍和一整隊全副武裝特種兵的差別,戰鬥力天差地別。

  當鐵炮隊在城中心一舉擊潰海盜主力後,追擊到碼頭上的團練們差點被堵在碼頭上上不了船、而困獸猶鬥的海盜倒過來幹掉,搏命的海盜凶狠起來連爹媽都敢殺,眼見上船無望回頭就背水一戰,團丁們初次見血,哪裏見過這樣的陣勢,被反打得抱頭鼠竄,要不是鬆浦家的鐵炮隊趕過來鎮住了場子,恐怕雞籠付出的代價就不僅僅是一百多條人命了。

  聶塵沒有再心慈手軟,他直接讓鬆浦家的人來搞定這些潰散的團丁。

  倭人的手段說起來很簡單,那就是殺。

  殺俘虜,將那些受了傷的俘虜挑出來,讓團丁排著隊去捅,場麵慘不忍睹。團丁們臉色都發白了,倭人說這是用以鍛煉血性。

  殺敗卒,讓團丁們相互揭發,誰在戰鬥中帶頭逃走的,誰驚慌失措高喊“敗了敗了”擾亂軍心的,選出來,一共挑了十個人,當著全體團丁的麵,在碼頭上砍了頭,首級掛在團練營房門口的高杆上示眾一個月。

  經此兩殺,雞籠團練人人膽寒,鐵血手段不能收攏人心,但能懾服人心,從此雞籠軍法深入每個人心中,沒人敢不當一回事。

  然後聶塵出來,開始唱紅臉。

  他嚴厲地批評臨陣脫逃的人,大肆表揚奮勇爭先的人,對在戰鬥中但凡死戰不退的人死者予以撫恤,傷者妥善醫治,表現英勇的,由團練選出來,毫不吝嗇地獎勵銀子,還發了大紅獎狀,憑這獎狀,可以免家中一人的田賦。

  在獎狀的背麵,還寫有這樣的字樣:“夷州功績,以軍功為先,臨陣奮勇殺敵者賞,刀不見血、銃無餘溫者罰。團結一致者賞,棄同袍擅逃者罰。賞罰必分明,處事必公道。”

  這三板斧一使出來,團練一下子就緊張多了,往日裏掛在嘴邊的軍紀,形象客觀地展現在雞籠所有百姓眼前,血淋淋的人頭和白花花的銀子對比強烈,傻子都知道下次該怎麽做了。

  大刀闊斧地處理團練,聶塵也沒有忘記造船廠和炮廠。

  十六家海盜幾乎遮蔽雞籠水麵的龐大船隊,帶給人強烈的視覺衝擊,雖然聶塵如同孤注一擲般地利用黑夜掩護近身炮擊取得勝利,但以少敵眾總歸是讓人心悸的。

  而炮火的重要性更是前所未有的體現出來,一艘裝載重炮的定遠號表現出的威力是十條福船都比擬不了的,這一點所有的夷州高層都深有體會。

  造船、鑄炮,是兩件迫在眉睫的大事。

  造船需要木材,鑄炮需要礦產。

  雞籠山裏那個本來簡陋而狹小的鐵礦被急速擴大,上千的戰俘被驅趕過去下井挖礦,這些海盜每五人捆了一串腳鐐鐵鏈,無法逃竄,聶塵放了話,隻要每天從礦坑中挖出五十斤礦石出來,那麽半年後,就能恢複自由。

  山裏更深處,從福建等地高價請來的有經驗的礦工被護送過去,尋找礦脈,探出了幾處銅鐵礦,隻要路一修過去,就能開采。

  至於大樹巨木,當然也隻有深山中才有,桅杆所用的整根木頭起碼要上百年老樹才行,這種砍伐工作也進行得很艱難,山裏路途遙遠,運輸不便,一根巨木從發現到運到船廠,起碼要一兩個月的功夫。

  這些工作都需要人力來完成,好在顏思齊在福建兩廣,源源不斷地送來大批人口,每天都有船隻靠岸,麵帶菜色的移民忐忑不安地下得船來,都以百數計算。

  負責安頓移民的沙舒友整日呆在碼頭上,對移民逐個登記,記下姓名、籍貫以及性別數目,根據具體情況安排住處,這些新來人口的自然沒有現成的房舍,就先住在集體大屋裏,由雞籠衙門給他們圈劃宅基地和耕地,然後自行搭建,衙門提供工具、農具、種子之類的便利。

