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白巴牙喇兵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672
  岸上的煙,黑如墨碳,扶搖直上,直入雲霄,看起來仿佛一根黑色的香,從地麵筆直的衝上天去。

  定遠號航行在海岸邊近處,距離岸邊還有一段距離,隔煙起處極遠,但那煙柱依然如此清晰,可想而知煙塵是多麽的濃烈。

  “是馬糞、牛糞混合幹草攪拌後曬幹製成的燃料,加了鬆香,一旦點燃就黑煙如柱,風吹而不易散,隔幾十裏地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材料還便宜易得,九邊墩台都用這個點狼煙。”

  洪旭在後麵沉聲說道,他的眼睛眯著遠處的煙柱,眸子中閃爍著熟悉的光。

  沈世魁扭頭看了一眼他,奇道:“聶龍頭,你手下還有邊軍中的人?”

  “他家裏以前是軍戶,家就住在福建沿海的墩台裏,從小在大明海防衛所中廝混長大,當漁民是成年後的事,所以對墩台裏的一應事務無所不知。”聶塵解釋道,眼睛透過千裏鏡,朝岸上張望:“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沈太爺可不要見怪、抓他下獄啊。”

  沈世魁幹笑兩聲,道:“哪裏哪裏,我雖是毛帥部下,卻隻管東江鎮,不涉及其他,更別提聶龍頭手底下的人了,無妨,無妨的。”

  兩人有這麽一個對答,事出有因。

  大明軍戶,是從洪武年間就開始的,一代人是軍戶,後代百世都是軍戶,子子孫孫都要當兵。一旦有軍戶從駐地逃走,按逃兵論處,要殺頭的,洪旭的無意言談暴露了自己曾經的身份,故而聶塵彌補了一句,免得沈世魁上心。

  不過他卻是多慮了,大明軍戶製早已崩壞,沈世魁這樣的人物,麵對聶塵這樣的金主,怎麽會因一個逃亡軍戶而得罪他呢?

  “岸上是什麽地方?怎麽會有狼煙點起?”聶塵疑惑的問,定遠號現在是沿著遼東半島的海岸線航行,雖然裏旅順近了,但起碼還得走幾個時辰才能到旅順港,而且海上望陸地,如隔萬丈山,眼睛看到了離腳板踩上土壤還有很長的距離要走。

  “這裏大概是過了南關,往北是金州,往南是旅順,我們正在中間靠南的位置上。”沈世魁也掏出了一個千裏鏡,向岸上眺望:“點燃狼煙的應該是個墩台,有建奴在岸上滋擾。”

  “墩台?”聶塵重複道,果然從千裏鏡裏搜到了一個屹立在岸邊不遠處土崗子上的小小土堡,土堡如此的小,從鏡子裏看仿佛就是個夯土的塔,方圓不過四五丈,一根煙囪樣的高台上,正在熊熊燃燒著一堆火,黑煙正是從那裏冒起來的。

  “是墩台。”似乎要印證沈世魁的說法,無獨有偶,在冒煙的墩台往南十來裏開外,另一股狼煙也冒了起來,同樣濃烈的黑色煙塵,像根冉冉升起的柱子,立了起來。

  “看,下一個墩台也點燃了,接下來還有其他的墩台點燃狼煙,要一直連到旅順城去。”

  聶塵想了想,將鏡子放了下來,這狼煙如此醒目,無須千裏鏡都能看到,兩道煙柱遙相呼應,在極高的天空中逐漸連成了一片,而再往南十幾裏外的地方,第三股狼煙正在緩緩升起,這些墩堡的接力速度其實很快。

  “怎麽前麵沒有煙了?這裏就是臨敵的第一個墩堡嗎?”聶塵朝北麵望了望,那邊碧空如洗,連一絲煙的影子也沒有:“這裏離金州還很遠啊。”

  沈世魁也有些奇怪,把鏡子不斷的轉來轉去,朝岸上搜索:“不應該啊,上次張盤帶兵出旅順北上,一直打到了金州城下,圍城兩個月,雖然沒有最終攻下來但也打得建奴不敢出城。照理說從金州外圍到旅順的墩堡都被收複了才對,怎麽前麵沒有煙,直到這裏才有煙示警呢。”

  他把鏡子朝岸上望了一陣,臉色變得白了幾分,麵皮都在抽搐,大概想到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聶龍頭,我們要加快速度了,不要在這裏停留。”沈世魁皺起眉頭,眼睛盯著狼煙嘴裏說道:“建州韃子雖然不善海戰,但手裏也有船,若是離岸太近須得提防他們趁機衝上來,上次我們有條船就是這麽被他們大意奪去的。”

  聶塵一愣,怔了一下,沒有理解到沈世魁說的是怎麽回事,定遠號會怕有人衝岸上衝過來奪船?當船上的人都是木樁嗎?

