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385
  朱欽相在巡撫衙門裏和李國助的肱股心腹劉香聊得很投機,但他不知道,與福州相距五百裏開外的廈門一帶、隸屬永寧衛的中左守禦千戶所裏,也在進行一場不怎麽見得人的交談。

  中左守禦千戶所城,位於同安縣嘉禾嶼上,也就是如今的廈門島上,在大明的軍事序列中,“所”是偏低的一個級別,僅僅比更低一級的水寨來得高檔,千戶所城裏一般駐防一個千人隊,由一個遊擊頭銜的將領守衛。

  不過中左所與別的千戶所有些不一樣,此城是洪武年間由江夏候周德興所建,周長兩裏,牆高兩丈二尺,因為地理位置緊要,能夠與金門所城、高浦所城、以及永寧衛城、鎮海衛城互為犄角,所以移鎮福建南路參將於此城中,將中左所的地位頓時拔高了一大截。

  地位高了,裏麵的駐防軍人自然也會更多,至天啟五年,中左所裏已經裝了兩個守備、一個參將的規模,若是加上景泰年間歸屬過來的浯嶼水寨,所城裏共有軍兵近三千人,人多勢眾,戰船數百,妥妥的福建第一鎮海千戶所。

  這樣重要的千戶所,平時裏有些大人物過來視察,屬於正常得很的舉動,所以福建總兵俞谘皋在這裏住了好幾天,也沒人覺得奇怪。

  俞谘皋在中左所的住處,並不在所城裏,而是在城外,一個當地大戶的莊園裏。

  莊園很漂亮,處於一片樹林旁邊,左邊觀海,右邊臨山,是一塊極好的風水寶地。外麵一圈粉牆,裏麵樓台軒榭,牆外仟佰交錯,牆內鳥語花香,不時有牧童高歌,有鳴鳥附和,景色宜人,臨風聽海。

  俞谘皋就住在這樣的環境裏,不過初春的天氣終究有些寒冷,風吹起來刺骨,他還是關上了窗。

  不但關了窗,他還閉了門,並且特意在院子門口放了幾個親衛,嚴令沒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違令者斬。

  於是他所在的房間成了密室,唯有兩人獨坐。

  與大方的朱欽相不同,俞谘皋並沒有派美婢來給客人上茶,他連白開水都沒準備,打算就這麽和客人談事。

  好在與他對麵而坐的客人並不矯情,沒有水喝無所謂,依然保持著很謙卑的態度,低聲說著話。

  “李國助心很大,他在島上說,要集中十六家海盜的力量,突然發力,將聶魔王一舉蕩平,事成之後,按功論賞,有福建巡撫在後麵撐腰,什麽條件都好說,功勞大的,不但可以漂白,給個武職軍官都沒問題。而且楊六楊七之類的人提出要分一分聶魔頭的產業,他也沒有明確說不行,這手筆,可不小。”

  “嗬。”俞谘皋笑了一聲,一邊咂嘴一邊摸了兩下花白的胡須,他的胡須長長了不少:“李國助真的把巡撫大人的招牌亮出來了?”

  “亮出來了。”對麵那人答道:“他拿出了朱巡撫寫給他的信,我湊近了看得清楚,雖然很多字不認得,但落款那幾個字,我是認得的,絕對是朱巡撫的手筆無疑!”

  “嗬嗬,朱欽相這次要赤膊上陣了啊。”俞谘皋笑得大聲了點,擼胡子的動作也快了幾分:“也難怪,聶塵的動作實在太大,竟然斷了澎湖海麵,這是荷蘭紅毛鬼都不敢做的,他做了,殊不知這麽一來,斷了多少人的財路啊。”

  “是啊,連我們的路子都受到很大影響。”對麵那人道。

  “你許心素有多大影響?”俞谘皋斜眼瞥他:“你的貨都是從倭國運到福建,在我的軍港上的岸,走的陸路,壓根不從澎湖過,影響了什麽?莫非……你背著我還幹了別的生意?”

