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無向遼東浪死歌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501
  一陣狂浪的夜風從街上刮過,帶起地上無數的雪花,碎末般的飛起,在屋簷燈籠昏黃的光線中起舞,燈籠光影癲狂般跳動,將黑暗裏的小女孩緊緊壓成一個小團。

  “賣奇石的,這邊是官驛,常有富人停留,有些窮人就會到山裏海邊撿些好看的小石頭,拿回去洗洗幹淨,稍加打磨拿到這裏來販賣,若有人恰巧看中,買了去能換幾個錢貼補家用。”

  見聶塵注意縮在門口的小小身影,洪旭朝那邊看了一眼,低聲向他說道:“一般都是些小孩婦孺做這不須體力的活計,掙不到幾個錢,全看買主眼光心情。”

  聶塵點點頭,讚同的說道:“說的是,奇石多采自高山深澗、洞穴大川,哪有那麽容易就撿得到的。這等窮人賣的,多是不值錢的無趣石頭。”

  但是他嘴上這麽說,腳下卻踏下台階,朝小女孩走了過去。

  洪旭絲毫不覺得意外,盡忠職守的跟在聶塵身後,手揣在懷裏,摸著兩隻短銃的手柄。

  燈籠的光被突然擋住,縮在破衣服裏的小小人兒困惑的抬起頭,頓時又高興起來---她看到麵前有人正在端詳自己的石頭。

  “大爺,買石頭嗎?”

  她試探性的問,由於在寒冷的環境中呆的太久,嗓音有些遲緩,聽起來顫顫的毫無活力。

  “你這些石頭,都哪裏來的?”麵前的大爺看起來頗為年輕,估計二十左右,穿一身寶藍色的棉袍子,那袍子針腳細密,看來就很暖和。

  他個子很高,即使蹲下來挑來撿去的看石頭,也比翠娘高出一大截,說話很和氣:“皮島上遍地砂礫,很少見這種光滑石頭。”

  “是從東邊的山上撿來的。”翠娘直觀的覺得這位大爺很和善,是個好人,她也說不出為什麽,就是覺得這是個好人,好人一定會買一點自己的石頭吧,於是她振作精神,指向皮島最高的小山峰:“山上有泉水,隻要沿著水去找,就能找到一些好看的石頭。”

  翠娘滿懷希望的問道:“大爺,你要買哪一個?”

  “這麽冷,你怎麽還在外麵賣石頭啊。”大爺卻不著急,問些不相幹的話:“聽你口音,似乎是本地人?”

  “不是本地人,這島上的都不是本地人。”翠娘答道:“皮島上的人都是逃難來的---大爺你要買幾個石頭啊?”

  她有點急,因為天已經黑盡了,她想早點回家去,但父親說了,不賣足三十文錢就不準回去。

  在這裏坐了一下午了,一文錢都沒賣到。

  翠娘的臉被凍得通紅,手雖然一直縮在袖籠裏,但用秋末木棉填充的麻布衣服保溫效果有限,全身都很冷,手已經發僵成了雞爪狀。

  聶塵卻可惡的沒有立刻答應,依然問些不相幹的問題:“怎麽逃到這裏來了?你家原本在哪裏?”

  翠娘看著他,遲疑一下,還是回答道:“我家在定遼左衛鳳凰城,距離這裏兩百多裏地,前些年建奴打過來,放火燒房子,爹媽就帶著我和弟弟逃到這裏來了。”

  “原來如此。”聶塵點點頭:“你有十歲沒有啊?”

  “我今年九歲。”翠娘眨巴著大眼睛,髒兮兮的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這個大爺到底買不買石頭啊?

  “家裏父母做什麽的?怎麽天黑了還一個人出來賣石頭?就不怕人牙子?”聶塵左右張望,路上行人稀少,幾乎沒人停留。

  “爹在碼頭上做工,今晚有活幹,他還在碼頭上忙呢。娘在家裏給碼頭上的大爺們洗衣服,還要帶兩個弟弟,所以我出來賣石頭,不賣出去我就不能回去。”翠娘本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的,畢竟素不相識的人問這些太不尋常了,但大爺問話的時候聲音很平和自然,笑得也好看,不像壞人,而且提到父親,她也有安全感:“大爺你看,我爹就在那邊,我一叫他就聽得到。”

  聶塵微微怔了怔,隨即笑意愈濃。

  “大哥,這樣的人很多,我們幫不過來的。”身後的洪旭悄悄的壓低聲音,在聶塵耳邊提醒了一句。

  他跟聶塵這麽久,深知他的為人,皮島不同於平戶,人生地不熟,還是謹慎些為妙。

  聶塵自然明白洪旭的意思,歎口氣站起來,點點頭表示明白,然後對翠娘笑著問道:“你這些石頭,多少錢呢?”

