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 歌照唱舞照跳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891
  去向聶塵報信這麽冒險的事,許心素自然是不肯親自去的。

  他派了一個心腹跑這一趟,這個心腹叫做徐山君。

  徐山君其實加入許心素的團夥時間並不長,之所以派他來,是因為他是許心素手下很難得的識得幾個字的人才。

  眾所周知,海盜一般來說都是苦命人,以活不下去的人居多,這樣的人自然不可能有機會讀書的,所以海盜集團很多都是文盲集團。

  徐山君不同,這家夥上過幾天私齋,讀過兩天書,他有文化,常常開口就帶著之乎者也,在許心素的團夥當中極為特別,可以說是個秀才。

  加上他當海盜是因為被家鄉的劣紳霸占了家產、搶了妻女,一氣之下手頭沾了人命才逃到海上來的,這樣的人當然不敢再走回頭路,可以放心。而且許心素喜歡他識字這一點,一來就讓他當了賬房,過了幾個月人混熟了,覺得這家夥還有點聰明能幹,很有狗頭軍師的潛質,幹脆讓他做了白紙扇。

  既然是聰明伶俐的白紙扇,平時又不拋頭露麵認識他的人少,這種告密的技術活,當然就責無旁貸了,雖然徐山君很不想去。

  隻是不想去,也得去。

  徐山君坐著一條平平無奇的商船,化妝成一個福建販布的客商,不情不願地往夷州出發了。

  “過去之後,一定要留意夷州的實力。”臨出發之前,許心素對他諄諄教導、耳提麵命:“瞧瞧聶魔頭是不是真的如俞大人所言,那般了不得,若是看起來不怎麽樣,就先不忙報信,火速回來報與我知,我且考量考量再說。”

  徐山君聽了心中大罵:你要考量就先考量好了再說啊,派我去當探子嗎?這等小事派個小廝去做就成了,為何讓我去?聶魔頭若是把我識破了本人小命不保啊!

  罵歸罵,船還是開了。

  白帆悠悠,直掛滄海。

  商船不急不慢,穩穩當當地航行於海上,四周寂寥,白浪橫飛,天地之間雲水一色,這種蒼穹如蓋大海包裹的感覺,平常人根本體會不到,隻有闖海的漢子才能體會。

  徐山君在海上漂了四天,就看到了作為雞籠港背景的蒼茫雞籠山,山脈如巨蛇蜿蜒,在視野裏起伏了好長的一波。

  “三爺,前頭又有黑旗船過來了!”

  有水手大著嗓門衝船艙裏高聲喊道,不消半刻,一臉疲憊的徐山君就探出頭來了。

  他在暈船。

  說起來好笑,作為許心素海盜集團的白紙扇,徐山君居然會暈船。

  但是這也不怪他,因為徐山君本是內陸人,逃到海上之前從未坐過船,投靠許心素之後,也天天幹些記賬走賬之類的勾當,就沒下過海。

  後來當了白紙扇,地位上去了,更不可能親自去幹打打殺殺的事情,坐在商行裏出主意的時間多,上船的時間極少極少,偶有坐船出海,也是在近海打個轉就回去,類似這次這樣過海走遠路的,還是第一次。

  徐山君麵色蒼白,嘴唇毫無血色,他已經把胃裏三天前吃的東西都吐出來了,正在吐黃膽水,聞聽又有黑旗船過來,他扶著艙壁出來了。

  “怎麽又來了?”他音若蚊呐地問:“不是才走一條嗎?”

  “黑旗船斷了澎湖海路,這條線上每天起碼有十來條船來往巡弋,查得自然勤些。”手下給他解釋:“不過我們船上買了中華遠洋商行的認旗的,不用擔心。”

  手下說這話的時候,毫無廉恥之意,還理所當然,對一個海盜竟然購買別家海盜的認旗這種丟人的事,一點不臉紅。

  徐山君鼓著眼珠子瞪著手下,很想痛罵幾句,讓這些家夥恢複點血性,但苦於暈船太痛苦,實在沒有力氣而作罷。

  “三爺,聽!”手下叫道:“他們在朝我們喊話!”

