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不過如此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702
  “轟轟轟!”

  震耳欲聾的炮聲撼動天地,空曠的海岸邊,炮如霹靂雷鳴,回音陣陣,低沉的餘韻久久不去,海水都為之蕩漾。

  後金兵的馬首先被炮聲驚動,紛紛人立而起,四蹄亂撅,不肯往前,還差點將馬上的人掀下來,好在馬上騎士都是控馬高手,一陣手忙腳亂的勒繩安撫下,方才堪堪穩住坐騎。

  “什麽……”

  為首的一個白甲騎士半驚半怒的勒馬回轉,他早就看到了遠處海麵上停泊的那條大船,本沒心去顧及它,卻不提防船上竟然打出一陣炮來。

  明軍大炮的厲害白甲巴牙喇兵自然知曉,在遼陽、沈陽等地的攻城戰中,明軍城頭都有類似的大炮,一炮轟出,聲音出奇的大,但效果,卻出奇的小。

  炮彈威力的確可觀,一炮能轟碎後金軍慣常使用的攻城盾車一架,還能將躲在後麵的士兵打成齏粉,不過那是要在離城很近的距離上才行,稍微遠一點,就威力大減,而且往往打不中,準頭差得很。

  於是明軍的炮主要靠聲音嚇人驚馬,往往馬兒會被嚇得亂跳亂竄,所以後金軍很是痛恨明軍火炮,不過隻是恨,怕倒不是十分的怕,隻要距離拉得足夠遠,大家都知道炮彈是打不著自己的。

  現在海上的大船隔海岸起碼好幾裏地,從未聽說有這麽遠射程的明軍大炮,所以岸上的後金軍並未驚慌,忙著撫弄自己的馬。

  一顆鐵彈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呼嘯著從打頭的白甲巴牙喇兵的頭頂飛過去,差點吹飛了他戴在頭上的皮帽子。

  然後在亂石堆的邊上觸地,觸地時擊中了一個剛剛下馬打算徒步進入亂石堆的後金兵,在他還沒回過神來時將他打成一堆血肉,鐵彈就從血肉堆裏彈起,蹦在空中,速度大大地減慢,以肉眼可見的去勢繼續往前跳。

  周圍的後金兵臉色都沒來得及變,就眼睜睜的看著那顆鐵彈衝自己跳過來,一路血淋淋的碾壓,先後將一條直線的三個騎兵連人帶馬打得血肉模糊,最後“砰”的一聲撞上一棵小樹,將小樹攔腰打斷,在地上滴溜溜的轉了幾個圈,圓形的鐵彈已經變形成了扁形。

  這一切是在電光火石之間完成的,但在親身經曆者的眼裏,又宛如電影慢動作一樣真實。

  真實的腦袋被爆擊,真實的肉身被打碎,血肉橫飛,就在眾人眼皮子底下。

  最後一個被打中的後金兵僥幸沒有死,但半邊身子都被打碎了,右邊胸骨塌陷,一個胳膊和一條腿動彈不得,躺在地上微微呻吟。

  如此這般的情形,隨著四顆鐵彈的打出,在後金兵的眼前同時發生了四回。

  四道仿佛被巨大鐵犁犁出的溝塹,在岸上觸目驚心的擺著,溝塹裏麵和邊緣,死去的人,死去的馬,碎肉和骨骼暴露在露天裏,血還啵啵啵的冒,從動脈血管裏噴出來的血柱像噴泉一樣,骨頭炸裂得到處都是。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岸上的後金兵茫然不知所措,舢板裏的墩軍捂緊了耳朵,而定遠號上的沈世魁,則瞠目結舌。

  “剛剛…..是這條船在打炮?不是打雷了?”半響之後,沈世魁撲到在了船舷邊,不敢相信一樣朝下麵看去。

  下方的船身炮口中,正在複位的銅炮正在緩緩將炮口重新伸出船身,隱約能聽到德耶那充滿異國情調的中國話的聲音:“快!那個那個!快!”

  他現在漢語進步了,可以多說一個“快”字。

  “聶龍頭,剛才的炮,是從下麵打出來的?”沈世魁如一個初次見識新鮮玩意兒的鄉巴佬,瞪著小眼珠子驚駭的問聶塵:“這條船下麵還藏著炮?”

