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賣石頭的小女孩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452
  歲入隆冬,漫天烏沉沉的雲,低低的壓在人們頭頂。海麵上吹著淩冽的風,冷得刺骨,岸上白茫茫的一片,掩蓋了土地原本的顏色,將天地間化為混沌的白,舉目望去,仿佛從海到岸,都如同一個冰窖中的上與下,沒有區別。

  “這邊好冷!”汪承祖跳著腳,裹緊了身上的棉襖,縱然棉襖是用極好的鬆江布為麵、白棉為裏,穿在身上即輕盈又暖和,腳上也踩著加了鴨絨的靴子,但這個熱血的漢子依然被海風吹得渾身發抖。

  “都快過年了,當然要冷一些。”一身貂皮的沈世魁笑著看向汪承祖,露出“瞧你這南方佬的熊樣”的表情,樂嗬嗬的道:“這還算天氣好的,雪正好停了,過得幾天再下的時候,還會更冷。”

  聶塵讚同的點點頭,把身上的狐皮大氅緊了緊。

  汪承祖羨慕的瞅瞅兩人身上一身毛,心中鬱悶的想道:“早知道這麽冷,在平戶時就該買一件皮袍子了,不知道皮島上有沒有皮貨,有的話砸錢也得買,不然要冷死人了。”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地方,的確艱苦,也是毛大帥這樣的人物才能再這裏開辟東江鎮,沈太爺,大明能有今日的安穩,你們功不可沒啊。”聶塵呼吸一口冷空氣,覺得鼻腔裏都被凍出渣來了,心想這氣溫最多零度上下,能在這裏安家創業,的確非一般人能做到的。

  “嗬嗬。”這馬屁拍得不露聲色,沈世魁極為受用,咧嘴笑嗬嗬:“聶龍頭誇獎了,北地苦寒,常年如此,我們遼人都習慣了,你們南方人頭回來自然覺得冷。不過你說得沒錯,皮島孤懸海外,與建奴隔海相望,的確非一般人能呆得住,毛大帥能以一島之地受朝廷的掛印總兵,也是實至名歸。”

  “毛大帥不容易,沈太爺也不容易啊。”聶塵由衷的說道,一點沒有奉承的意思,而是實實在在的表示敬意:“我聽說皮島上有好幾萬人居住,現在初冬就這個樣子,過年時深冬想必還要寒冷,這麽多人光吃食冬衣就是個問題,沈太爺作為毛大帥的財神爺,能找到解決這個問題的法子,很不錯了。”

  他話說得實在,也毫無其他意思在裏麵,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沈世魁本來微笑的臉,聽了之後卻驟然色變,仿佛被人在腰上突然掐了一把一樣。

  好在他老於世故,並沒有當場失態,隻是皮笑肉不笑的附和了幾聲“嗬嗬”,揚手指著岸上假裝介紹風景,把話題遮了過去。

  聶塵是心靈通透的人物,一看就知道話不投機,但不明白自己哪裏說錯話了,心中納悶,隻好放在心裏,跟著沈世魁看風景去了。

  一前一後兩條船在冷風中沿著海岸緩緩前進,這裏距離皮島已經很近了,但同樣的也進入了朝鮮水域,沿途不時有模樣奇怪的船隻從遠處經過,大概是本地漁民的船隻或者朝鮮商船,都距離定遠號遠遠的,不願靠近。

  大概是以為定遠號是海盜船隻吧,大家不熟,靠近了有風險,隔遠一點大家心裏都安穩些,這也是海上不成文的規則。

  “這些船……造型很別致啊,都是朝鮮船?”聶塵看膩了風景,對出現在視線極遠處的船來了興趣,指著其中一隻問沈世魁:“沈太爺可知道否?”

  “哦,那些船啊,都是朝鮮船。”沈世魁眯眼順著聶塵的指向看去,釋然道:“他們叫做板屋船,船艙貫穿整條船,幾乎沒有甲板,兩側有船槳,很能裝,你瞧,那條船還沒有我那條福船三成大小吧?看見沒?”

