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算計與被算計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614
  天海和尚抱著罐子,慢慢的走出了佛堂。

  外麵的天已然擦黑,夕陽掛在樹梢上,綻放著最後的一抹光。

  進行了差不多一天的婚禮儀式,終於結束了,接下來,是來賓們大快朵頤的時間。

  疲憊的人群興致勃勃的跟著新人湧向天守閣的大廳,一邊交流著對這場盛大婚禮的看法,一邊釋放著味蕾,餓了一天,該好好享受享受了,將軍家為了晚宴準備了豐盛的料理,將整個江戶城的廚師都搜羅一空,想必不會讓人失望。

  天台宗的僧人們在佛堂中掃尾,收拾東西,一個年輕的僧人東找找西找找,最後發現,本由他負責搬運的那個鹽罐,現在被國師抱在手裏。

  這可使不得,他忙走過去,鞠了一個躬:“師父,這個罐子就交給我來拿吧。”

  天海國師微微點點頭,不露聲色的把罐子遞給小徒弟,仿佛很平常的問了一句:“剛才進來時,門口的武士說什麽了嗎?”

  “沒有。”年輕僧人答道。

  “搜身時也沒有說什麽嗎?我是說,這些道具也沒問題吧。”

  “沒有問題,他們倒是問過,我說這是祈福需要的道具,他們就沒說什麽了。”

  “哦,很好。”天海國師欣然把一個剛折好的紙包悄悄塞進自己的袖袋裏,吩咐道:“這罐鹽剛才我不小心弄髒了,不可再用,你找個地方,把它倒了,小心些,不要讓人看見,畢竟是向佛主獻祭過的,若是被人看到會說我們對佛主不敬。”

  “弟子知道。”年輕僧人很了然的回答,抱著罐子轉身離去,對天海國師的話,他必然會忠實的執行。

  天海看著他轉到佛堂後麵去了,心中大定,計劃執行到現在,一切都很順利。

  跟預料的一樣,入口處的武士果然對自己進行了非常嚴格的搜查,連衣服裏的皺褶都沒有放過,如果將曼陀羅放在身上帶進來,勢必會被察覺,而讓不知內情的徒弟們偽裝成鹽大模大樣的端進來,卻反而沒有被發現。

  這個徒弟對陰謀毫不知情,不會心虛,守衛的武士就不能通過察言觀色來看出破綻。

  就算事情敗露,也可以順水推舟的把責任丟到這個徒弟身上,天海國師仍然可以置身事外,超脫的不負一丁點的責任。

  太完美了,天海國師甚至想笑。

  他慢慢的走在人群的最後麵,一雙眼睛銳利的四處張望,找尋目標。

  熙熙攘攘的賓客們太多了,德川家邀請了江戶城附近能請到的所有貴客,一片華服錦袍中,很難找到那個人。

  不過天海國師並不著急,晚宴時間很長,他有足夠的時間和很多的機會。

  院子裏的石燈點亮,大廳裏燈火通明。

  近千坪的巨大廳堂中,榻榻米上擺滿了矮桌,密密麻麻的蒲團放在桌子後麵,候在門口的小廝們殷勤的笑著,把每一個客人帶到屬於他的位置上。

  作為地位崇高的得道高僧,天海的位置非常靠前,緊緊的挨著居於最上方的德川秀忠,左右兩邊都是德川家和鷹司家的人,而德川忠長坐在他的對麵,至於那位新娘,已經進了後院新房中休息。

  “鐺!”

  當所有的賓客落座之後,天守閣上頂層裏的那座銅鍾被敲響,悠揚的鍾聲震蕩開來,預示著晚宴的正式開始。

  德川秀忠發表了短暫而洋溢的講話,聶塵估計他剛吸食了福壽膏,精神頭好得驚人,看起來臉紅耳赤的氣若洪鍾。

  講話的內容其實跟婚禮沒多大關係,主要是說幕府的強大,以及小早川之流的愚昧,講話最後用一個強有力的手勢收尾---德川秀忠將大手在空中捏成拳頭,狠狠的揮動著,砸下時擊碎了不存在的敵人。

  話說完了,該吃飯了。

  潮水般的仆役從端著托盤從外麵進來,沿著矮桌之間的窄小路徑熟練的行走,將冒著熱氣的菜肴和外形好看的冷盤送到每一張桌子上。

  大廳中熱鬧起來,人聲沸騰。

  矮桌一行行的排列有序,每一排的後麵,都跪坐著幾個倭女,捧著酒瓶,逐一的替客人們斟酒,高檔的晚宴就是享受。

  聶塵的位置在右側第三排靠中間的地方,前後左右的人都不認識,他又隻懂得有限的倭話,完全不能跟這些人溝通,於是張望了一陣後,他將注意力放到了飯食上。

  前幾道菜,都是冷盤,以海鮮居多,生魚片是肯定有的,蘸料是醋和黃芥末,聶塵試著吃了幾口,除了比後世的要辣一點之外,味道出奇的好。

  胃口一開,剩下的就是吃了。

  仆役們小跑著,流水一樣來去,料理的豐盛程度極為驚人,聶塵覺得,將軍府的晚宴比京都天皇的晚宴還要奢侈,居然出現了牛肉、鳥肉,這在天皇的菜單上都很少見到。

  東西豐富,味道也很好,聶塵埋頭大吃,不亦樂乎。

  “大人,請小心。”

