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千裏遼東不如南海一舟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1-01-07 16:24      字數:3420
  “嗬~”孫承宗轉過身來,一邊搖頭一邊卻在笑:“袁崇煥,你把遼東安危係於我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卻是太過兒戲了!常言道,人過七十古來稀,我這年紀還有幾年好活?若是把我視為遼東安穩的根基,我不在了怎麽辦?遼東就完了嗎?”

  “經臣老當益壯,春秋正盛,莫說七十,八十、九十都是能活到的。”袁崇煥答道。

  “哈哈哈哈!”孫承宗撫掌大笑,指著他道:“你這小子,初初看你麵態憨厚,沒想到拍起馬屁來也這麽自然麻利,這話說得好聽,但全然無用,天要收人,豈能以人力度之?我們是做實事的人,以後莫要再說這等荒唐的話語來。”

  “經臣教訓得是,不過若是朝廷真要調你走,我等一幹人必定要據理力爭,一齊向朝廷上書求告,就算鬧到皇上跟前,也不退讓半步。”

  “嗤!”孫承宗眉頭一擰,拂袖道:“休要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我要走要留,誰能攔我?離開遼東,不是朝廷的意思,是我自己向皇上要求辭職的。”

  “經臣的要求?”袁崇煥大驚,抬頭愕然看著麵前屹立的孫承宗,忙道:“經臣是自行向朝廷告辭的?不是閹黨逼迫的?”

  “當然是我的自行請辭。”孫承宗泛起苦笑,滿是皺紋的臉上多了一層更深的晦澀:“在遼東四年,花費官銀兩千餘萬,卻不得寸進,守著遼西遲遲未能收回沈陽、撫順等要地,酋首努爾哈赤依然在大明的土地上逍遙,百姓苦難,赤地千裏,就算別人不說,我本人也臉上無光啊,我若不辭職,難咎其責。”

  “但是!這已經比之前好很多了!”袁崇煥激動起來,大聲地說道,口中呼出的白霧激蕩在嚴寒的空氣裏:“難道那些亂嚼舌頭的人看不到嗎?大明丟掉遼東不是一朝一夕,拿回來比丟掉難上千百倍,怎麽能反而要求在短短四年的時間裏收回去?這誰也辦不到,誰要詆毀經臣,就讓他來遼東好了,我倒要看看這些隻會嘴上逞強的人能做到什麽地步!”

  “元素這是氣話了。”孫承宗喊出了袁崇煥的表字,輕輕地拍拍他的肩:“大明已經經不起折騰,陝西亂賊把西北攪得一團糟,半個江山都在打仗,遼東的穩定更顯珍貴。這用千萬鎮守將士的血換來如今的局麵,若是換個不知事的庸人來胡搞,不但這四年的心血全都付諸東流,那些死去將士的血也白流了,而且也會給本就一團糟的國家平添更大的負擔。”

  “既然經臣也這樣想,那你就更不能走了。”袁崇煥一喜,立刻順著話頭往上爬。

  “但是不走不行啊。”孫承宗搖頭:“什麽事都得有人負責,熊廷弼為丟了撫順負責,袁應泰為丟失沈陽、遼陽負責,王化貞為丟了廣寧負責,而我,也得為這四年花了朝廷兩千萬銀子負責。”

  “花銀子是為了國家,又沒有進經臣的腰包,莫非這也有錯?每一兩銀子都用在了刀刃上,不然現在寧遠城等九座大城,四十五座墩堡莫非是平地上自己聳起來不成?”袁崇煥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

  “花了錢,卻沒有達到很多人期望中的目的,那就是有錯。”孫承宗笑了笑,瀟灑地轉過身去,雙手按在垛口方磚上,眺望遠方:“元素,你來看。”

  袁崇煥心事重重地走過去,孫承宗將手朝外一指:“我走之後,這千裏的沃土,就要拜托爾等諸君了。”

  手指所向,都是茫茫黑夜,但在兩人眼裏,卻是明明白白的山川地形。

  “從此地往北,過二百四十裏,是寧遠,也是你的鎮城,此城是出關第一大城,不可丟。”

  “往北三百五十裏,是錦州,錦州北臨小淩河之險,近水源而多平地,可以屯田養兵,地勢緊要,不可丟。”

  “往北八百裏,是遼東重鎮沈陽,往日裏的沈陽中衛鎮城,曆任大明遼東經略的所在地,此地得失,關係遼東得失,所以必須奪回!”

  “往北一千二百裏,是我大明在北麵最大的一座城,遼陽城,城內人口十萬戶,駐軍數萬,當之無愧的遼東第一大城,百姓能否安居樂業,活得自在,就看這座城在不在大明手裏。”

  “再往北,就是開原、撫順,當年柱國李成梁耀武揚威的地方,曾幾何時,建奴連撫順的邊都不敢靠近,現在卻成了建奴的大後方,無數漢人在那邊當牛做馬,為奴為婢,活得連狗都不如!”