  “兩文錢一顆石頭。”翠娘揣測不安的報了價格,這麽晚了,她生怕對方不樂意價格而抽身就走,報價時怯怯的:“若是買上五顆,還可以優惠一文。”

  聶塵頓時樂了:這小姑娘居然懂得這樣粗淺的促銷伎倆。

  “這裏多少顆石頭?我全要了。”聶塵土豪般的揮手:“你報個總價吧。”

  “全、全都要了?”翠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麽冷的夜裏,街上都快沒有行人了,竟然碰到了這麽大方的買主,她興奮得站了起來。

  本想跳起來的,由於太冷,關節發硬,隻能換成慢慢的站起。

  “是啊,全要了。”錢算嘛,有錢就得吃腰子。

  “那……三十文錢就夠了。”翠娘心肝顫顫的說道,一邊說一邊偷眼用餘光瞄著聶塵的反應,十分擔心這價錢會不會太高把人嚇走。

  聶塵微微一笑,探手入懷,摸出一錠銀鋌,放到翠娘麵前:“這些石頭很漂亮,三十文哪裏夠?我看起碼要這個數才行。”

  “這麽多?”翠娘大吃一驚,那錠銀子雖然不大,但起碼有二兩重,嚇得她忙把手搖起來:“大爺,這太多了,石頭值不了這麽多錢,你給我三十文就夠了。”

  聶塵卻已經把地上的石頭用翠娘鋪在地上的破布包起來,起身就走,還說道:“我多拿你一塊布,多的就算布錢。快回去吧,天黑路不平,可要小心些。”

  “可是布也值不了這麽些錢啊。”翠娘急了,拿著那錠銀子不知所措。

  聶塵已經邁進了驛館的門檻,頭也沒有回。

  洪旭在後麵停了一步,扭頭對翠娘道:“小姑娘,別耽擱了,天寒地凍的,大爺賞你的就收著,快回去吧。”

  “謝謝,謝謝大爺了。”翠娘眼眶都紅了,低頭千恩萬謝的,等兩人進去了,她還在原地道了半天謝,方才欣喜的轉身離去。

  驛館裏,聶塵開了半扇窗,讓屋外的冷空氣鑽進些許,與紅泥小灶上升起的暖氣在半空中激烈的碰撞,混合在一起,將房間裏滋潤得即通透又溫暖。

  灶上一罐熱水,咕嚕嚕的開著。

  桌上一樽瓦壺,熱乎乎的溫著。

  壺裏有酒,桌邊有人,臨窗獨坐。

  東北烈酒果然地道,驛館裏的人送酒來時還好心提醒這酒極烈,喝慣了倭國低度米酒的聶塵第一口差點被嗆出淚來,強忍著憋了好久的氣才順過來,喉嚨都要冒出煙來了。

  酒香濃鬱,宛如檀香繞梁,聶塵掂起作為下酒佐菜的小碟子裏的一根肉幹,仔細的端詳了許久。

  門被輕扣兩聲,洪旭閃身而入。

  一身的風雪,鬥笠上都是雪花,他在門口拍了拍衣服,才向聶塵拱手複命。

  “大哥,送到了,她家在皮島那頭,隔這裏有些遠,所以耽擱了這許多時間。”

  “路上出岔子了?”聶塵拿起溫在瓦壺裏的細瓷酒瓶,給洪旭倒了一杯:“你腰裏的短銃有硝煙味兒。”

  “開了一槍,嚇跑了兩個孫子。”洪旭雙手接過,一口喝幹,抹抹嘴道:“大哥猜得果然沒錯,那小姑娘果然被人盯上了,大概是在你給錢的時候。”

  “這島上全是逃難來的,沒有事做,總得求生,有些搶奪偷摸的很尋常。”聶塵並不奇怪,起身過去把開著的半扇窗掩上:“吃點東西,外麵這麽冷,走一趟夠嗆的。”

  洪旭應聲拿起一條肉幹咯吱咯吱的嚼,一邊吃一邊道:“大哥好心腸,那小姑娘今日回去得早,又得了二兩銀子,她家裏會給他吃頓飽飯了。”

  他把肉幹叼在嘴裏,似笑非笑的道:“我原以為大哥會塞更多銀子給她的,隻給二兩,不符合大哥的作風。”

  “二兩就差點害了她的命,若不是讓你跟著,恐怕她明早就是一具屍體了。”聶塵苦笑道,返身坐在洪旭對麵:“亂世之間,受苦的唯有老百姓,但也隻有經曆過亂世,才能體會太平時節的可貴。”

  “起碼他們還是有肉吃。”洪旭用力嚼著肉幹:“隻是有點硬。”

