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旅順港的煙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361
  沈世魁在第三天早晨,才急急的踏上定遠號固定在皮島碼頭上的跳板。

  一見到已經穿戴整齊,裹緊了大氅站在甲板上於晨風中等他的聶塵,沈世魁就不好意思的拱手打千:“聶龍頭受累久等了,沈某事多,從回到島上那天起忙到今天早晨才堪堪事畢,這兩天連個飽覺都沒睡過,今早上四更天才眯眼,一時迷糊,眼一閉就到了這時候,讓龍頭久等,實在罪過!”

  “沈太爺哪裏話,你是皮島總管,一島幾萬人吃喝拉撒全靠你張羅,忙是必然的。”聶塵忙抬著他的手,不讓沈世魁施禮:“我外來是客,讓你百忙中還陪我過旅順去,是我不好意思才是。”

  “嗬嗬,聶龍頭真是會說話,那我們這就啟程吧,路上還得行船好幾天呢。”沈世魁聽著這話心頭舒服,心想這人年紀輕輕就當上了龍頭,手頭每月經手海了的生意,果然不是沒有原因的,就憑這幾句不露聲色的話,就值得交往。

  本來隻是做買賣的對家,這一趟旅途下來,沈世魁漸漸對聶塵有了論交的心思,做生意就喜歡找講規矩、說話好聽的人當搭檔,聶塵兩樣都齊了,商行盤子又挺大,沈世魁覺得他可比以前的荷蘭人好相處多了。

  心頭存了好感,生意上又有實際交往的需要,共同語言就多了起來,從皮島過旅順要在渤海口跑個直線,順風的話都要四五天。海上行舟枯燥乏味,沈世魁就刻意找聶塵聊天說話,交流感情,培養默契。

  “這麽說聶龍頭在島上遊曆過了?”沈世魁陪聶塵站在定遠號的艉樓上,遠遠看甲板上一群水手聚在一起用弓箭射圍在船頭亂飛的水鳥,這些水鳥都是從岸上飛出來的,可以在海上翱翔四五十裏地,遠海覓食,倦了就停歇礁石上,像行船的桅杆也是極好的歇息處,正好被無聊的水手們拿來解悶。

  “是啊,還買了些小石頭。”聶塵把在手心裏如核桃一樣轉來轉去的兩塊小石頭展示給沈世魁看:“從一個天黑了還在街上賣石頭的小孩子手裏買的,花了二兩銀子。”

  沈世魁探頭瞧了一眼,笑了:“龍頭終日打雁,卻不防被雁啄了眼---這石頭普通得很,可不值二兩銀子。”

  “我知道,給二兩銀子是我自願的,那孩子本隻想要幾文小錢的。”聶塵也笑了,把石頭在手心裏轉來轉去,發出劈啪劈啪的摩擦聲。

  沈世魁笑容一僵,繼而說道:“原來龍頭是心善而為之。”

  “是啊,這兩天我無事可做,就在島上轉了轉,看看風景。”聶塵道:“不過沈太爺放心,我乃商賈,隻看該看的,不該看的一律不敢看。”

  “咳,龍頭言重了。”沈世魁幹咳一聲:“皮島雖是東江鎮大營,但也不是不能看……龍頭看了什麽?”

  “看了滿島凋零。”聶塵直言不諱的說道:“沈太爺,我覺得你從平戶買的那點糧食,根本不足以過冬,島上米糧店的大米價格居然到了十五兩一石,簡直匪夷所思。”

  “龍頭有心了,還注意到這些。”沈世魁臉色變了變,眯起了眼。

  “太爺不要見怪,我在商言商,隻是說米價,不說其他。”聶塵毫不慌張,繼續說道:“我算了一下,若是皮島上的人口有五萬人,太爺起碼要想法子湊個十來萬鬥米,這個冬天才不會餓死人。”

  “哦,十來萬鬥?龍頭這個數字可是如何得出的?”沈世魁不鹹不淡的問。

  “遼地米價,我問過驛館裏的人,正常年份大概在二兩一鬥的價格,如今暴漲七八倍,可見物價通脹了七八倍,這個價格,皮島除了毛帥的軍隊,五萬民戶起碼有一大半是買不起米的。”

  聶塵眼望遠方,看一支箭矢咻的一聲從一隻海鳥身邊擦身而過,差一點點就射中那扁毛畜生的腦袋,引起甲板上一陣扼腕歎息和嘻嘻哈哈的嘲笑。

  “就算這些人手裏有錢,可以買米,但島上哪裏來的米呢?皮島的糧草,是從登萊運來的,可自從去年年中開始,糧船不知怎的,一月比一月來的少,米店的人說不清楚,沈太爺可能清楚些。”

