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 這裏的黃昏靜悄悄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514
  王富貴人如其名,一生富貴。

  隻不過這種富貴,是靠冒險得來的,正所謂富貴險中求,從他爺爺那輩開始,身為廣州本地人的王家就開始做海商了,當然,王家雖然是廣州大族,但還還算不得嶺南世家,族裏的讀書人始終沒有在中樞做上高位,最牛逼的一個也僅僅是個大同府丞,這點能量,還不足以為王家在月港爭取到一張船引。

  沒有船引,又要做海商,王家隻好幹點走私的行當了。

  多年在血與海中掙紮後,三輩人下來,王家在海上也初具規模,在廣州外海有個小小的私港,跟不少衛所軍官有些鉤掛,和海上很多豪強也建立起來關係,生意跟大佬們比不了,手下卻也有了幾十條船,由於沒有本錢去南洋和那些巨梟鬥法,王家主打的是和倭國的生意。

  海商亦盜亦商,所以王富貴自然不是個遵紀守法的善茬,他自幼習武,也初通筆墨,潦草的算文武雙全,加上有錢有勢力,說話時聲音可以放得大一點,他為人豪爽,出手大方,在海上人緣不錯。

  將他放在大明海上群體裏,王富貴是個小角色,既然是小角色,當然要抱緊大腿,才能滋潤地活下去。

  這條大腿,他選擇的是李旦。

  李旦死了,他想當然地選擇了李國助。

  所以十六家反聶聯盟裏,王富貴就是其中一家。

  這麽做,自然是出於兩方麵的考量:李國助是大腿,而聶塵斷海毀了王家的巨額利潤,於公於私,王富貴都有跟著李國助反聶的理由。

  他是最早來到波照間島上的人,比李國助還早,王富貴登上島岸時,沙灘上還隻有錯愕的原住民在曬漁網。

  對這樣的鐵杆支持者,李國助也很照顧,他直接讓王富貴和另兩家海商去打頭陣。

  “王家、陳家和吳家,你們三家加起來有船三百隻,人一千二百人,你們作為前鋒,待動手時搶先衝進雞籠港,占據碼頭,將那裏控製住,好容我們大隊人馬陸續上岸。”

  在媽祖生日三天以前的會議上,李國助這樣安排道。

  “我們三家?”

  王富貴和被點名的另兩家海商互相對視,忍不住道:“李龍頭,我們三家在這裏,可是最弱的三家啊。”

  “誰說你們弱了?”李國助不滿了:“你王家和陳家,是南粵巨頭,吳家是浙江大戶,江湖上的人提起你們三家誰不豎個大拇指?不必謙虛,讓你們打頭陣,是拿功勞給你們,你們船是少,要是不打頭陣落在後頭哪裏還有功勞輪到你們?我是在照顧你們呐。”

  王富貴臉色變得鐵青,李國助說的天花亂墜,其實就是讓他去當炮灰,這誰都看得出來。

  其他海商樂嗬嗬地,眾口一詞般的誇讚起來,都說王、陳、吳三家有勇有謀,敢於擔當,一定可以勝任前鋒的工作,哦,不,不是勝任,是舍他們還有誰。

  你娘,平時怎麽不見這般照顧我?

  南粵巨頭?老子頭回聽說。

  見三人遲疑,李國助臉色一變,厲聲道:“若是不去,那就退出吧,從此海上就沒你們三家的容身之處,在這裏的諸位英雄今後共討之!”

  “對,這是大夥的事,可不能推脫。”

  “要想占便宜,可不成。”

  “沒實力就回家去吧,海上營生哪天不是提著腦袋的?舍不得本錢就別來吃這碗飯!”

  眾多海商鼓噪起來,落井下石般地說些陰陽怪氣的話,落在三人耳中,如針紮般刺耳。

  都是一幫雜碎!王富貴氣得七竅生煙,有心拒絕,但那句“諸位英雄共討之”讓他瞬間沒了脾氣,此刻退縮,等於自絕於眾人,丟臉事小,今後人人喊打才是絕路。

  他看看陳、吳兩家的家主,都是吃了大便的表情,就知道這兩人必然不敢拒絕的。

  既然不能反抗,那就隻能坦然接受了。

  王富貴很乖巧地站起來,打落牙齒和血吞地強裝豪氣,將手一揮,大義凜然地道:“龍頭何來此言?既然我王家會來赴約英雄會,當然不會臨陣退縮,大丈夫行事一口唾沫一個釘,打前鋒就打前鋒,我絕無二話!隻是事成後論功,龍頭可不要冷落了我等首功之人!”