  “這肉一定是從朝鮮國運來的,皮島上草都不長一根,養不起牲畜。”聶塵掂起一根肉幹在燈火底下細看,那肉條脫水很久了,又硬又幹:“招待貴客的驛館中晚上連廚子都沒有,夜宵隻有這個,毛文龍日子的確不好過。”

  “一個荒島,我看毛文龍是被朝鮮國打發過來的,處境堪憂啊。”洪旭眼睛都嚼得快要擠出淚來了,那條肉幹依然在他嘴裏堅挺著:“大哥,後金建奴到底在哪裏啊?這冰天雪地的,難道毛文龍就不能打到岸上去暖和暖和嗎?”

  “他倒是想,但建奴不答應啊。”聶塵冷笑道,把溫酒倒入兩個杯子裏:“你聽到沈世魁說了,這都快過春節了,他還帶著人趕到旅順去搶人頭,有了軍功才好向朝廷要錢要糧。”

  “我看島上密密麻麻的,房子比平戶還多,人數起碼好幾萬,這麽多人擠在這麽個島上,可怎麽過啊?”洪旭接過聶塵遞過去的酒,又是一口悶,還餘韻未盡的咂嘴:“島上沒田可耕種,哪裏來的糧食?光靠岸上接濟可不是辦法。”

  “但毛文龍沒地可去。”聶塵不敢效仿洪旭那麽豪爽的喝法,一口口小小的抿:“回大明,他不甘心,回去他什麽都不是,唯有在這裏大明才把他當個人物;打上岸去,他又沒那個實力,後金軍可是很厲害的軍隊;至於朝鮮,人家嫌棄他還來不及呢,更不可能讓他過去。”

  “唉……”洪旭眨巴眨巴眼睛,對這些政治軍事他並不是很關心,說起來也覺得心累,於是歎口氣,伸手去給自己倒酒,若是說遼地喜歡的東西,他覺得就是這酒很不錯,這才是男人該喝的。

  “要說起來,都是建奴鬧的。”幾口酒下肚,身上活絡了許多,洪旭的血性也跟著上來,他覺得造成這一些的原因很簡單:“若是這裏不鬧建奴,那小姑娘一家人也不至於逃到這鳥不拉屎的荒島上來,這可比我當年被從大明逼到倭國去不一樣。”

  “建奴鬧的?”聶塵嗬嗬一笑:“表麵上是,其實骨子裏,還是大明自作自受。”

  “哦?”洪旭不明白了。

  “建奴鬧得起來,從根子上說,是遼人放任的結果,特別是遼地將門。”聶塵把喝幹了的杯子在桌上轉來轉去,宛如旋轉的陀螺:“當初李成梁號稱遼東擎天一柱,如不是他養寇自重,遼東局勢哪裏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啊?”洪旭沒讀過書,自然不知道這些曆史,聽起來一頭霧水。

  聶塵也是今晚從買石頭的翠娘身上管中窺豹,看到了遼人的淒涼,皮島荒蕪如戈壁灘,以前隻是漁民過往短暫停留的無人島,現在卻擠了幾萬人,以後還會有越來越多的遼人逃過來,這些人背井離鄉,不知在路上死了多少,以後還會枉死多少。

  “朵顏三衛,本是大明遼西屏障,如今生生的被女真拉過去,後金繞關寧防線如踹門入室,大明卻始終不肯低下身姿去務實地做點實事,那幫倔強的大人血性很足,也很聰明,就是麵子太強,看見了問題所在,但不肯低頭去解決問題。”

  “啊?”

  “說這些扯遠了。”聶塵抱歉的看看瞪著眼不明白自己在說啥的洪旭,心想莫非對牛彈琴就是眼下這場景,於是改口道:“遼地怎麽樣跟我們無關,剛才我純碎有感而發,你就當一樂罷了。”

  “哦。”洪旭鬆了口氣,朝堂政治他完全聽不懂,還是喝酒有意思。

  於是他拿起酒瓶先給聶塵倒滿,繼而給自己倒滿,心滿意足的舉杯,茲爾一聲,入口下肚。

  洪旭喝得不亦樂乎,聶塵卻端著杯子,慢慢的看向了窗外,那扇掩上的窗,又被風吹得開了一道縫,寒氣倒灌,如咽如泣。

  聶塵微微抿一口烈酒,唇齒細品。

  酒入愁腸,化作思緒,蔓延開來。

  無端端的,他想起來一首詩來。

  “長白山前知世郎,純著紅羅錦背襠。

  長槊侵天半,輪刀耀日光。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

  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蕩。

  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

  《無向遼東浪死歌》,本是哀歎的隋詩,放在這裏,卻別有一番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