  一個仆役點頭哈腰的端著一個盤子上來,示意把頭埋在桌子上啃的聶塵稍微讓一下,他好放盤子。

  聶塵滿嘴是油,把嘴暫時從一隻雞身上挪開,看到盤子裏裝的是條煎魚。

  魚的種類他不知道,不過盤子一放下,那香氣就撲麵而來,直衝舌根。

  他將啃了一半的雞丟下,拿起筷子夾起一塊魚,放入口中,頓覺外酥內嫩,絕美無比。

  隻不過,稍微有點淡。

  聶塵砸砸嘴,心想大概是第一口沒嚐出來,於是又夾了一塊,慢慢的抿。

  “孔諾多塔哇,秀桑聶四內?”

  一個蒼老渾厚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就在聶塵細嚼慢咽的時候。

  聶塵一驚,忙抬頭看去,隻見一個老和尚笑吟吟的站在身側,正朝合掌施禮。

  這和尚他認得,正是倭國勢力最大的佛教宗派,天台宗的當家主持,倭國國師天海和尚。

  聶塵左右轉轉頭,見四周無人,覺得天海大概是跟自己說話。

  他忙站起來,雙手合十向天海還禮,嘴裏道:“空你洗哇……我不知道你說啥。”

  這老和尚跟德川家不對付,找自己說話幹啥啊?

  但四周沒有熟人,更沒有通事,雞同鴨講說什麽?

  聶塵朝大廳上頭望過去,隻見德川秀忠已經離席,回去自己住處休息,或者開始吸大煙,德川忠長正在和一群倭人大喝特喝,眼睛都喝得眯起來了,肯定指望不上。

  天海和尚對聶塵的反應也很意外,他沒想到,聶塵居然不會說倭話。

  這可怎麽交流,天海也不會說漢語啊。

  兩人麵對麵的尬笑,一時間都不知道怎麽是好了。

  天海是帶著壞心思來的,他手上端著兩杯酒,其中一杯當然是放了藥的。

  他將半包藥粉都放進去了,隻要聶塵喝了,保證渾身燥熱、神誌盡失,隻要把他拖出去放進新房裏,必能做下彌天大案來。

  原以為,以自己的身份,親自端著酒過來,他怎麽也得給麵子喝一口,那就妥了。

  可是,萬萬沒想到,這家夥不會說倭話。

  天海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他保持著微笑,嘴裏嘰裏咕嚕的說著,把杯子遞給聶塵,自己端著另一個,仰著脖子,一口把酒幹了,然後笑嗬嗬的一個勁衝聶塵抬手。

  那意思是,我幹了你也得幹。

  肢體語言一樣能表達意思。

  聶塵立馬懂了,不過立馬也起了疑心。

  這老禿驢什麽意思?不請自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莫非酒裏有毒?

  他多了個心眼,佯作不懂,把杯子放下,拿起桌上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還亮了杯底。

  天海一怔,繼而又端起聶塵故意放下的杯子,遞給聶塵,邊笑邊做喝酒的動作。

  這特麽等於明說酒裏有毒了,聶塵當然不幹。

  他單手推辭,倔強的把自己的杯子亮給天海看:“喝了喝了,你看,空了。”

  天海腦門上青筋直冒,本來很簡單的事,怎麽就這麽複雜呢?我一個國師請你喝一杯,你這麽不給麵子,實在荒唐。

  他又嘰裏咕嚕說了一陣,將杯子朝聶塵嘴邊遞,聶塵也嘰嘰哇哇的說著,就是不喝。

  兩人僵持起來,你推我揉,那杯酒不知是怎的,居然被碰到了地上,打濕了一片榻榻米。

  聶塵樂了,天海怒了。

  藥全在裏麵,你倒了我又得重來,他很想當場捏著聶塵的鼻子把懷裏剩下的半包藥粉全灌進去。

  聶塵低頭瞧了瞧地上,發現榻榻米沒有變色,也沒有諸如生起泡沫之類的異常,心中不禁奇怪,莫非這酒裏沒毒?