  “這個自然。”李國助見他答應,大喜過望,笑道:“你們三家誰家能第一個踩上雞籠城的土地,誰就是首功,這是諸位英雄都看著的,誰敢冷落?你放心,我李國助行走江湖憑的就是一個義字,絕不會虧待你的。”

  “王家果然俠義,不愧是南粵巨頭。”

  “說得好,有擔當。”

  剛剛還鼓噪的海盜們刹那間就換了畫風,一齊誇讚起王富貴來,褒獎之詞不絕於耳,令王富貴深切體會到什麽叫人情冷暖。

  王富貴表了態,另外兩家自然不好在坐著不動,被迫答應下來,但看表情就知道心不甘情不願。

  李國助不管這些,接著安排,他把自家的隊伍排在第二輪,很明顯是要等前麵開路的打開缺口後上岸要去摘桃子了,這時候其他海商也踴躍起來,紛紛站出來要求跟李家並肩作戰,個個激情澎湃,那架勢像要當民族英雄般義無反顧。

  “那就這麽定了。”一番爭吵妥協之後,李國助擦著額頭的汗一錘定音,和這些海盜爭嘴皮子實在費神,大家都想占便宜,又不願損失自家的船和人,實在難以協調,最後還是靠實力說話,人多勢眾的,比如楊家兄弟、諸彩佬一類的,都和李家一起擠在中間,前後兩頭,全是些弱小的海盜。

  “大家都沒意見了吧?”

  等到商議結束,日頭已經偏西,這場可以稱為軍事會議的英雄會,居然整整耗費了一天的功夫,實在效率可以。

  眾人都點頭,雖然很多人對這個安排不滿,但事已至此,還能說什麽呢?

  李國助終於鬆了口氣,大事都安排妥了,也就成功了。

  他根本沒考慮這隻是整件事的開始,仗都還沒打呢,誰勝誰敗未可知,他已經覺得諸事完結。

  什麽?聶魔頭有可能贏?怎麽可能呢。

  這麽多人,這麽多船,還弄不死一個聶塵,開玩笑吧?

  說句實在話,當年橫行海上的汪直,能夠動員的力量也不過今天的規模吧,難道聶塵比當年的汪直還厲害?李國助是不信的。

  “既然沒意見,那就該開飯了。”李國助作為東主,為英雄會準備了充足的吃食,他雖不懂軍事,但三軍未動糧草先行的古語是聽過的,島上備了足夠的物資。

  接下來的三天,十六家海盜就躲在島上,吃著李家從倭國運來的米麵肉食,做著最後的準備。

  王富貴覺得也沒啥準備的,他的船已經陸陸續續地到齊了,其他人的也差不多,整個波照間島的海麵全是船,一眼望過去的黑壓壓的一片船的海洋,為了保密,來了就不準走,守在這裏無所事事,反而沉悶。

  兩天後,即媽祖生日的前一天中午。

  李國助一聲令下千船齊發,當自己的座船當先開出去的時候,王富貴反而有一種解脫了的感覺。

  “這個時候出海,正好趕上順風,加上夜航的時間,明天下午黃昏時正好抵達雞籠水麵。”王富貴算好了行程,測了風向風力,一切都像事先預計的那樣,非常順利。

  “黃昏時刻,鬧了一天廟會的雞籠城,應該已經疲憊了吧。”他揣測著,思考怎麽打這一仗:“希望如李國助說的那樣,輕鬆就能打下來。”

  “再不濟,也不至於輸吧。”王富貴回頭望望身後鋪天蓋地一樣的船隊,頓時信心滿滿,攻進去的時候,隻要自己的船朝邊上靠一靠,讓陳家和吳家去當替死鬼,一定可以保存實力。

  “聽說雞籠港藏了聶魔王大筆的財富,碼頭上的貨倉堆滿了各地貨物,光是搶劫那些貨,就能發一筆橫財。”

  心頭打著小算盤,王富貴越想越覺得應該耍點小聰明:李國助這類大魚驅趕自己這種小魚,小魚之間也要比比大小的,讓陳家和吳家去頂在前頭,嗬嗬,也是極好,我隻負責上岸搶東西就可以了。

  他這麽想著,與他一同前行的陳家和吳家的船上,也是同樣的光景。

  兩家的家主召集了左膀右臂們,也在商量對策。

  “我們到時候朝邊上躲一躲,讓另外兩家衝上去,我們喊大聲一點擂鼓助威,真刀真槍的事讓他們去幹,等上岸了,去搶東西便是。”

  一樣的打算,在不一樣的頭腦中閃現,三家海盜不約而同地拿定了主意,抱著堅決損人絕不損己的思路,貌離神合地走在同一條路上。

  隻不過,沒有人想過這個問題---如果敗了,怎麽辦?