  但看沈世魁一臉凝重的表情,又不像在開玩笑,聶塵又沒有跟女真人打過交道,不知是三頭六臂還是五個嘴巴,完全不明底細,心想既然皮島的人都這麽說,還是謹慎些吧。

  正想讓洪旭將定遠號駕得離岸遠一些,卻突然聽到甲板上有人鼓噪起來,聶塵皺眉看過去,隻見湧在船舷邊看稀奇的水手們朝岸邊指指點點,有水手見聶塵看過去,於是大喊:“老大,岸上有人逃來了!”

  有人逃過來了?

  聶塵大驚,忙將千裏鏡重新舉起,湊在右眼上朝岸上看去。

  這處海岸是一片亂石灘,雜七雜八的巨大石頭之間有些縫隙,石頭堆蔓延無邊,整個海岸邊全都是,而亂石灘往上,就是一片稀疏的林地,那座首先冒煙的墩堡,就在林地的那一頭。

  水手們說的有人逃來,其實是說的一群人。

  聶塵從千裏鏡裏看到,十來個穿著各異的男男女女,正慌慌張張的從林子裏竄出來,朝亂石灘上衝,腳步雜亂,邊跑邊扭頭向林子裏看,就像身後有鬼在追一樣。

  聶塵轉動鏡筒,聚焦過去,看見這幫人裏麵,大部分是男子,夾雜有四五個女眷,男的在後麵掩護,女的奔跑在前。男的有穿明軍布甲的兵,也有穿棉甲的,手裏拿著長短兵器,一些人背上背著包袱,而女眷則都穿著短衣褲裝,看起來很利落便於行走,手裏同樣拿著包袱。

  給聶塵的感覺,這群人大概是準備有序的難民,很難將他們和大明戰兵歸為一類。

  聯係到冒煙的墩台,聶塵基本可以判斷出,這些人就是那座墩堡裏的墩軍,女眷就是他們的家屬。

  大明墩軍,常年住在荒野墩堡裏,艱苦卓絕,無人問津,而幾年一輪換的常例又早已無人遵守,為了讓墩軍安於值守,所以允許家屬隨軍,這裏出現女眷,也屬尋常。

  後麵一定是有女真兵在追了,一個墩台周長不過數丈,守兵不過十餘,能在敵軍到來前將狼煙放出就是他們的全部職責,若是敵軍強大,守著小小的墩堡是死路一條,放出煙後立刻逃命才是保命的法門。

  隻不過……逃出來的人有點少啊。

  聶塵在鏡子裏數了數,一共十二個人,除去五個女眷,墩兵就七個人,還有幾個沒跑出來嗎?

  聶塵瞳孔縮了縮,將千裏鏡在亂石堆裏找了找,不明白這些人朝海邊跑是什麽用意?要跳海逃生嗎?

  “聶龍頭,我們要快些離開了。”耳邊沈世魁在催促,聲音微微發緊,似乎有點緊張:“墩軍逃到岸邊,勢必將後麵的追兵也引過來,若是連累我們就麻煩了,趕緊走!”

  “唔……”聶塵神色奇怪的看看沈世魁,卻沒有動。

  沈世魁眼見岸上林子裏有大群鳥雀飛起,情知不妙,心頭急火攻心焦急萬分,看聶塵不動,又催道:“聶龍頭不知,建州韃子個個凶神惡煞,殘忍如狼,你這條船大歸大,卻不一定擋得住那些發狂的野人,別看這裏離岸還有幾裏地,若是遲遲不走,他們可能會紮個筏子偷摸上來,那可就糟了。”

  聶塵笑起來,連連搖頭:紮個筏子上來?你在搞笑嗎?

  他指著岸上那些亡命奔逃的人,道:“沈太爺,那些人怎麽辦?他們可是皮島的人。”

  “墩軍本就是散養在外,救無可救。”沈世魁斷然道,說得天經地義:“他們早就有戰死的覺悟,再說就算我們呢想救他們,也來不及啊。”

  “這……”聶塵正想說話,卻冷不丁聽到岸上傳來急促的大喊聲,有人慘叫起來。

  船上的水手們跟著大喊,聲音裏帶著憤怒,似乎岸上發生了什麽令人憤慨的事。

  聶塵心一沉,舉起鏡子看去,就見到林子裏樹木搖晃,一隊追兵蜂擁而出。

  這些人穿皮甲,騎駿馬,手持弓箭長刀,頭頂清一色的禿子,腦後留著一根小辮,腰懸箭袋,背挎圓盾,“嗚魯魯~”的叫喚著,像一群饑餓的豹子,破林而出。

  奔走的墩軍們剛到亂石堆前,一個個的在陡峭的石頭上艱難走動跳躍,努力向海邊,但亂石堆上根本走不快。

  他們也看到了停在海上的定遠號,但根本沒有朝這邊呼救求助的意思,大概也覺得定遠號太遠,指望不上吧。

  聽到身後馬響,這些墩軍們明顯加快了步伐,而墜後的兩個墩軍,向前喊了一句什麽,扭身向後,站在石堆外不走了。

  前頭的女眷當中有一個回頭哭喊起來,其他女眷架著她,繼續向前,就算跌倒了也立刻爬起來,不管不顧的繼續跑。

  聶塵聽到的那一聲慘叫,就是斷後的兩個墩軍發出來的。

  追擊的後金兵,連馬速都沒有慢一分,就射出了一波箭。

  箭矢其實不多,不過四五根,也就最前麵的幾個後金兵開弓拉弦,後頭的人根本沒有出手。

  箭無虛發,雖然兩個墩軍手裏拿著長槍,很努力的躲避了,但每個人身上都至少被射中了兩根長箭,箭頭從前身入,從後背出,箭頭插出體外,兩人像兩袋土豆一樣,來不及反應就倒了下去。

