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九章 攪局者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539
  馬拴在土牆邊的石頭上,拜思哈奔過去,亂哄哄的八旗兵跟在他後頭。

  他扯了兩下拴馬的繩子,發現捆得很牢靠,扯都扯不斷,不禁心中大急,在心裏將拴馬的人罵了幾輩人的祖宗。

  好在手裏有刀,刀鋒過處,韁繩應聲而斷,這套韁繩是用上好的麻線混合牛皮製成的,做工考究頗為值錢,是年中才買的,拜思哈也顧不得了,砍斷了翻身上馬。

  “明軍從何方來?!”他扯著嗓子大吼。

  牆頭上的哨探一邊利落地從上麵爬下來,一邊高聲答道:“在正門!漫山遍野都是,黑夜裏看不清多少!”

  “後門有嗎?”

  “後門無人!”

  “從後門衝出去!”拜思哈當機立斷,將馬頭一拔,拍馬就走,幾十個八旗兵簇擁著他,有的人騎著馬有的連馬都來不及騎,一起衝出後門。

  臨出堡門的那一刻,拜思哈在亂兵叢中回頭看去,隻見明軍正在縱火,永寧堡裏好幾處木質建築都被點燃,幾個沒跑掉的八旗兵正被圍在中間任人亂砍,慘叫聲裏,火光熊熊。

  血紅色一樣的光影中,那個首先衝進來最為強悍的明軍一身紅色重甲,站在院子正中間,指揮眾明軍東殺西刺,他肩膀上插著兩根箭杆,渾身浴血,手裏的長柄刀子雪亮,鋒利如秋霜銀月,單手提著一個首級,鮮紅的血正一串串地往下滴。

  “紅巴牙喇兵!”拜思哈腦海裏首先閃現的,就是這個詞。

  這兵太厲害了,簡直堪比女真最為精銳的紅巴牙喇戰兵,要知道,紅巴牙喇兵是建州最為強大的戰士,一個三百人的牛錄裏最多出一兩個,是直屬汗王的勇士,拜思哈年輕時曾經奮力去爭取過這份榮耀,但卻連白巴牙喇兵的資格都沒取得,遑論更高一級的紅巴牙喇戰兵資格了。

  “明軍中,竟然有這樣的兵,看來海上的明軍定然是其國中精銳無疑了!”拜思哈這樣想著,狠狠地在坐騎屁股上拍了一記,遼東健馬長嘶一聲,奮蹄狂奔。

  “得趕快去向三貝勒報告!”

  幾十個建州兵落荒而逃,眨眼之間,就在夜色裏消失得無影無蹤,慣於馬上漁獵的漢子們在野地裏留下一串串雜亂的馬蹄印。

  “呼~!”

  看著拜思哈等人遁去,聶塵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的心情遠比逃走的拜思哈還要緊張,因為他在扮豬吃老虎。

  “來十個人,順著他們逃走的方向追出去二十丈,然後就回來,千萬不要多追一寸!”

  立刻有十個海盜應聲而出,高聲呐喊著從後門追了出去,一邊追,一邊不停吼叫,虛張聲勢。

  做出這個部署,聶塵才真正的放下心來,這次夜襲,終於告一段落了。

  “大夥兒怎麽樣?還活著沒?”聶塵將十鬼長刀插在地上,從地上撿起短銃來,摸出藥壺彈袋一屁股坐在拜思哈剛剛坐過的石頭上,開始裝彈。

  “還活著!”

  “我死還早著呢!”

  “沒事,一點皮外傷而已。”

  左右的手下紛紛答話,海盜們散落在永寧堡各處,忙著割死去建州兵的腦袋。

  二十五個人,加上聶塵一共二十六人,沒人死亡,有十來個掛了彩,不過都不致命,無論怎麽看,都是海盜全勝。

  “大哥,汪大哥他們好像在上麵!”

  有人發現了狼煙起處,仰著脖子喊道,墩台上頭,應聲探出了汪承祖的頭。

  “聶老大……”汪承祖都要哭出來了,他掙紮著把身子從牆頭上探出來:“汪承祖辜負你了!”

  “別扯這沒用的!”聶塵皺眉喊道:“把梯子扔下來,沒梯子我們也上不去!”

  墩台離地三層樓高,實心台子,沒門沒窗,沒梯子建州兵上不去,聶塵等救兵也上不去。

  汪承祖等人於是爬起來,用最後一點力氣將長木梯扔下去,聶塵令人爬上去,將九個快要被凍僵的人救了下來。

  墩台上雖然燒了火,但牛糞加幹草混合的燃料冒煙的作用大,火頭卻偏小,熱量不足以讓九個人取暖,汪承祖等人依然被凍得快要死掉了。

  聶塵看汪承祖渾身發紫的樣子,二話沒說,將拜思哈遺留在石頭上的一塊羊皮拿起來,裹在了他身上。

  “聶老大……”汪承祖又慚愧又感動,嘴唇嚅囁著:“我不中用,累你來救,我……”

  “有話回去再說!”聶塵打斷他的話頭,果然地揮手:“把不能走的兄弟都背上,我們立刻走!”

