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一定要請靠譜的墩子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449
  德川幕府時代的日本婚禮,一般來說,分為兩種,一種是神前婚禮,一種是佛前婚禮,兩者之間的差別不大,不同之處不過是新人是在日本傳統的天照大神跟前山盟海誓還是在無所不能的佛主麵前而已。

  至於天主教徒的教會婚禮,則是在百年之後的明治維新時才敢展現出來的新式玩意,在打壓天主教徒的幕府時代,誰膽敢把耶穌搬出來公然當做證婚人,可能轉天就會被抓進牢裏去。

  德川家一向崇佛,否則德川家康也不會把天台宗的天海和尚奉為國師,所以即便德川秀忠對天台宗頗為微詞,他的兒子大婚,照例還是舉行古老的佛前婚禮,邀請倭國第一佛門天台宗來主持。

  大安吉日,日出而行。

  婚禮盛大而莊嚴,公家元老鷹司家為女兒準備了貴重的嫁妝,由許多人擔了,在街上招搖過市,批紅掛綠的隊伍從從鷹司家的住宅一直延綿到天守閣下,引來圍觀的路人讚讚有聲,羨慕不已。

  而新娘則穿著一塵不染的白無垢,頭戴白色蒙頭帽樣式的頭飾,象征著潔白無瑕。她坐在五彩馬車上,四周掛了低垂的簾子,半遮半露,車頂上有一盞大紅色的紙傘。

  迎親的新郎德川忠長則是一身灰領黑袍的紋付羽織,用最上等的明國絲綢縫製,騎著高頭大馬,家徽耀目的繡在袖口、胸口等部位,頭戴高冠,手持折扇,神氣十足的並行在馬車前麵。

  大批武士負責開路,更多的足輕維持街麵秩序,即使如此,在上百萬人口的江戶城萬人空巷來圍觀的情況下,兩側的人浪依然一波接著一波,後頭的人看不見前麵,幹脆爬上了屋頂來瞧熱鬧。

  光是繁瑣的迎親儀式就進行了整整一個上午,從日出開始,一直折騰到晌午之後,好在天公作美,氣候宜人,不熱不冷的非常適宜,用龜速進行的迎親隊伍方才順利的完成任務。

  聶塵等人在天守閣前目睹了這一場景,大家都跟吃瓜的江戶老百姓一樣,咂舌不已。

  聶塵是頭一回親臨這樣奢靡的婚禮,隻覺後世那些有錢人動不動就包豪車大酒店辦婚禮在這場麵跟前都遜斃了,光是鷹司家陪嫁的物品中那一尊紅燦燦起碼有兩米高的鑲金珊瑚樹,就足以壓製後世所有豪車豪宅。

  楊天生等人則純屬吃瓜了,他們的嘴巴從未閉上過,一次又一次的發著驚歎,“哦,啊,呀”之類的歎詞不絕於耳,還不時念叨著“乖乖,好有錢!”、“日你祖宗,太有錢了!”之類的羨慕嫉妒專屬用語。

  好不容易等到迎親結束,騎馬的新郎和坐車的新娘進入了天守閣,來到了裏麵的佛堂,婚禮大典終於可以開始了。

  將軍家的大婚,儀式自然有專業的人士負責,整個程序一絲不苟徐徐漸進,首先是“參進”。

  在一群得道高僧的簇擁和引導下,德川忠長和他老婆被引入佛堂,裏麵自然已經先站了德川秀忠和他的親家鷹司兩家的長輩,大家在菩薩麵前按次序站好。

  聶塵等賓客沒資格進去,佛堂裏也站不下,隻好在院子裏觀看。

  第二步是“修祓之儀”,由主持婚禮的僧人為新人淨心祈福。

  這位僧人自然隻能由天台宗的宗主,幕府國師天海和尚來擔任了,聶塵在人堆裏遙遙望見,慈祥的天海和尚帶著笑,帶領兩位新人在佛像前拜了又拜,然後將淨瓶裏的水灑了一點粘在兩人身上,嘰裏咕嚕的念了一串梵文。

  接下來還有很多步驟,比如飲酒的“三獻之儀”,宣誓的“誓詞奏上”,驅鬼的“納豆撒鹽”,禮佛的“玉禮”等等,花樣繁多程序複雜,看得伸長了脖子的聶塵眼都花了。

  “結個婚還真是累。”他不禁感歎起來,為後世的男女們感到欣慰:“還是領個結婚證了事來得方便,這一套流程弄下來,怕是天都要黑了。”