  他看了沈世魁一眼,沈世魁沒吱聲,於是又道:“而島上商道,隻有沈太爺一家壟斷,別家做不進去,所以我才想說,沈太爺今年冬天,可謂任重道遠啊,毛帥可以隻管軍糧,不管民戶死活,可沈太爺不能不管,沒了這些人消費,你的生意可要萎縮大半。”

  “龍頭說這麽多,到底想說什麽?不妨直言,我們今後打交道的時間還長著呢,不必多慮。”沈世魁大致捕捉到一點信號,但不敢斷定,幹脆直白的挑明了。

  “沈太爺果然爽快,那我直說了。”聶塵衝沈世魁點點頭,爽快的說道:“我想在皮島上開設中華遠洋商行的分號。”

  “什麽?開分號?”沈世魁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一縷怒色浮現於眼中。

  莫非聶龍頭不知道皮島是我的禁地,這裏隻有我可以做生意,別人休想沾邊,你來開分號,決不可行!

  “沈太爺別急,這個分號,你可以占有一半的股份,而且不用你出資,占幹股就行。”聶塵好整以待的接著說,一點不怕對方翻臉,因為接下來的條件他不相信沈世魁可以拒絕:“所有貨源、本錢、運營成本,都算我的,你和毛帥,每月收錢即可,根本不必去費神。”

  沈世魁冷笑一聲,臉色沒有改觀。

  聶塵不急,說道:“太爺細想,你有遼地特產不假,這些貨色在南邊也可以賣出好價錢,甚至隻要運到登萊就行,那邊自然有商行願意接納,不過價格就要打折扣,遠不如我給的高。”

  “但是你需要的貨物呢?登萊是供應不了的,山東的糧食本就不多,每年供應遼西孫承宗就費了大量民力,再供應皮島價格高不說,還量少。”

  “朝鮮國就更指望不上了,李家恨不得你們早點搬遠些。”

  “至於從南邊采購,通過陸路北上,根本行不通,因為那樣的話運輸時間太長、成本太高,劃不來。隻能走海路,但海上風高浪急,風險極大,誰又說得清呢?”

  “而我這裏就不同了,無論糧食、棉布,還是你喜歡的漆器、鐵器,我都管夠,要多少有多少。”

  “這些東西一來二去,買進賣出,差價就能讓我們賺的手抽筋,沈太爺以往獨家買賣,雖然暴利但量不大,有我加入,卻能量大利多,何樂而不為呢?”

  “再者說,我在皮島做生意,凡事都要靠沈太爺斡旋,毛帥庇護,聶某一個小小商賈,掀得起多大風浪?若是惹來毛帥和沈太爺不開心,反手就能把我拍在地上,死得不能再死。”

  一席話慢慢道來,沈世魁開始時還滿懷警惕,默不作聲,聽到後頭,才慢慢的把眼睛睜大,到最後一句的時候,那張富態的圓臉,才緩緩的轉為常色。

  “龍頭的意思,我明白了,這的確是雙贏的結果。”沈世魁的確是個人精,立刻聽出來聶塵話裏沒說透的另一個意思,點出來道:“而且海上是聶龍頭的地盤,我若不跟你合作,今後隻怕皮島的船隻能在登萊之間轉圈圈,南貨休想再從海上買到一根絲一顆米,是不是?”

  “嗬嗬。”聶塵一笑,學沈世魁剛才的樣子,悶聲不語,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不過不須他說,意思已經表達出來了。

  沈世魁低頭想了想,欣然道:“我是沒問題,隻是這事事關重大,我要向毛帥稟報再說,不過他就在旅順,過幾天我們就可以見到他。”

  “那請沈太爺順便說一句,我想在皮島旁邊要個小島,作為我的停船場地。”

  “這是為何?皮島不夠大嗎?”沈世魁皺眉,心想這又是什麽幺蛾子?

  “不是,是因為我的船都有架有重炮,船上水手都是戰兵,有槍有刀的,若是停在皮島港內,擔心毛帥會起猜疑,另擇一地停靠,也免得大家誤會。”聶塵解釋道,把道理說得很清楚明白。

  沈世魁一聽,覺得似乎是這麽回事,斟酌了一下,點點頭:“這倒是個理,好,我答應你。”

  聶塵大喜,哈哈一笑:“沈太爺果然不負太爺的盛名,做事果斷,與你合作,我們兩家一定能發大財!”