  於是雞籠城的規模急劇地擴張,越來越大,到了三月底,經曆了十六家海盜圍攻禍害的雞籠反而更加繁榮鼎盛,木牆裏裝不下,牆外都多了很多房屋。

  新來的移民最初時都是怯生生的,初到雞籠人生地不熟,難免會擔心會不會受欺負、今後的生活是不是好一些之類的問題,不過這些人過來一般都是有同鄉、親友介紹的,幾天之後,也就放下心來了。

  “所以說,你放一百個心,這邊的官府跟海那邊的官府可大不一樣。”爬在梯子上,皮膚因為常年風吹日曬而顯得黝黑如碳的疍民尤福一邊用力將一根椽條綁好,一邊對身邊剛來的同鄉尤素說著話,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笑:“你看,你才剛來,裏長就帶領這麽多人來幫你建房子,大明那邊何曾見到過這般好事?”

  “可是……”尤素卻露出愁眉苦臉的表情:“我身上沒帶銀子,等房子修好了沒錢交啊。”

  “交錢?交啥錢?”尤福奇怪地看著他,隨即大笑起來:“老弟,我都說了,這邊跟海那邊不一樣,這邊的裏長可不會收你家一文錢的,全是義務免費幫襯你家。”

  “當真?”尤素又驚又喜又不敢相信:“真有這樣的好事?這些材料、木頭,都不用錢?”

  “不用,衙門裏幫你出了,今後這房子就是你的,你就好好做好農事,按月交糧就行了,要是做懶漢不種糧,你瞧見那邊沒有,聶龍頭可不會饒你!”

  “聶龍頭?”尤素眨眨眼睛,順著尤福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位年輕人?他是龍頭?這兒的官叫龍頭?”

  “嗨,他當然也是將軍,不過我們老一輩的雞籠人都喜歡喊他龍頭,你們新來的當然不能這麽喊。”尤福昂著下巴體現著前輩的優越感,教訓尤素道:“你們得喊大人。”

  “可是……哪有幫老百姓搭房子的大人?”尤素認為尤福在框他,因為遠處正在和自己一樣扛木頭的聶塵絲毫沒有大人的樣。

  “所以說你不懂了吧,這就叫平易近人,我們聶龍頭對人可親了。”尤福立馬嗬斥了一句,又叮囑道:“聶龍頭是霹靂手段菩薩心腸,你隻要不犯法,在這邊住得絕對比大明那邊開心舒坦。”

  “我們都是老實人,怎麽會無端端的去犯法?”尤素答應著,又瞧瞧遠處的聶塵,還是不敢相信這位麵相輕輕的人就是夷州最有權勢的澎湖將軍。

  不過不相信聶塵會幹搭房子這種事的,不僅僅是新來的尤素一個,沙舒友也不信。

  他提著長袍的下擺,一溜小跑地從遠處過來,站在土坎上東瞧西望,看了好一陣才在一群農民當中發現了穿著短打的聶塵,急忙匆匆過去,地上崎嶇不平,穿著官袍的沙舒友差點摔了一跤。

  “聶龍頭,你怎麽可以在這裏幹這些木匠的事?”沙舒友氣急敗壞,蹦到聶塵跟前道:“須知千金之軀坐不垂堂,你是此間的官,怎麽能和這些人混跡一處?這可成何體統!”

  “無妨的,沙大人,無妨的。”聶塵笑著說道,放下肩上的木頭道:“正好你過來,幫個手把那個錘子遞給我。”

  “錘子?”沙舒友左右張望,然後本能地提起地上的一把木錘:“這個?好……啊?!呸!”

  他跳了起來,恨鐵不成鋼的叫道:“夫子曰上下有尊卑,龍頭這樣沒有架子並不是好事,日後這些人怎麽怕你服你?雞籠若是真如你說的要設縣,你就是這裏的縣令,一縣父母就得有父母官的樣子,你……”

  “好了好了,沙大人,我隻是讓你拿個錘子,你就說這麽多。”聶塵忙雙手壓了壓,賠笑道:“再說雞籠縣令可不是我,而是你哦。”

  “.…..啥?”沙舒友愣住了,伸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愣愣地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