  “大哥,建州兵都逃走了,我們不用這麽急吧。”一些海盜還在挑挑揀揀收獲戰利品,有點舍不得這麽快就走。

  “我們這點人,若是對方回過神來,就剛才逃走的那些人就能把我們吃得連渣都不剩,再不走,就走不了了!”聶塵冷然地提起刀:“我說過,出外打仗我的話就是天!若不尊我命令,回去我剮了他的皮!”

  眾海盜被他說得一個哆嗦,忙丟下手裏的東西,高聲答應著,急急忙忙背起人就走。

  聶塵走在最後,雙手端著兩隻短銃,確認沒有遺漏下任何一人後,匆匆離開了永寧堡。

  走出堡外不遠,一些人零零散散的從樹林裏鑽出來,和聶塵等人匯合到一處。

  這些人卻是另外二十五人,聶塵讓他們在山坡上、樹林裏搖動樹枝、高聲呐喊,偽造成有千軍萬馬衝殺而來的聲勢,黑夜裏隻聞其聲,不辯其影,竟然真的騙過了後金哨兵,嚇跑了拜思哈。

  眾人聚到一起,聶塵再次數了人頭,數目對上了之後,立刻靠天上星辰辨別方位,連夜摸黑朝定遠號所在的方向走去。

  拜思哈奔北,聶塵奔南,兩拔人彼此都心有餘悸,背向而行,各懷各的心思,急速跑路。

  山風嗚咽,海浪拍岸。

  葉赫部遺民烏拉海被關在定遠號的底艙,已經好幾個時辰了。

  他心煩意亂,非常矛盾,即覺得靠聶塵手下那些個海盜想上岸去殺建州兵簡直如癡人說夢,又懷著一絲絲的僥幸,希望他們能給自己一個驚喜。

  如此的左右衝突心理下,他不斷在艙室裏度步,走了一遍又一遍,小小的艙房被他的腳板量了無數次,甚至某個時候烏拉海還把耳朵貼到船板上,想聽聽外頭的動靜,但除了一聲聲海浪拍打的聲響,他什麽也聽不見。

  “天都快亮了吧。”烏拉海估算著時間,終於坐了下來,憑著一隻立在小桌上小小蠟燭的光,定定地看著那扇通往外麵的木頭艙門,無意識的想著,卻又不知道想了什麽。

  “那位聶老板,若是就這麽死在岸上,他的手下一定會殺了我吧。”

  鼻孔哼了一聲,“死倒不要緊,葉赫城被建州野人攻破的那一天,我就該死了。但是大仇未報,心中恨意未消啊。”

  他歎口氣,垂下了頭:“可恨,可恨!”

  門砰地一聲被人推開,湧進來一股帶著鹹味兒的海風。

  烏拉海驚抬頭,發現那個把自己粗暴關在這裏的漢人正站在門口。

  “上去!”那人臉上帶有戲謔的神色,右手按著腰間的刀。

  “要殺我了嗎?”烏拉海冷笑一聲,起身整整衣領,口中道:“我想見見我那幾個弟兄,有話跟他們說。”

  “說什麽說,快上去!”洪旭不跟他囉嗦,一把扯著他的衣服,將他往甲板上拖:“在底下呆著很舒服麽?”

  烏拉海憤怒地掙紮了幾下,自己是葉赫部的小貝勒,怎麽可以被漢人這般無禮的對待,但洪旭手勁比他大,拖著他走根本掙脫不得,就這麽拉拉扯扯地,兩人上了甲板。

  被推到甲板上,烏拉海差點跌倒在地。

  等他站定了,正好麵對遠處的海天線,那裏恰恰在翻著魚肚白,幾縷雲朵遮蔽下,不甚熱烈的朝陽躲躲閃閃地在海天之間放著光,將明未明之際,天地間都是朦朧的顏色。

  烏拉海眯了眯眼,覺得這景色拿來當斷頭台的背景其實很不錯。

  “喂,你睡醒了沒?”