  “不是藏,本來就有。這條船下麵三層甲板,每一層都有大炮,任何一樽比甲板上的炮都要大。”聶塵站在尾樓上的舵盤附近,手裏拉著一根繩子,剛才第一輪銅炮射擊,就是用這根繩子發出的指令。

  “有、有多大?”沈世魁吞了一口唾沫。

  “這麽大。”聶塵雙手排開,擺了個雙手環抱的動作,笑著道:“足以轟死岸上的建奴兵。”

  “我還是頭一回見到能打這麽遠的炮。”沈世魁眼睛裏閃著光:“這恐怕比山海關孫大人的炮都要厲害啊。”

  聶塵微微笑著,沒有理會他,舉起鏡子來,觀察岸上後金騎兵的反應。

  那些禿頭辮子兵明顯還處於懵懂之中,一些人愣在原地,傻傻的看著地上死去的同袍,一些膽大的居然還敢去查看,隻有少部分反應快的,已經策馬竄進了樹林裏。

  那些追擊墩軍跑進亂石堆的,紛紛的躲在了石頭縫裏,他們隔定遠號最近聽到的炮聲最大。

  那個差點被打碎頭蓋骨的白巴牙喇兵也被驚呆了,他幾乎感受到了炮彈擦身而過帶起的勁風,那股滂湃而無法抗擊的力量,令他的神經都受到了致命的震蕩。

  靜靜的站了幾秒鍾,他凝視著還在冒著硝煙餘炙的定遠號,看著那些已經揭開了的遮炮板,眯著眼不知在想什麽。

  下一秒,他撒腿就跑,跑到坐騎跟前,跳上去策馬揚鞭,高呼著聽不懂的話,衝刺著鑽進了樹林。

  他跑得很快,不然的話就慘了。

  聶塵將手裏的繩子拉了第二次,長繩將力道傳遞,依次遞到下麵的火炮甲板上,搖響銅鈴,翻動木牌。

  “打!”德耶高喊著新學會的漢語詞匯,用手中火紅的鐵釺點燃引信。

  四門十八磅炮再次震動船身,射向了海岸。

  每一門炮在後坐力的作用下向後猛退,然後在粗鐵鏈的拉扯下跳著生生的停下,整座炮都在冒煙。

  出膛的炮彈飛過數裏地的空間,砸向海灘。

  這一次的炮擊效果很差了,散開的後金兵哇哇叫著,兔子一樣逃進了樹林,四門炮隻打死了一個人,那人很倒黴的被射中了馬屁股,然後連人帶馬一起被砸成了一個肉餅子。

  又是四道炮彈犁過的溝塹出現在泥地上,縱橫交叉,奪目驚心。

  樹林裏遠遠的傳來後金騎兵的呼喊,喊些什麽聽不懂,隻是越來越遠,林子邊上再也見不著一個人,隻剩下一些剛從石堆裏跑出來的人連滾帶爬的落荒而逃,不要命的朝林子裏衝。

  “一、二、三……”聶塵舉著千裏鏡,朝岸上逐一的點數,屍體混雜、場麵血腥,看得不是很清楚,好半天之後,他才猶猶豫豫的放下千裏鏡歎息道:“打死了九個,不過多啊,連成本都不夠。”

  “九、九個!”

  沈世魁已經震驚不已了,他按著船舷的手都在抖,結結巴巴的道:“聶、聶龍頭,你知不知道,殺九個建奴馬甲,就是九個人頭,可以按每個人頭領賞格五十兩,九個就是四百五十兩,還能直升百戶!毛帥麾下,能一仗拿下九個建奴人頭的人才,可很難得的!”

  “是嗎?”聶塵大喜,伸出手來:“沈太爺快給錢給官!”

  “這個…..”沈世魁的神情變得更加的驚訝,再次吞了口唾沫:“聶龍頭不要急,等到了旅順,我稟報毛帥,一定少不了龍頭的。”

  “那也好。”聶塵本就沒當真,純屬開玩笑,他指著舢板上望著定遠號不知該怎麽辦的墩軍們問沈世魁:“這些墩軍我們順道接走嗎?”

  “他們不會走的。”沈世魁卻搖搖頭:“墩軍的命就在墩堡裏,一旦擅離職守就是死罪,逃到旅順也會被處死,等會建奴離去,他們還要回到墩堡中去的。”

  “回去?”聶塵稍一思考,也明白了其中道理,這是治軍之道,若是敵軍一來就可以逃走,那旅順城外絕對不會再有一個墩堡有人駐守了,大夥會全跑光的。

  他望望隨波逐流的舢板,又看看死在岸上的兩個斷後墩軍,深深的吸一口氣,朝站在一旁的洪旭道:“按沈太爺說的,開船吧。”

  洪旭點頭,正欲發令,沈世魁也長吐了一口氣,卻聽聶塵吼道:“慢!”

  兩人愕然回首,卻聽聶塵惡狠狠的拉動了手裏長繩,衝著岸上暴力的吐了一口口水:“再打幾炮!”

  “轟轟轟!”

  四炮齊鳴,岸上又是雞飛狗跳,僅剩的幾個後金軍正在滿地找自己的馬,聽到炮響立刻撒丫子狂奔,頭也不敢回,任憑身後鐵彈飛舞,逃入林地裏眨眼就沒了影。

  “好了,開船吧!”