  徐山君皺眉側耳,仔細去聽,聽到隨風而來一陣喊聲,好像在喊“前麵快要進港,如有火器不能帶下船去”之類的話語。

  兩船擦肩而過,相向而行,相距不過二十來丈遠,徐山君認得,那是一條廣船,雙桅廣船,帆是硬帆,吃風飽滿,船速很快。

  說是廣船,船上卻裝了不少鐵炮,船舷上一溜都是炮口,那炮口黑洞洞的,指著徐山君的船,仿佛一有不對就要十來炮轟來。

  徐山君凝神看那船,直到兩船交錯,漸行漸遠。

  回過頭來,徐山君瞧了瞧自己的船。

  船上除了船頭有個生鏽的鐵炮之外,啥火器也沒有。

  許心素的戰船都是這個鳥樣,那尊鏽鐵炮一般是用來當號炮用的,時而打得響時而打不響,響不響主要看運氣。

  他們還停留在靠船撞、靠廝殺漢跳幫的戰術階段。

  “.…..”徐山君想了想,沒有說話,也沒有再進船艙裏去,就勢趴在船舷上,了望遠處的雞籠港。

  隨著距離的拉近,雞籠港的全貌也就越來越清晰。

  那條白色的防波堤,遠遠地就能瞧見,這道堤壩已經經過了兩次修整,越修越寬,越修越長,將整個海港都攮入其中,白色的鵝暖石被海浪越拍越白,看起來很漂亮。

  海港中,泊有幾十條船,不乏幾百料的大船,甚至有四桅的巨艦,桅杆如林,帆纜如海。

  “這麽多船啊。”徐山君眯著眼數了數,心中暗跳,他瞧見這些船有一半是掛的黑底白骷髏旗,這種旗跟掛純黑色夷州認旗的外來商船不大一樣,很明顯是常駐雞籠港的戰船,跟外麵封海的那些船是一樣的。

  “都是炮船,聶魔頭這般怕死嗎?”入目所見,這些白骷髏旗戰船船舷上都是炮口,徐山君一邊驚歎這麽多炮要花多少錢啊,一邊瞧不起夷州人膽小。大家都知道,打仗作戰,憑的是勇氣血性,靠的是齊心團結,遠遠地放炮是膽怯的行為,大丈夫就該麵對麵地砍殺,連船都不敢貼近算什麽英雄?

  徐山君搖搖頭,嗤笑一聲:大炮固然厲害,但海上打炮,哪裏打得準?最後解決問題還得靠跳幫廝殺,夷州海盜這麽注重火器,看來膽量不大,而且靠炮的話,廝殺本事就不可能高到哪裏去,近距離搏殺就會處於下風。

  手下過來提醒他:“三爺,我們快靠岸了。”

  兩條蜈蚣船一左一右,像從海裏冒出來一樣無端端地出現在船的兩側,船上各有兩隊手持鳥銃、要掛長刀的漢子虎視眈眈,也不說話,就那麽緊緊地貼著船邊,像是在戒備一樣。

  徐山君奇怪地望望這兩條蜈蚣船,示意自己的手下小心一點,然後等船靠岸,搭上跳板。

  徐山君下船,跳板那頭按慣例早已站了幾個碼頭上的遠洋商行青衫人,先記了船的來曆、貨物種類和船上人數,然後上船檢查。

  徐山君錯愕地看著這幾個人上了自己的船,東翻西看一陣確認沒有可疑之處後下了船,給了自己一張單子。

  “很麵生,第一次來的?”青衫人看他。

  “啊,是。”徐山君忙答道。

  “出貨詢價在城裏商行裏,憑這張單子過去。詢價談妥後會有批章,憑它去倉庫卸貨領錢,若要在城裏買貨,記得購買後向商家索要發票,不然船走不了。”

  “發票?”徐山君奇道:“那是什麽?”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青衫人不肯耽擱時間,開始交代注意事項:“船上若有火器,不可帶下船,岸上有宵禁,子時過後不能再上街,一旦發現有人違規,按夷州律論處,輕則罰款,重則抓人!”

  青衫人說完告誡後,揚長而去。

  “夷州律?”徐山君頭回聽說這三個字,大明律他倒是知道,《皇明祖訓》他能背出前三段,但夷州律是個啥?

  他注意到,當青衫人走後,靠在自己船兩邊的蜈蚣船也消失了,不知去了何處。

  “戒備倒是挺嚴格的。”徐山君記下了這一條,一抬頭,看到了山上的炮台。

  “又是炮?!”他暗暗心驚,對炮台上隔得這麽遠依然覺得巨大無比的炮管感到震撼:“還是巨炮,聶魔頭哪裏來的這麽多錢?這炮怕是要上萬兩銀子一尊吧?他好舍得!”

  對著那炮台看了良久,徐山君偷偷伸出自己的手指頭跟山上的炮管比劃了一下,估量了一下炮筒的口徑,然後又驚了一次。

  “好大,好大!”他額頭都冒出細密的汗珠來:“這一炮打出去,再大的船也得灰飛煙滅!齏粉乎?齏粉也!”

  流了一陣汗,海風吹來,令他打了一個寒顫,這才想起,自己還有任務在身。

  忙收斂心神,帶著兩個手下抬步沿著石板路朝城裏走去,在雞籠城門口被站崗的團丁驗看了碼頭上的單子,記下進城的人數,方才進了城。

  徐山君注意到,除了自己這幾人用的單子以外,其他本地人出入城門出示的是一塊木牌,牌子上花花綠綠地刻了些字,不知道寫的什麽,他想湊過去看,又怕惹人懷疑,隻好作罷。

  進城之後,城內跟城外相比更是繁華,城內花團錦盛店鋪林立,人流如織煙火氣十足,徐山君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福州城,正在城裏最熱鬧的街上瞎逛。