  “哪裏哪裏,不敢不敢。”許心素自知失言,忙訕笑著否認:“我怎麽敢背著大人做生意呢?我的今天都是大人給的,我就是大人麾下一個小兵,生死都被大人捏在手裏,豈能不知恩圖報、做些天打雷劈的勾當?沒有沒有。”

  “.…..”俞谘皋冷冷地看了一會許心素的眼睛,看得這個海盜頭子渾身發毛,良久才哼聲道:“影響還是有的,你的船在倭國水麵,得買他聶家的認旗才能保得平安,這筆銀子是白花花的利潤,就這麽給他了,可劃不來。”

  “是、是、是,我就是這個意思,劃不來啊。”許心素忙道:“這家夥現在太過跋扈了,任誰都不放在眼裏,實在看著來氣。”

  “他跋扈,有他跋扈的實力,不然你怎麽不跋扈?”俞谘皋恨鐵不成鋼地盯著許心素:“我那般支持你,要船給船要人給人,就差把水師官兵給你當手下了,你瞧瞧這些年你幹了些什麽?連個楊六楊七都鬥不過,不中用的東西!”

  “大人,這可怨不得我啊。”許心素委屈地解釋道:“楊六楊七那倆亡命徒手底下什麽人都有,連逃亡的軍戶都敢收留,打起仗來死不要命,又神出鬼沒的,我們常常被他們偷襲,容易吃虧,可……”

  “行了行了,別說這個了。”俞谘皋不耐煩地揮揮手:“那些海盜都答應李國助了麽?”

  “都答應了,那麽優厚的條件,怎麽可能不答應,連我都答應了。”許心素笑道:“反正大家夥一齊上,任聶魔頭再厲害,也肯定抵不住的。”

  “肯定抵不住?”俞谘皋哼了一聲:“這個不一定。”

  “大人你太小瞧我們了。”許心素不服道:“我曉得你在澎湖一戰中,和聶魔頭一齊打過紅毛鬼,但紅毛鬼終究是大人你的水師打敗的,對不對?聶魔頭縱然凶狠,也是助攻。真要掄起實力來,他大不了有幾百條船,而十六家英雄集結起碼有船上千,淹都淹死他!”

  “你們想靠人多船多對付他?”俞谘皋沉吟道。

  “正是!”許心素得意地答道:“海上爭鬥,就是靠船多人多,這和陸地上道理一樣,人多就占上風,任你鋼筋鐵骨的好漢來了,也架不住人多勢眾,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到你的喉嚨口。”

  他為了表示自己說得對,再次將俞谘皋澎湖之戰抬了出來:“大人的澎湖之戰,不也正是靠人多船多才將紅毛鬼拿下的嗎?”

  “人多船多……”俞谘皋皺起眉頭,思想放遠,忍不住又回想起澎湖海麵那火光熊熊的場麵來,那炮火連天、鮮血染紅大海的戰鬥,一想起來就令人血液流速加快。

  火船舍生忘死、戰船炮火犀利,海麵上浮屍泛濫,船頭犁過屍體,好像破開一塊塊豬肉,天地間都是血紅色,黑沉沉的硝煙能遮蔽日月。

  “噫!”俞谘皋突然打了個冷戰,渾身顫抖了一下。

  “大人?”許心素孤疑地看著他。

  “好冷!快去把窗戶關嚴一點!”俞谘皋驚覺自己剛剛失神了,忙以發脾氣來掩飾。

  許心素起身去窗邊,挨個窗戶查看,最後迷惘地回來報告:“大人,窗戶全都關死了,沒有風能吹進來。”

  “怪了,我怎麽覺得冷---是了,一定是年紀大了,身體有些虛弱,你下個月帶兩根極品遼東人參過來,我要補一補。”

  “這……是。”許心素猝不及防地被敲了一棒,隻能捏著鼻子咽了,心中道這寒冬臘月的季節裏去找遼東人參?那邊的大雪封山了啊,價格貴得嚇死人,大佬你這不是要我出血嗎?

  “接著說聶塵的事,你們幾時動手?”

  “這個月二十三,媽祖過生日的那一天。”

  “怎麽動手?”

  “李國助說,先派人上岸查探,一旦聶魔頭就在雞籠城,就在黃昏時衝殺進去,一舉定輸贏!”

  “這樣的話……”俞谘皋想了想,摸著胡須道:“你的船一定要在最後,做做樣子即可。”

  “是……嗯?”許心素吃驚地抬頭,滿臉不解:“為什麽?”

  “為什麽?”俞谘皋冷笑道:“我是保你一條命,外加讓你今後還能在海上保有一條商路。”

  “大人是說……我們會輸?”許心素更加驚訝了,不解更甚:“這怎麽可能?十六家英雄聯手還打不過一個聶塵?”

  “你沒見過這人的可怕。”俞谘皋淡然道:“我見過的,還是親眼目睹,他是個打仗的天才,連紅毛鬼都被他輕易收拾掉,那可是連水師都奈何不了的紅毛鬼,你們人再多船再多,又能怎麽樣?”