  連慮事一樣很周全的劉香,也沒有想過。

  相反的,他的心情越來越好,越來越覺得勝利在向自己招手。

  媽祖生日當天,申時三刻,雞籠以北約五十裏的洋麵上。

  大批帆船飄蕩在這裏,全都收了帆,正順著洋流,慢慢地向夷州方向緩緩飄去。

  拜天公所賜,這一次遠航風勢極好,幾乎就沒有改變過,帶著春意的西南風一直把船隊吹到了這裏,比預計的時間,稍早了幾個時辰。

  於是李國助下令落帆,隻用船櫓控製方向,減緩靠攏雞籠港的時間。

  與此同時,派到雞籠探查消息的細作也早早地等在了這片海域,找到船隊後,立刻上船來報告。

  “雞籠的廟會要開大戲?戲班子還是從福建請去的?這得花多少錢啊?!”李國助和楊六、楊七、諸彩佬等人聚集在一條船上,聽著細作的報告,當聽到雞籠城裏為了慶祝媽祖生日特意舉辦的各種活動時,李國助又氣又怒地發了火:“姓聶的忒不是個東西!糟蹋我李家的銀子,老子要剝了他的皮蒙鼓賣了來抵賬!”

  這類渾話被其他海盜頭目自然過濾,楊六楊七等人關心的,不是唱大戲。

  “照你這麽說,岸上是沒有防備的了?”提問的是諸彩佬。

  “是,岸上一點防備沒有,所有的船都靠在岸邊,連慣常巡海的船都沒有。”細作答道:“城裏張燈結彩,在城中心的衙門廣場上搭起了戲台子,要唱大戲。”

  “聶魔頭你見到了嗎?”

  “見到了,他帶著人坐在戲台子下麵第一排,說是等大戲開場後,他還要上去給那個旦角親手披霞。”

  聽了這話,劉香眼睛亮了亮:這個聶魔頭,真他娘的會玩,老子以後也要在戲台子上當著所有人的麵挑逗旦角。

  諸彩佬摸了一下耳朵:“城門呢?碼頭上呢?還有那個大炮台,有多少人守著?”

  “城門口大開著,沒有團練的人在,早晨出城時,我進進出出好幾次,不見一個守衛。碼頭上也沒人管,我們開船出來時,無人過問,跟平時完全不一樣。至於山上的那個大炮台,因為上山的路還是有團丁守著,上不去,所以沒法靠近探查。”

  細作一五一十地報告道,還解釋了原因:“我故意問了幾個在城門口擺攤賣油餅的攤販,怎麽今日不同往日。聽說是因為媽祖生日,雞籠團練放假一天,衙門每人還發了一兩銀子,除了大炮台,所有的人都回家去了,還有成群結隊上街看戲逛窯子的,想必現在城裏可熱鬧得很。”

  “雞籠還有窯子?”劉香的眼睛一下就放光了:“裏麵的姑娘成色如何?”

  “這個……”細作沒想到這個也要刺探,隻好道:“我們沒來得及進去。”

  “唔~”劉香歎氣扶額。

  楊六楊七等人不屑地瞪他一眼,再仔細地問了細作幾個問題,最後確認無疑:雞籠現在是個真正的肥雞,正等著大爺們上去切開來生吃。

  最後,楊六問了一個關鍵的問題:“你是什麽時候離開雞籠的?”

  “大概辰時二刻,我出來得早,怕在海上錯過諸位大爺的船,所以在雞籠內外走了一圈就出來了。”

  “現在什麽時辰了?”諸彩佬抬眼望天。

  “大概申時三刻,快要天黑了。”

  “該動身了。”楊六眯起了眼:“這裏隔雞籠還有一段海麵,此時過去剛剛好。”

  李國助忙起身喊道:“放號炮,給前麵的三家發旗語,讓他們立刻啟帆,開戰的時辰到了!”

  所有的海盜即刻作鳥獸散,各回各的船,大戰在即,不容有失。

  前麵的王、陳、吳三家,接到後頭的號炮旗語後,紛紛扯帆搖櫓,一馬當先地衝向海天線上隱隱約約的海岸線。

  安靜的海岸,無聲無息,在漸漸昏暗的日光中變得深沉無比,宛如一頭巨獸,張開了嘴,等著撲過來的船隊一口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