  仿佛要驗證他說的無比正確一樣,嚴謹的婚禮真的整整持續了一天,連累到參加婚禮的賓客們暗暗叫苦,還不敢公開流露出來,臉上還得帶著高興的笑。

  終於把儀式整完了,當最後的一步“親族舉杯”完成之後,所有的人都可以從佛堂裏退出來。

  接下來就是最後的晚宴了,天守閣裏早已備好晚宴,賓客家屬們魚貫進入天守閣的大廳裏,這裏已經備好了一張張矮桌和蒲團,誰坐哪裏都有人引導。

  聶塵作為德川家的貴賓,忠長大人的摯友,在大廳裏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矮桌,楊天生等人則就隻能留在外麵,領一份打包的盒飯帶回去吃了。

  這樣大規模、差不多有近千人參加的大型宴會,當然會召集大批廚師來進行料理,一擔擔一筐筐的食材從幾天前就開始準備,天守閣的後院裏專門為此備了一塊空地為臨時廚房,從各地征調而來的大批廚師正在裏麵揮汗如雨。

  既然吃飯的人多,那麽飯食早在婚禮儀式剛開始的時候就著手準備了。當聶塵還在佛堂外麵當看客的時候,後院的廚房就已經冒起了縷縷炊煙。

  “納尼?!!”

  一個頭上捆著白毛巾,穿著對襟短袖麻衣的廚師正在一口熱氣騰騰的鍋子前賣力的舞動鍋鏟,鍋裏熱油翻滾,煎著一條魚。

  “沒有鹽了!犬五郎!鹽!”

  廚師大聲喝道,額頭上汗水直冒,他停下來用毛巾擦了擦汗,低頭衝正在鍋子下麵灶台麵用一根竹管吹火的小子喊。

  “是!”

  叫做犬五郎的小子大約有十四五歲,長得頗為聰明伶俐,一雙眼珠咕嚕嚕的轉個不停,隻不過身形顯得瘦小,匆忙站起來時個頭剛剛高過灶台。

  廚師把裝鹽的瓦罐高高舉起,倒了過來,裏麵連一粒鹽都沒有撒出來。

  “這是怎麽回事?”廚師怒喝道:“怎麽會沒有鹽了?不是叫你把它裝滿嗎?鍋裏的魚等著用呢。”

  “早上去裝的時候,分發鹽的奉行說不夠了,讓我先裝一些回來用著。”犬五郎摸摸頭,不好意思的訕笑。

  “不夠?我看分明是你偷懶沒有等吧。”廚師罵罵咧咧的把瓦罐丟過來:“快去裝,我等著用!”

  “是!”犬五郎接著了罐子,忙忙的走開。

  院子裏煙霧繚繞,一個個用泥磚堆砌的灶台邊上,廚師和墩子們汗流浹背的忙碌著,傳菜的小廝穿梭其間,用奇妙的身法既不會打擾任何一個廚師,又能托著碩大的盤子穩穩當當的不灑不濺。

  犬五郎左右四顧,瞧見左側的一個灶台上放著一個鹽罐子,裏麵的鹽都冒了尖,白花花的格外可愛。

  他湊過去,訕訕的打算勻一點。

  “滾!”未等他開口,這個灶台邊的胖墩子就大吼一聲,差點嚇得他將瓦罐都脫手了。

  那胖墩子還惡狠狠的道:“滾去自己裝去,自己的鹽自己用!”

  “小氣鬼。”犬五郎嘟囔一聲,悻悻的抽身離開。

  其實怪不得別人小氣,將軍家辦宴席,自然八方招人,這處大院子裏擺了幾十個灶台,其實都是有區別的。

  將軍家自備的廚子根本忙不過來,大部分的廚師都是在外麵請的。

  大的餐館出的廚師多,占的灶台就多,小餐館出的人少,占的灶台就少,大家人以群分,各自將自家的灶台當做陣地一樣,護得嚴嚴實實,不準別家的來幹擾。

  犬五郎是個墩子,他的主子也是個小小的餐館老板,靠關係才進來做了廚子,將這次將軍家的喜宴當做進身的一步階梯,不過別家大廚根本看不起他們這種隻占了一個灶台的小門小戶,也不會給他們好臉色看。

  就拿早上的分鹽來說吧,分鹽的奉行得了大餐館的好處,將鹽全給了其他人,而犬五郎因為貪睡晚到了幾分鍾,落到手裏的鹽隻有小半罐,想再要一點也沒了,恰好主子得以進入喜宴的手藝是一道拿手的魚,每一條都要放很多鹽,於是鹽就不夠了。

  “快去拿鹽啊!”他的主子遠遠的又在喊:“等鹽下鍋了!”

  “是!”