  孫承宗每說一地,手指就向前挪一挪,幾句話說完,他就在空中劃了一個無形的弧線,最後,他雙手排開,將這條弧線虛幻地連接起來。

  “你看,元素。”孫承宗扭頭對袁崇煥道:“這些點連起來,就是我大明朝的千裏遼東,這裏生活著百萬遼人,物產豐富,百業興旺,他們都是我大明朝的子民,地上長的每一顆草都有我大明的根,跑的每一頭動物,都流著我大明的血,”

  他將雙手狠狠地朝牆外一丟,仿佛丟掉了不存在的東西:“現在,這些都沒了,成了建奴的家產,我們受天子所托,來這裏收複土地,安撫百姓,卻連續四年沒有收獲,我不辭職,誰來負責?”

  袁崇煥捏緊了拳頭,緊緊地抿著嘴唇,身體微微顫抖著,沉默不語。

  “就算天子恩加四海,不追究我的責任,我也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了,魏忠賢在朝中搞清算,這人手段卑鄙下流,我與他不同道,他當然看我不順眼,早晚會下陰招。他在天子身邊,日夜鼓動,再加上客氏的枕頭風,我若不趁早離開,必為他所害,所以無論於公於私,我都得走。”

  轉過身來,孫承宗看著袁崇煥:“元素,我這麽說,你明白了嗎?”

  “.…..大人,我懂了!”袁崇煥雙眼中不知不覺間布滿了血絲,說話時都帶著哽咽。

  “但是大人一走,我們這四年在遼東的辛苦,就全毀了。”

  “毀了不盡然,就看接任者怎麽想了。”孫承宗搖搖頭道:“但是有一點,元素你要牢記,遼東地大物博,方圓數千裏之遙,靠朝廷從關內調人調物,是永遠守不住的。三國時諸葛亮出祁山,後勤輜重在棧道上蜿蜒幾百裏,一個月就扛不住了。而江南的米糧送到關外來,何止百裏?九邊、各省的戰兵跋涉而來,又何止百裏?長久如此,大明不可能經得起這等的損耗,就算有金山也得給他吃空,所以,要守遼東,必須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

  “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大人常常這麽教誨我的,我記得住。”袁崇煥默念了兩遍,用力地答道。

  “記住了,還要能運用得法。”孫承宗語重心長地提點道:“這兩句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們這四年裏招撫流民、開拓荒地,辛苦良久,所得也很少,今後還要繼續堅持。”

  “大人,就算真要負責,能不能過兩年再走?”袁崇煥幾乎在哀求了:“現在正是節骨眼上,遼地的軍民都因為你在有底氣,你一走,人心就會散,再想重振旗鼓就更難了,求大人看在跟隨您在遼東奔波辛苦的諸多同僚、看在為了活命而掙紮求生的遼東百姓份上,遲些再走吧!”

  “等兩年?恐怕連兩個月都等不了了。”孫承宗一頭花白的頭發在夜風中飛舞,黑色的頭巾襯托著白發,格外滄桑:“袁可立已經被彈劾去職,登萊巡撫換了人,他和我如同左右臂膀,砍了一隻下一個必然輪到我。”

  “袁大人去職了?”袁崇煥又是一驚:“登萊水師是袁大人一手打造的,他走了,五萬登萊水師怎麽辦?”

  “當然是散掉了。”孫承宗歎息道:“接任的武之望治民有餘,治軍不足,一上任就跟皮島的毛文龍不合,相互掣肘,加上朝廷將登萊的軍費砍了大半,水師眼看就要廢了。”

  “巡撫總兵不合,必有禍端……還有軍費,朝廷難道不清楚登萊此地有多重要嗎?為何在人事安排和錢糧供應上這般不濟事?”袁崇煥也歎了口氣,他是寧前道,其實是個文官,負有寧遠一地督餉督糧的責任,深知這裏人事、錢糧裏麵的水有多深。

  “去年京裏重修三大殿,花費巨大,魏忠賢到處籌款,連南京軍馬場都賣掉了,登萊一地每年都要花朝廷幾百萬銀子,怎麽會不被盯上?”孫承宗道:“再說登萊水師沒有握在閹黨的人手裏,那麽多軍費銀子不能上下其手,很多人心裏不舒服。”

  “沒了登萊水師,我看閹黨怎麽維持旅順以北的陣線,跨海打仗可不是靠嘴皮子就行的。”袁崇煥冷笑道:“若是因此而有了敗績,縱然閹黨也吃罪不起。”

  “這個已經計算好了。”孫承宗幽幽地說道:“我聽說魏忠賢從東南沿海會調人過來,那可是擊敗了紅毛鬼的強悍人物。”

  “東南?”袁崇煥疑竇叢生:“是誰?”

  “不是很清楚。”孫承宗裹緊了披風,轉身向城樓下走去:“但這裏頭充滿了利益糾葛,調東南的人過來,又何嚐沒有為那些海上巨商們考量的意思,遼東千裏之地,也許不如南海一舟重要啊。”

  見他離開,袁崇煥也邁步跟隨,他聽著孫承宗最後一句話,心中不免嘀咕不止,恩師快要離開的戚戚然和對未來充滿的未知感深深困惑著他,以至於腳下蹣跚,差點被台階絆了一個跟頭。

  天啟五年的春天,就這樣在表麵平靜的潛流下度過,事裏事外的各色人等或清楚,或懵懂,或者好似明白其實懵懂,迎接著快要來襲的暴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