  兩人各懷鬼胎的對望,一齊幹笑,旁邊的倭女忙拿著布過來,將地上擦拭幹淨。

  酒是喝不成了,天海隻得悻悻退開,但沒走遠,就在附近兜兜轉轉,跟其他倭人說話。

  “這老和尚沒安好心,他到底想幹什麽?”聶塵心裏警惕萬分,酒裏不像有毒,難道是要過來套近乎?

  心頭疑惑叢生,伸筷子又夾了幾塊魚,但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天海和尚過來敗了胃口,他老是覺得嘴裏能淡出鳥來,明明煎得很美味的魚,入口總是沒有滋味。

  罷了,這飯也別吃了。

  聶塵把筷子一放,就欲起身,打算告辭先走一步,德川家的喜宴,你們自個兒慢慢喝著。

  不料還未起身,就見好幾個人走過來,“噗通噗通”的坐在了自己身邊。

  舉目一看,又瞧見了天海和尚這老禿驢。

  隻見天海國師笑眯眯的,依然端著酒壺,嘴裏咿呀咿呀的,指著不請自來坐下的幾個倭人貴族說話。

  這幾個人當中,竟然有一個懂一些漢語,當即翻譯道:“聶君,我等都是在幕府中任職,聽天海國師說,你對德川家忠心耿耿,不但為秀忠大人獻上了福壽膏靈藥治病,還送來了五百杆鐵炮增援幕府軍,實在令我等敬佩萬分,所以天海國師建議我們過來敬一杯酒,聊表寸心。”

  其餘幾人雖然不懂漢語,但也嘰咕嘰咕的說著話,不住點頭,聽他們自我介紹,這幾人還都是幕府當中頗有地位的官員。

  這些大員能被天海和尚喊過來,大概跟天台宗有些勾連,聶塵知道自己這下不好走了,幹脆坐下來,看這老和尚究竟要幹什麽。

  總不能真的在眾目睽睽之下毒死自己吧。

  “來,我等痛飲一杯,為德川大人家的喜事祝賀!”幾個倭人東拉西扯的說了一陣,就舉起杯子來,邀約道:“聶君遠來是客,且與我們一起喝一杯。”

  聶塵還沒答應,就見一隻斟滿酒的杯子遞了過來,順著杯子看過去,天海和尚正在慈祥的舉著杯子笑。

  見聶塵望過來,天海和尚點著頭,把杯子往聶塵手裏麵塞。

  聶塵簡直要抓狂了,頭回見到這麽奇怪的敬酒,酒裏麵沒有鬼,那就見鬼了。

  他望望天海國師,哭笑不得,心想這家夥是不是智障?

  但酒杯都遞到眼皮底下,那麽多人看著,不接就是不給天海麵子,聶塵想了想,還是接了,端在手裏。

  天海笑吟吟的看著,把手裏的另一杯酒一口喝了幹淨。

  和尚就是在懟聶塵,這麽多人在,看你喝不喝,不喝就是不尊重倭人,你個明國人竟敢連國師的敬酒都不喝,大家可不容你。

  眾倭人一起仰脖子喝酒,聶塵也笑著,皺著眉頭喝了一口。

  嗯,果然不對!

  這酒鹹得宛如海水,裏麵起碼放了跟酒等量的鹽,天海和尚是想鹹死老子嗎?

  聶塵抿了一口,感覺不對,正想張嘴吐在袖子裏,不提防天海和尚迫不及待的伸手過來,將杯子一抬,那整杯酒就被全數倒入聶塵口中,咕噥一聲,咽下肚去。

  啊~!

  聶塵慘叫一聲,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臉扭曲成了一團,劇烈的鹹味幾乎讓他味覺短暫的喪失掉。

  天海的動作令其他倭人也感到驚奇,不明白德高望重的高僧為什麽要故意作弄這個明國人,不禁麵麵相覷,不知所以。

  聶塵喉嚨都要冒煙了,他需要水來解除,但桌子上哪裏來的水,聶塵捂著嘴到處一看,劈手抓過身後倭女手上的酒壺,一股腦的往嘴裏灌。

  看著聶塵的囧態,倭人們頓覺有趣,紛紛大笑起來,拍著手鼓掌,以為他在故意表演。

  隻有知道內幕的天海和尚故作高深的保持著微笑,他知道,事情妥了。

  好半天,聶塵才回過味來,大量米酒灌下去了幾分嘴裏的鹹味,他深深的喘了好久,才恢複過來。

  “這老禿驢,原來是想我出醜!”聶塵此刻才明白天海和尚的意思,用加了鹽的酒來為難作弄自己,目的不過是在晚宴上讓自己出糗罷了。

  隻不過,一個國師喜歡這種調調?未免太兒戲了吧。

  既然你找上門來尋釁,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聶塵抹抹嘴角的酒液,跟著倭人的一齊大聲笑,然後把酒壺端起,開始替天海國師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