  聶塵輕鬆起來,哼聲下令。

  “升帆!左舵三!”洪旭應聲高喊道,擠在船舷邊的水手們也心滿意足的各自歸位,爬桅扯繩,仿佛最後的一輪炮擊是從他們胸膛裏打出去的一樣,一肚子憋氣有了傾瀉,看著那些後金兵死的死逃的逃,心中無比痛快。

  定遠號慢慢遠去,漂泊在海上的舢板依舊茫然無助,船上的人有的在低低哭泣,有的捏緊手中武器,怔怔的看著定遠號上的黑底白骷髏旗,尋思這究竟是誰啊。

  沿著海岸線繼續往前,到天擦黑的時分,就看到了建在海邊的兩座城郭。

  旅順城分南北兩城,是大明洪武年間,北伐遼東的大將定遼指揮使馬雲、葉旺所立,最初的時候隻有北城。永樂年間,都指揮使徐剛又立南城,從此兩城隔一條小河對望,互為依靠,北城屯兵,南城儲糧,是整個遼東半島的物資中心和運兵中心,從山東登州過海而來的物資人員全都在旅順上岸,繼而發往整個遼東,地理位置十分緊要。

  眼看上岸在即,旅順雙城的城牆近在眼前,沈世魁的心情也好了很多,他開始貼心向聶塵解釋起整個遼東麵臨的形勢。

  “其實整個遼地,以遼河為界,分遼東和遼西。不過按照本朝常例,整個遼地也稱為遼東,所以官麵上不分遼東遼西,但若從山川大勢來說,分遼東遼西是方便劃分一點的。”

  “遼西自然是指山海關直廣寧一線,因為這一線背山麵海,燕山山脈高聳入雲,地形狹長,所以又稱遼西走廊,這一條線上,立有寧遠、錦州、大淩河等諸多要地,是督師孫大人重兵雲集之地,關係到山海關的存亡,朝廷的眼睛也盯著這一塊不放。”

  “而遼東呢,也有一條走廊的。”

  沈世魁把手指頭在木頭桌子上劃了劃,桌麵上的那張簡陋地圖就被他劃出一道指甲印來,甲板上風吹過,掀起地圖一角,聶塵忙伸手過去,壓住地圖,仔細去看那道指甲印。

  “這是不成文的,官麵上也沒說這個地名,是我們自己的稱謂。”沈世魁笑道,指著指甲印道:“整個遼東半島,被長白山西段餘脈---千山,從中截斷,中間隆起兩側地平,也就形成了沿著西麵海邊的這條遼東走廊。”

  “在這條線上,有遼東南麵四衛,由北向南依次即海州、蓋州、複州、金州,這四衛屬於拱衛遼北平原的南四衛,大明朝要想從遼東旅順登陸奪回沈陽、遼陽,就必須沿著這條線逐一的打下南四衛,才能摸到遼陽的城牆。”

  “當然,若是不走這條線,由皮島直接從鴨綠江上岸,從鎮江、鳳凰城一路北上,過青台峪破連山關,也能直抵遼陽城下,隻不過這一路全是山道,大軍不易通行,而且沿途多險要地形,很容易中伏,一般沒人走那邊。”

  “建奴人少,為了提防漢人造反,將南四衛的人口盡數北遷,遷入遼北以北,給女真人為奴做馬。南四衛之地大部分都成了無人區,鎮守在當地的,也都是漢人降將。”

  聶塵仔細聽著,把所有的地形都刻在了腦子裏,聽完之後,才提問道:“既然如此,毛帥手中有好幾萬兵,為什麽不北上呢?”

  沈世魁瞪著眼,尷尬起來,心想這人怎麽說話唐突起來了,但又不便發火,隻好訕訕的解釋:“這話可不能隨便說,聶龍頭有沒有聽說過女真滿萬不可敵的話?”

  “好像聽過。”聶塵搜索記憶,似乎在哪裏的確看到過這句話,但具體在哪裏,是前世的記憶還是後世的回憶,都想不起來了。

  “女真滿萬不可敵,是說後金建奴的凶殘惡毒。”沈世魁似乎想起了什麽不好的回憶,臉上的肉都在抖:“當初沈陽還在大明手裏的時候,我在撫順、清河一帶經商,賣些南北雜貨,親眼見識到建奴軍和大明軍隊交戰,那打起來,老天,真是天地變色,日月驚歎。”

  “哦?”聶塵好奇的看他,覺得沈世魁莫非看到了神仙打架。

  “後金兵都是野人,長居白山黑水之間,上馬為兵下馬為民,能吃苦能受累,靠一雙腿能日行百裏,荷擔百斤而不變色,因為常年狩獵,練得弓馬嫻熟,加上建奴尚武,以軍功為晉升階梯,所以全民皆兵,酋首努爾哈赤創立八旗製度,一聲令下能將整個部落都動員起來。”

  “打仗時建奴重甲兵在前,非軍令而不敢退,稱為死兵,死兵之強悍,大明健卒不能敵也!”

  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還想再說下去,聶塵卻不客氣的打斷了他的話,淡淡的道:“沈太爺說這麽多,在我看來,也不過如此。”

  “今天我隨意幾炮,就打死了九個,我想要是岸上有九百個,我還能打死更多,所以不是後金軍強大,而是戰法不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