  “城因地理而起,因工商而盛。”徐山君暗想:“聶魔頭斷海果然厲害,這短短不到一年的光陰,就將夷州雞籠城建成如此繁華的所在,這都是澎湖斷海鬧的,所有的商船都得來這裏交易,雞籠想不熱鬧都不行啊。”

  一路前行,徐山君在人潮中擠擠挨挨地走過兩條街,終於到了掛著中華遠洋商行金字招牌的大商鋪跟前。

  與這個招牌一門之隔的,是另一塊招牌“大明福建澎湖遊擊將軍衙門”。

  神奇的是,這兩個門,其實裏麵相通的,也就是說,明麵上掛著兩塊牌子,其實裏麵是一個地方。

  商行就是衙門,衙門就是商行。

  徐山君簡直懵逼了,他頭回見識這種情景。

  不管了,到地方就行。

  不過正待進去時,他卻遲疑起來了。

  “聶魔頭在不在裏頭呢?”他頗感猶豫,這種告密的事根本不敢為外人道,萬一泄密就什麽都完了,這裏又沒熟人,打聽都沒處打聽。

  在門口轉悠了半天,他跺跺腳,厚著臉皮直接進去,抓著一個過來招呼的夥計就道:“你們家做主的是誰?我是福州許家的人,有要緊事找你們聶龍頭說話!”

  “你也找我們聶龍頭?”那夥計吃驚地看著他:“有什麽事嗎?”

  徐山君沒有留意那個“也”字,隻是不耐煩地催促道:“別問那麽多,是關係你家龍頭的大事,耽擱了你吃罪不起!快去找能做主的人來跟我說話。”

  那夥計不知何事,唯唯諾諾地去了,不消一會,就有一個膀大腰圓的大漢大踏步地過來。

  “你是福州許家的人?哪一個許家?”大漢一身橫肉,相貌猙獰,一見麵就把徐山君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有什麽事跟我說。”

  “你是誰?”徐山君當然不是那麽容易被唬住的。

  “我叫施大喧,中華遠洋商行的紅棍,聶龍頭現在有事,你先跟我講,我聽了再看有沒有必要讓龍頭知曉。”

  “紅棍……施大喧。”徐山君聽過施大喧的名號,隻是沒見過麵罷了,不過在這裏不可能有人冒充的,於是他拱手低語道:“福州許心素,是我的老大,我是來替他傳話的。”

  “許心素?哦,我想起來了,海商許家嘛,以前跟李旦關係很好的那一個。”施大喧立刻想起來了,問道:“傳什麽話?”

  徐山君眼睛一眯,冷笑道:“我家老大說,這話不過六耳。請帶我去見聶龍頭,我自然會說與他聽。”

  “.…..”施大喧冷冷地看了他幾眼,想了想,轉身道:“跟我來,隻準你一人來。”

  徐山君一笑,囑咐兩個手下在這裏等,自己尾隨施大喧,向院子深處走去。

  中華遠洋商行和澎湖遊擊將軍衙門,其實隔了一堵牆。

  但也僅僅隔了一堵牆。

  施大喧帶著徐山君在院裏繞來繞去,走過幾道回廊,最後徐山君發現,自己不過是沿著一條曲折的路,走到了一牆之隔的鄰院裏。

  抬頭一看,就能瞧見圍牆那頭一棵挺拔的鬆樹高高傲立,剛才自己就是在那棵樹下和施大喧說話的。

  “在這裏等等。”施大喧對徐山君說道,然後自顧自地走進院裏的月亮門,那裏頭還套著一個院子。

  徐山君被迫留下來,幾個穿著錦袍的漢子冷眉冷眼地看著他,令他不敢妄動分毫。

  那邊施大喧走進月亮門內,裏頭一排很清淨的房子,他挑盡頭的一間,敲了敲門柱。

  裏麵應了一聲,他掀起門簾而入。

  屋裏熱浪滾滾,碳爐上的銅壺正在起勁地唱歌,嗚噓聲中,聶塵和鄭芝龍坐在爐子邊說著話。

  見是施大喧進來,眉眼神色頗為古怪,鄭芝龍就擠眉弄眼地說道:“怎麽?又有告密的來了?”

  “是啊。”施大喧想笑,卻搖了搖頭:“這是第三個了,龍頭,這他媽都成啥了?”

  “來者皆是客,何況人家是來幫我們的。”聶塵淡定地繼續將手放到銅壺升騰的水蒸氣裏烘烤著:“大敵當前,這樣的人多多益善啊。”

  “十六家英雄……我呸!”施大喧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然後驚覺這裏是聶塵的寢室,忙伸腳去用鞋底擦拭:“龍頭,不如我們殺出去,趁這些雜碎還沒集結起來,逐個擊破!”

  “大哥不是說了嗎?歌照唱舞照跳,該幹嘛幹嘛,等他們上門來即可。”鄭芝龍瞧他伸腿在地上猛搓的動作很笨拙,於是大笑:“這是難得的機會,送上門來的一網打盡,省得東奔西走去找他們,是極好的時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