  沈世魁也附和著笑起來,心頭把剛才的對話重新過了一遍,覺得似乎真的沒有問題,聶塵隻是從賺錢的角度出發在考慮,毫無破綻,也不會對皮島產生損失,最關鍵的是自己和毛文龍的利益絲毫沒有受損,何樂而不為呢?

  而且就算事情發展不順,皮島完全可以隨時抽身,反正沒投一文錢成本,聶塵海上再牛逼又怎樣,在皮島上毛文龍說了算。

  這麽一想,心情就坦然了,於是他笑聲愈發大聲起來,兩人並肩聯袂,看向了甲板上,那裏正爆發出一陣歡呼聲,一個水手不知是走狗屎運還是怎麽的,竟然一箭命中了一隻掠過的水鳥,那鳥掉在了甲板上,啪的一聲脆響。

  沈世魁看著水手們哄搶水鳥,心情猶如此情此景,悅然而竊喜。

  片刻過後,沈世魁走到船前頭去出恭,尾樓處就剩下聶塵和站在近處的洪旭兩人。

  “大哥,這麽大一個便宜,沈世魁竟然還猶豫再三,思前想後確認無疑了才答應你,這也是個精明人。”洪旭有些不忿的說道,潛台詞裏罵著沈世魁是個人精。

  “他為了接近毛文龍,寧可把自己的女兒都犧牲掉,自然不是普通角色。”聶塵雙手按在舷牆上,看那些喧嘩的水手們開始瞄著另一隻水鳥指指點點:“但他絕對想不到我的動機。”

  “大哥,為了得到遼人人口,真的值得嗎?”洪旭皺著眉頭看著在甲板上邁著方步的沈世魁:“這等於白白送錢給他們啊。”

  “當然值得了,我們現在最缺的,就是人口。你知道荷蘭人為了得到人口,不遠千裏的從福建沿海擄人去巴達維亞,就知道人口的可貴了。”聶塵教育他:“而且錢這東西,是賺不完的,吃獨食也不能長久,總要分出去一些利益,才能賺到更多的銀子。”

  頓一頓,他補充道:“而且遼人與其他地方的人不同,他們來自苦寒之地,性格堅韌,又沒了家鄉土地,給予點點恩惠就感恩戴德,便於在夷州落地生根。他們當中還有不少軍戶,這些人是我將來有大用處。”

  “哦。”洪旭又有些不明白了,明明是聶老大吃了虧,縝密聽起來活像占了便宜一樣呢?唉,這些道理彎彎拐拐,老是不容易想明白。

  他回頭看看正在遠處操舵的舵手,心情穩定下來:還是駕船簡單些,這些煩心用腦的事,還是交給老大去處理吧,正如聶老大經常說的,天生我材必有用,用處不同而已。

  ……

  定遠號在風平浪靜的天氣裏行駛著,轉眼之間就過去好幾天,第四天早晨,正是冬日高照的時候,遠處灰蒙蒙的空氣裏,出現了陸地的影子。

  “那就是旅順了!到了、到了,快到了!”沈世魁興奮的喊起來,在甲板上指著遠處歡呼:“聶龍頭,你看,那邊就是了!你的船真是快啊。”

  定遠號三桅四帆,船速快,比沈世魁的福船要好很多,他頭一回用了三天時間就從皮島過海到了旅順,這速度很令他欣喜了。

  “以後關係好了,說不定可以從聶龍頭手裏買一隻過來。”沈世魁開始打主意了:“反正他跟我們合夥做生意,買船價錢一定可算便宜些。”

  他心頭想著今後的事,對岸上的情形自然沒有在意,而同樣站在甲板上的聶塵就不一樣了,他努力的朝遠處眺望,想早一些看看明朝的旅順是什麽樣的,是不是有後世那般經曆了甲午海戰後的蒼涼悲戚。

  千裏鏡放在船艙裏了,他正要令人去取,但目力極限處,去看到了一縷不常見的煙。

  煙在海岸線上淡淡的飄,很不容易察覺,若不是聶塵眼力很好,還真不容易看到。

  煙?

  這麽遠都看得到,想必這煙可不簡單。

  聶塵的心中,陡然緊了緊,他猛回頭,除了叫人去取千裏鏡外,還吼了一嗓子。

  “所有人都落位,岸上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