  “.…..”許心素皺著眉頭,並不服氣,他心中有些話不敢說出來。

  你們水師自然奈何不了紅毛鬼,不說紅毛鬼,靠水師那些破船爛釘,十六家海盜你們奈何得了誰?

  聶塵能幫你們搞垮紅毛鬼,並不代表什麽,換成其他海盜一樣得行,區別隻是其他海盜沒有去而已。

  你俞谘皋覺得聶塵厲害,那是你沒見過更厲害的。

  許心素之所以依附俞谘皋,並不是畏懼這位福建總兵的水師,而是畏懼他陸地上的軍勢。

  跟其他海盜不同,許心素做生意不走遠路,他隻做倭國和大明之間的生意。

  從倭國裝貨,運到福建上岸,或者反過來,倒手買賣,就是他的商路。

  海上他不怕水師,但是陸地上他幹不過俞谘皋。

  而俞谘皋也想做海商,發點財。

  有需求的兩個本該對立的人,在機緣巧合之下,走到了一起,許心素成了俞谘皋的合作夥伴。

  兩人合作多年,各取所需,賺得盆滿缽滿,皆大歡喜。許心素還時不時地幫俞谘皋幹趴下一些小海盜,送些人頭給俞谘皋報軍功,於是俞谘皋在福建穩如泰山,還在朝中博得能戰的威名。

  俞谘皋見許心素不說話,知道他在想什麽,於是歎口氣道:“我有個辦法,可以讓你左右逢源,兩頭不落,你聽不聽?”

  還有這樣的好事?許心素驚抬頭。

  “大人說話,我自然聽。”許心素忙道:“大人請說。”

  “你附耳過來。”俞谘皋把身子湊過去一點,兩人隔著桌子,低聲說了一陣。

  嘰嘰咕咕,嘰嘰咕咕。

  “這、這也、也行?!”

  話說完,許心素驚得瞠目結舌,瞪著俞谘皋幾乎不能自已,整個人仿佛愣住了一樣宛如木雕。

  “這樣最穩妥,無論誰贏,你都穩居不敗之地。”俞谘皋堅定地點點頭,斬釘截鐵地道:“切記,千萬不要留下任何證據和信物,像朱欽相那樣寫信是最傻的,筆墨就是證據,日後萬一失敗,就會萬劫不複。”

  “.…..我懂了,這就按照大人的意思去做。”許心素沉思半響,最後若有所思地點了下巴。

  “懂了就去做,時間很緊,耽擱不得了。”俞谘皋起身,要趕許心素走。

  許心素也知道時間不等人,於是匆匆告辭離去。

  走出莊園後門,登上來時的轎子,垂了轎簾,許心素在搖搖擺擺的轎子裏琢磨著俞谘皋的話,越想心中越亮堂,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果然不愧是東南第一老狐狸,這法子的確是個首尾兩顧的好辦法!”他由衷地感歎道:“俞總兵打仗不行,腦子卻是最靈活的,我不如也!”

  感歎一陣,他側頭又思量了一陣,然後拍了拍轎廂,掀開一點側麵的簾子。

  “老爺。”

  步行跟在轎子旁邊的親隨立刻出現在簾子外麵。

  “你即刻帶人去同安縣,把馬取過來,我們在路上換馬,這轎子太慢了。”許心素吩咐道:“你就不用回來了,先一步快馬去銅山千戶所水寨,把我們停在那邊的船開過來,我就在永寧衛外海上船。”

  親隨得了指令,急急地去了,從這裏到同安縣城,還有十來裏路,走路的話得快一點了。

  “要不是俞大人太過小心,不準我直接把船停到中左所水麵,還得遠遠靠在銅山所那邊,此刻就沒這麽多麻煩了。”許心素抱怨了一句,因為俞谘皋的小心,他得多趕幾十裏的路,勞神費力,多有不便。

  不過旋即他又釋懷了:“但是俞大人不這麽小心,他也不會這麽穩當地做這麽久的官了。福建總兵一向不好當,倭寇海盜亂海,滋擾百姓,前幾任總兵都是狼狽下台的,唯有俞大人不退反進,得了朝廷多次表彰,看來自有他的道行。”

  “這麽說來,這次他說的應該是對的了。”許心素一拍大腿,發狠道:“無毒不丈夫,做做小人也罷,李國助啊李國助,不是我不仗義,隻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