  “看到了。”

  “是吧,很小吧?但他可以裝一百多人哦!”沈世魁一邊說,一邊露出輕蔑的表情:“不過,這種船的優勢也隻是能裝,卻不能跑遠海,他的底淺,在淺水近海跑跑還可以,稍微遠一點就吃不住風浪了,很容易翻覆,朝鮮人窮,沒眼力介,造不出大船來,隻會弄這種船,不過他們是短腳蟹,出不了遠海,板屋船對他們來說也足夠了。”

  “唔……”聶塵看著那條在波峰浪穀間搖擺的船,覺得很像大明南方的烏篷船,隻不過要大些。

  這種船應該有它獨特的優勢。聶塵卻沒有從沈世魁的角度來看,而是換了個思路想到:朝鮮的有種龜船很有名,後世看電影的時候見到過,應該和板屋船如出一轍,都是一樣的思路,用板壁來遮掩士兵,像烏龜一樣防護力很強,也許可以借鑒拿來改造夷州近海的船隻,提升作戰能力。

  說話間,船又航行了不少裏程,逐漸的又脫離了朝鮮海岸,當那片白色的陸地漸漸變得模糊,逐步在能見度不高的天氣裏隱約不見的時候,沈世魁忽然興奮的叫了起來:“到了,聶龍頭,你看,皮島就在眼前!”

  聶塵把全身都鑽進了大氅裏,眯眼朝沈世魁說的方向看去,果然在一片冰海之中,看到了那片島嶼。

  島並不是十分大,縱橫十餘裏地,不過與沿途經過的幾多島嶼比起來,卻勝在人煙味十足,此時正是黃昏時分,島上縷縷炊煙升起,即使距離尚遠也清晰可見。

  不多時,幾條戰船從島上搖出來,靠近驗證身份,這種事自然由沈世魁負責處理,聶塵等人隻需遠遠的站在甲板上看著就行了。

  隻見過來的船屬於大明水師的鷹船一類,船型小巧,側麵釘有大量毛竹,用以遮蔽弓箭鉛子,船看起來保養得不錯,船上的兵丁穿的棉甲,服色雖然有些陳舊,但人的精神還不錯。

  聽那兵丁與沈世魁對話,問答之間聲音洪亮,應該是吃飽了飯,沒有餓著。

  “皮島上的兵若是都這個樣,倒是不錯的。”聶塵低聲自語道,盯著鷹船上的明軍不停打量,看他們隨身配備的鳥銃和腰刀:“裝備也還可以,就是不知道訓練怎麽樣。”

  鷹船來了又去,在前麵引水帶路,定遠號慢慢尾隨,沈世魁的那條福船在最後,一齊沿著水道徐徐進入皮島港灣。

  皮島多灣,整座島能停泊五百料大船的港灣就有三四處,鷹船帶著定遠號直接進入了一處較大的港灣,港灣不遠,就是島上最高的一座山峰。

  “從這裏上岸,距離毛帥大營最近。”沈世魁過來解釋道,麵帶歉意:“不過聶龍頭勿要見怪,剛才聽巡哨的軍兵說,毛大帥現在不在島上,恐怕聶龍頭見不著他。”

  “無妨,毛帥肩負責任,有朝廷軍務在身,自然不能坐在營裏等我上門。”聶塵無所謂,他又不是特意來見毛文龍的。

  “但是那位薩滿巫醫也跟著毛帥走了。”沈世魁的歉意又濃了幾分:“毛帥是去旅順督陣,在那邊清剿建奴的城堡,要和建奴打仗,需要懂醫的人。”

  “什麽?”聶塵一驚,失望之色溢於言表,這下可倒黴了,特意過來就是找這個跳大神的人,沒想到毛文龍去跟後金死磕也把他帶在一起。

  “那…..他們何時回來?”

  “這就很難說了。”沈世魁為難的答道:“旅順遠在遼東那頭,過海的話起碼四五天,何況毛帥此去,是與登萊巡撫有約,要共同對金州附近的建奴進行清剿,短期內大概回不來。”

  “這……”聶塵不悅起來,臉色難看至極。

  沈世魁察言觀色,心知不妙,聶塵如今是財神爺,可得罪不起,讓他不開心自己就要少賺多少錢,心中惶急,靈機一動忙道:“聶龍頭缺不用著急,不如我派人過海去,討個方子來,抓了藥讓聶龍頭帶回去一樣的。”

  “.…..”聶塵沒有立刻說話,心中盤算起來,左思右想,來都來了,總不能空手而歸吧。

  “既然如此,那也沒有辦法,請沈太爺再辛苦一趟,等卸了船上你的東西,我們一道去旅順一趟。”

  沈世魁嚇了一跳:“聶龍頭,你要親自去旅順?”