  身後傳來一個疲憊的聲音,清朗而悅耳。

  烏拉海覺得耳朵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猛回頭過去,看到聶塵坐在一張凳子上,任憑旁人替他包紮肩膀上的傷口。

  地上還有兩根箭杆,烏拉海認得那箭,那是建州兵慣用的箭矢,箭羽是黑鶴羽。現在兩根箭杆被折斷了,扔在地上。

  “睡醒了,就過去數數。”聶塵奇怪地看著如見了鬼一樣的烏拉海,朝邊上努努嘴:“一共一十九個建州兵的頭,算頭期,餘下的以後慢慢算。”

  烏拉海眨眨眼,仿佛沒有聽懂,愣了幾秒鍾。

  等他想明白怎麽回事後,渾身抖了一下。

  瞳孔裏放著不可思議的光,滿滿都是懷疑。

  聶塵說完了話,就不再理烏拉海,而是齜牙咧嘴起來,他的傷口正被噴上高烈度的酒,不是一般的痛。

  烏拉海慢吞吞朝前走去,在他走過去的方向,甲板上堆著一堆圓滾滾的東西,滿地黑色的血,大部分都幹了。

  這是人頭,按漢人的說法,都是建州兵的頭。

  烏拉海對人頭一點也不恐懼,他蹲下身,仔細的查看。

  甚至還捧起每一個腦袋,鼻子對鼻子眼對眼的驗看,翻頭發,捏耳朵。

  最後,他站起身來,確認無疑,這些都是死敵的腦袋。

  心中震撼不已,腦子裏無數個問號。

  他怎麽做到的?就那麽幾十個人,怎麽做到的?

  漢人兵不是很羸弱嗎?怎麽割來這麽些頭的?

  這些頭都很新鮮,不可能是買的,再說現在遼東也沒處買去。

  無論自己信不信,人頭不會說謊。

  烏拉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轉過身來,聶塵肩頭上已經捆好了一圈白布,正在瞧著這邊。

  “沒有錯,我看過了,都是建州奴的人頭。”烏拉海平靜地對聶塵說道,微微地彎著腰。

  “數量呢?”聶塵問。

  “數量不重要,我好奇的是,你怎麽殺掉這些人的。”烏拉海道:“這些人臉上有多少不定的朱痕,每一道朱痕都是十條人命,最多的,有十二條,也就是說,他們都是馬甲,在建州兵中,是可以騎馬的馬甲兵,不是那麽好殺的。”

  “過程很曲折,就不細說了。”聶塵淡然答道,揮揮手:“總之我拿來了頭期,剩下的,可以慢慢還不?”

  “可以。”烏拉哈尼很幹脆地回答,頷首道:“聶龍頭什麽時候還,都可以。”

  “哦?”聶塵很意外,繼而笑道:“那就是說,我們可以先回平戶了?”

  “當然可以,一切由龍頭決定。”烏拉海點點頭,道:“我隻是個巫醫,怎麽能左右龍頭的行程呢。”

  聶塵饒有興趣的看著他,覺得這個彎轉得不是一般的大啊。

  從不合作態度到恭敬,烏拉海用鮮活的行為,詮釋了力量對於談判的重要性,聶塵可以打賭,這個薩滿巫醫絕對是見了自己收割建州兵腦袋的手段後,才這般溫順的。

  “嗬嗬。”他幹笑兩聲,覺得索然無味,於是起身對洪旭道:“那麽,開船吧,我們回平戶。”

  洪旭咧咧嘴,站到舵盤邊。

  白帆升起,黑底白骷髏旗高高飄揚。

  水手們喊著號子推動絞盤,拉起沉在水底的石碇,定遠號緩緩地轉向,朝著旭日升起的方向,乘風駛去。

  聶塵坐船回家時,拜思哈還在跑路。

  從永寧堡一口氣跑到蓋州,約莫兩百裏,一夜的功夫是怎麽也到不了的,好在莽古爾泰的大營前出蓋州城一百多裏地,拜思哈才在天擦亮的時候,趕到大營門口。

  一夜奔走,衣服上全是寒霜,連眉毛胡子都是霜。

  在營門口甩蹬下馬,拜思哈顧不得許多,急匆匆地直闖中軍大帳,那裏是莽古爾泰的帳篷。

  當然有宿衛的正藍旗巴牙喇兵攔住他,忙忙的說了幾句之後,巴牙喇兵進去通報,稍息之後,莽古爾泰就傳話出來,讓拜思哈進去見他。

  大帳裏發生了些什麽,不得而知,但是一刻鍾之後,大隊建州偵騎從大營裏魚貫而出,像一群群密密麻麻的螞蟥,衝向廣袤的大地。

  與以往不同的是,過去不是偵察重點的沿海方向,卻足足的占去了偵騎的一半多人數,以至於其他地方的騎手要少很多,大批的人沿著海岸,細細地過濾,還不時跑上高崗,朝海上眺望。

  而莽古爾泰這支共有六千人的大營,陡然緊張起來,營中人喊馬嘶,整個大營都在動,戰兵們開始在營外挖掘壕溝,布置拒馬,看起來如臨大敵。

  這一切,聶塵自然是看不到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昨夜的行為,在後金與大明在旅順城的爭奪上插入了怎樣的一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