  犬五郎抱著罐子,匆匆的朝庫房走去,將軍家的喜宴宛如一場巨大的工程,程序很繁瑣,運作這些程序的人也很多,每一個步驟都有人來負責,比如物品的分發,就有專門的奉行在倉庫裏進行。

  庫房離臨時廚房不遠,轉一個彎就到。

  犬五郎緊趕緊忙的進去,卻發現這裏人來人往,搬運東西的人忙個不停,卻就是不見負責分發廚房用食材的那個奉行。

  犬五郎頓時傻眼了,這緊要關頭,怎麽就找不著人了呢?

  他如無頭蒼蠅一樣在庫房裏轉了幾個來回,都快哭了,還是找不見人,而沒有奉行的批準,他是拿不走一顆鹽的。

  “這可如何是好?”犬五郎汗都下來了,他是個小墩子,連姓氏都沒有的小角色,在這宏大的將軍府裏,誰也不認識,能找誰幫忙?

  抱著瓦罐,看著來來去去的人,犬五郎茫然不知該怎麽交差。

  突然之間,他眼前一亮,一個僧人抱著一個鹽罐,正從麵前走過。

  罐子很大,裏麵起碼放了一斤鹽。重量犬五郎是估計出來的,應該很準確,因為他手裏抱的鹽罐子跟僧人的罐子外形差不多。

  而氣味是聞出來的,犬五郎當了一年多墩子,鼻子一嗅,就能聞到飄來的淡淡鹹味。

  僧人大概是來庫房拿東西,看起來很年輕,他走進庫房,跟一個司庫交涉了幾句,那人返身進去拿僧人需要的東西。

  等待的時候,僧人自然不會傻到抱著罐子等,他將罐子放到了地上,甩手甩腳的活動。

  進去的司庫探出頭來,跟僧人說話,大意是讓僧人自己進去看看需要的東西對不對。

  僧人欣然答應,跟著進去了,那罐子,就那麽無人看守的放在了門口。

  起初犬五郎並不想偷,不過一想起主子等不到鹽大發雷霆的暴怒景象,他就不寒而栗。

  走過去,放下自己的罐子,抱起地上的罐子,走人。

  等到僧人拿著一些用於掛在樹枝上的白色絲帶出來時,看到的,就是一個空罐子。

  僧人和司庫都懵了,他們頭回見到有人在將軍府裏偷鹽的事情。

  兩人錯愕對望,起初僧人想吵鬧,司庫一把拉住他,竊竊私語一陣,僧人平靜了。

  這事鬧起來,對誰都不好,就算把小偷抓出來,耗費了時間,誤了婚禮的大事誰都擔待不起。

  司庫拿罐子進去,偷偷的裝了一罐鹽出來,僧人接過,發現這些鹽跟自己的鹽差不多,無論色澤還是氣味都看不出來,於是鬆了口氣匆匆離開,抱著東西去佛堂了,在那裏,天海和尚即將開始為新人祈福的儀式,按慣例,需要撒鹽驅鬼,這些鹽就要發揮作用。

  而犬五郎這邊,急急忙忙的跑回了臨時廚房,把鹽罐子放到灶台上時,他還不足的朝後窺探,唯恐有人追上來。

  “拿個鹽都這麽久,真是沒用!”他的主子訓斥道,忙將勺子伸進罐子裏,舀出一些,放進鍋裏,開始煎魚。

  犬五郎點頭哈腰的領受責罵,但差事總算是完成了,他終於免去了一場皮肉之禍,至於那僧人怎麽辦,他可管不了了。

  “都抓緊了,婚禮儀式不久後就要結束,所有的菜都要馬上備好!”一個將軍府的管事進來,對所有忙碌的廚師大聲喊道:“不得有誤!”

  “是!”所有的廚子都應聲作答,加倍賣力的做著料理,食物的香氣隨著炊煙蔓延開來。

  “你家的煎魚,是排在前麵上的菜,可要抓緊,不要耽擱了。”管事一個灶台一個灶台的查看,走到犬五郎的灶台前時,格外叮囑道:“你家是個小館子,開恩才讓你們進來的,好好做,把你們的招牌煎魚做出特色來,讓所有貴人們都嚐嚐你的手藝。”

  犬五郎站在地上,看著自己的主子感激涕零的向管事鞠躬:“是,我一定努力!”

  管事朝鍋裏聞了聞,感覺很滿意,點點頭繼續巡視其他灶台去了,所到之處,大廚們紛紛向他鞠躬行禮。

  “什麽時候,我也能像這位大爺一樣做個管事就好了。”犬五郎癡癡的妄想著,一時都呆住了。

  “犬五郎,發什麽呆呢?”廚師罵道:“還不快把剩下的魚都收拾出來,馬上要下鍋了!”

  “是!”犬五郎大聲的答道,麻利的撿起一條魚,拿刀破開了魚肚。

  鍋子裏,泛著白色鹽粒的魚被鍋鏟翻來翻去,香氣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