  “是啊,耽擱不得了,等在這裏萬一去的人遲遲沒有消息豈不麻煩,不如我自己過去。”聶塵答道,沒有二話的說道:“隻不過我的人不明航路,也不認識毛帥那邊的人,請沈太爺帶帶路。”

  “這個好說……隻是船上有我在平戶賣貨得來的一些銀箱和米糧,卸貨要一天的時間。”

  “我等一天就是,隻要沈太爺答應陪我走一遭就行。”

  “沒問題,那上岸之後,就請龍頭去驛館休息。”沈世魁如釋重負的笑起來,笑容依然那麽市儈:“聶龍頭可不要小看皮島地方小,驛館卻不差,這是朝廷專門撥銀子建的。前年朝廷使臣去朝鮮,陸路被建奴所斷,走的海路,就曾在島上驛館裏住過幾天,聶龍頭正好住進去試一試。”

  兩人商量議定,船就靠了岸,沈世魁陪著聶塵騎馬去了驛館,果然好大一片院子,在皮島滿地的低矮窩棚中鶴立雞群。

  沈世魁一麵安排人連夜把賣貨得來的一萬兩銀子搬下船來細心運走,一麵叫人準備了宴席,聶塵心中想著巫醫的事,心中不爽,一頓飯吃得敷衍,草草吃完了事。

  沈世魁也有一攤子事,樂得如此,雙方幾碗飯吃完就各奔東西,聶塵回了驛館休息。

  他的屋子,是整座驛館大院裏最好的一間,聽說當年大明使臣團的正使就是住的這裏,那可是正三品的高官,聶塵隻不過是個商人,這標準足見皮島對他的重視程度。

  “金主嘛,都這待遇的。”聶塵想起後世時,自己在政府上班的時候負責招商引資,點頭哈腰的招待那些投資金主時的樣子,可能跟沈世魁差不多,不禁啞然失笑。

  吃了飯,時間又早,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聶塵在床上百無聊賴的折騰了一陣,索性披衣而起,幹脆推門外出散散心。

  門一響,院子偏房的門也響了,洪旭鑽了出來。

  “你也睡不著?”聶塵詫異的問,他動作已經很輕了,刻意不想驚動旁人,沒想到洪旭還是出來了。

  “大哥身邊沒有旁人,護衛責任全在我身上,不驚醒點不行。”洪旭腰間掛著腰刀,袍子裏插了短銃火藥,全副武裝。

  “反正還早,出去走走。”

  初冬的夜月明如晝,白日裏的雲全不見了蹤影。老人們說這是雪災的兆頭,月兒越明轉天雪就越大,要凍死老狗的節奏。

  後麵雪大不大聶塵不管,反正今晚月明正好方便照亮道路,兩人出了小院的門,沿著驛館回廊轉到了正門口。

  遠處的碼頭上,燈火映照了半邊天,將黑沉沉的夜變得紅燦燦的發亮,想必沈世魁調集了大批人手,要保護萬兩銀子的安全。

  與之形成強烈對比的,是皮島上其他的地方的沉寂,整座島都安安靜靜的,仿佛所有的活力都投到了碼頭上,以至於其他地方仿佛死地一樣毫無生氣。

  不過並不奇怪,畢竟明代的夜裏,在這鳥不拉屎的荒島上,怎麽可能如蘇杭二州一樣夜夜歡歌,或者平戶城下町一般熱鬧不夜,在這裏死寂才是正常。

  但是空氣很好。

  聶塵閉上眼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帶著寒意的冷空氣直入胸肺,令全身都像喝了一口冷飲一樣打了個激靈。

  洪旭在他身邊,警惕的左右望望,勸道:“大哥,這黑燈瞎火的啥也沒有,不如還是回驛館裏去,叫人溫一壺酒解解悶罷了。”

  聶塵一想也是,在這裏秉燭夜遊會被人當奸細抓起來的,於是打算轉身。

  就在這一刹那,他看到了一個小小的黑影縮在驛館大門口門樓的陰影裏,像個小小的拴馬石,要不是大門上方吊著兩盞燈籠,聶塵還真發現不了她。

  她是個人,縮成一團的小人兒。

  一身不知本是黑色、還是被汙垢染成黑色的衣服打了無數個補丁,裹在她小小的身體上,頭發蓬亂著,用一根木棍兒插了,挽了兩個童子鬢,提醒看到的人,這是個小女孩。

  那身衣服應該大了不止一個號,大概是她家裏其他人的衣服,衣服如此的大,以至於遮住了她的臉,看不出模樣來。

  吸引聶塵注意力,倒不是人,畢竟難民到處都是,白天從碼頭到皮島上的短短路程上,衣不蔽體麵帶菜色的人到處都是,皮島片地砂礫,土地極少,這就造成不能屯田,糧食全靠岸上輸送,吃的東西無比精貴。

  在這小女孩麵前,擺著幾個精巧的石頭,每一個都被清水洗過,看起來模樣各異,十分有趣。

  這小孩,在賣石頭?

  聶塵抬頭看了看天色,奇道:在這大冷天的晚上,在街上賣石頭?賣給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