  將倒未倒之間,射箭的人拍馬趕到了身邊,雪亮的刀光揮過,兩顆血淋淋的人頭就被割了下來,兩名得了首級的騎兵哈哈笑著,將沒有搶到的同伴擠到了一邊,得意的在沙地上轉圈。

  這一切不過一刹那間完成,幹淨利落至極。

  要不是這是後金的騎兵,聶塵真的想叫一聲好,太彪悍了!

  “曹尼瑪,你們這幫雜碎!”

  “野人,老子剮了你!”

  “倭人都沒你們這幫孫子凶狠,有種過來殺爺爺啊!”

  甲板上的水手們叫罵起來,他們是頭一回見到後金兵,但聽說過遼東的種種傳聞,倭國也有從朝鮮等地逃過去的人,大明與後金在遼地的戰事大家都知道一些。

  此刻見到漢人被殺,自然而然的同仇敵愾就湧上心頭,加上斷後的兩個墩軍表現夠爺們,定遠號上的人血衝上腦,紛紛扯著嗓門吼。

  岸上的後金兵朝這邊看了幾眼,遙遙的回應了幾聲,說的滿語,隔得又遠,雙方雞同鴨講的隔靴搔癢,誰也聽不懂對方在罵啥。

  亂石堆裏馬過不去,石頭之間又犬牙交錯,箭不容易射到,跑遠的墩軍們在石頭堆裏若隱若現,後金騎兵們也紛紛下馬,嗷嗷叫著跳上石頭堆,朝前追去。

  “聶龍頭,那是白巴牙喇兵,是建州韃子裏的精銳,這些人一定是他們的偵騎,一隊人野戰中可以抵大明邊軍兩個百戶,凶悍無比!我們還是快走吧。”沈世魁情緒已經快要緊張到極致了,岸上的後金騎兵大概有近百人,正源源不斷的從林子裏衝出來,後麵不知還有多少,身穿白色盔甲的騎兵就有十來個,這令他眼皮都在跳。

  “沈太爺,不用怕,就算他們要紮筏子,沒有小半個時辰也紮不起來,我們時間很充裕。”聶塵安慰他道,轉身朝洪旭低語了幾聲,洪旭點頭去了。

  “話是如此…..但我們沒必要冒險。”沈世魁舔舔嘴唇,握緊了腰裏的刀柄:“我們還是走吧,這些墩軍的仇,毛帥一定會替他們報的。”

  “毛帥來報,得等以後,我們就在這裏,不如我們幫幫忙,不讓這仇隔夜。”聶塵正色道:“沈太爺,一個墩堡,裏麵駐軍多少?”

  “大概十四五個,不一而論。”沈世魁暗暗歎氣,卻也沒有辦法:“大的多一些,小的少一些。”

  “那個墩堡很小,算少的吧,也就是十四條人命。”聶塵眯眼看著千裏鏡,瞧見那些墩軍已經跑到了岸邊,在石頭堆裏搗鼓一陣,居然奇跡般的從裏麵拉出一條舢板來。

  “哦,應該沒有十四條人命了,他們能逃出來。”

  舢板不大,容納這些墩軍帶家眷十個人勉強能夠,這些人上了船,開始拚命劃槳。

  後麵在石頭上飛快跳躍的後金軍遠遠瞧見了,叫喚的聲音更大了,聽起來頗為生氣,可能覺得到手的人頭竟然會飛,很氣惱吧。

  “逃出來十個人,那就是沒了四條人命,要他們還四條命回來,很合理吧?”

  聶塵對著麵前的空氣說話,手裏仍然端著鏡子,他在觀察岸上後金兵的位置,這些人站得很散,沒有集中在一處。

  沈世魁唯有苦笑,他也看到了定遠號甲板上有些大炮。但他並不認為靠這些小炮能打出多好的效果,最多嚇嚇岸上的野人,因為距離太遠了。

  “除非有紅衣大炮,才能打到岸上去,否則靠龍頭這條船上的炮,沒可能的。”他也對著麵前的空氣,慢慢說道。

  話音未落,定遠號船身猛的一震,蕩了一回,船舷邊騰起一蓬煙霧,十八磅銅炮的炮擊帶動船身劇烈顫動,四顆西瓜樣的鐵彈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飛了出去,劃破長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