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中華遠洋商行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535
  靈堂布置得很大氣,大通商行高高的門樓掛上了將近一丈長的白色挽幅,橫貫整個門頭,幾乎遮蔽了商行的招牌。

  從大門往裏,院子兩側都是專門經營喪葬一條龍業務的凶肆送來的紙人紙馬紙房子,用了色彩描紅,栩栩如生,不過晚上看的話,依然令人驚悚。

  院子一側,有道士在地上畫了陣法,正揮著桃木劍在那裏跳神,手裏的鈴鐺丁零當啷,與裏間堂屋裏和尚誦經的梵音交相輝映。

  步入堂屋,迎麵就是一隻架在四條長凳上的碩大棺材,上好的柏木打造,用了桐油刷成黑色,瞄了金字,那閃閃發亮能倒映出人影子的做工很容易讓人產生金碧輝煌的感覺。

  棺材上方一個大大的“奠”字,兩側寫有挽聯,幾隻最精致的紙人放在旁邊,看起來很詭異。

  李國助站在棺材左側,身後是一群李家的女眷,幾個輩分最高的商行元老也立在側麵,顯示他們極為特殊的身份。

  他的對麵,也就是棺材右側,是一群誦經的和尚,手撚佛珠口吐真言,咪嘛咪嘛哄。

  和尚和道士在同一地點舉行法事,這種反常規的事在平戶其實很常見,佛教在倭國有很廣的信徒,而道教是明國人大多信奉的宗教,常年在海上飄的人又尊崇媽祖,媽祖非佛非道,所以平戶舉行葬禮,往往是一鍋雜燴,和尚道士一股腦的往上堆,左右都是神仙,多敬一尊神總是好的。

  進來拜見李旦最後一程的客人絡繹不絕,有心的無心的,進來上一炷香,施個禮盡一份心,從感情上程序上都是有必要的,大通商行的下一任當家人也許記不住哪些人來過,但一定記得住哪些人沒來。

  從晌午到現在,李國助已經在靈前站了一個多時辰了,雙腿逐漸發麻僵硬,眼睛裏再也擠不出一滴淚,機械般的鞠躬回禮實在令人厭煩,而對麵那群禿頭的誦經聲宛如蚊子嗡嗡,實在有些催眠功效,越聽越眼皮沉重。

  若是老爹真的死了,他絕對會甩手走人,去別處休息娛樂。

  盡孝道?人都死了還孝個屁啊。

  但老爹是假死,垂死的老家夥也許派了人在邊上盯著,若是自己有不孝的舉動被打了小報告,後續會發生什麽很難說了。

  所以李國助強自的打起精神,站在那裏如一尊紙人一樣,聽到門口唱名的人尖利的聲音響起,方才稍微動一動。

  “少東家,再堅持堅持,最後一天了,不要在客人麵前失禮。”李國助宛如僵屍一樣的表現引來身旁幾個老頭子的不滿,這些六十出頭的老者都站得筆挺,李國助這個二十郎當歲的年輕人卻撓頭抓屁股,有人出口輕聲提醒幾句。

  李國助幽怨的翻白眼,心中叫苦不迭,兩腿顫悠悠站都站不穩了,於是厚著臉皮拉過一條凳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幹脆坐了下來,在靈堂上站著的家屬和和尚群中顯得雞立鶴群,老頭子們錯愕不已,但又沒有辦法,說了幾句沒用,隻得由著他去了。

  “有客到~!”

  門口的知事高聲唱道,尾音吊到了屋梁上。

  李國助依舊無精打采,耷拉著眼皮佯作沒看到,卻聽見進來的腳步聲甚急,來人是跑著進來的。

  頭一回見到奔喪真的是奔著來的,李國助不禁抬頭看去,卻發現來的不是外人,是本商行一個掌櫃。

  一個元老見狀嗬斥道:“你怎麽來了?不是讓你在碼頭上盯著嗎?如此唐突,像什麽話?!”

  那掌櫃滿頭滿臉的汗,神情惶急,見一眾大佬都在,忙欠身打了個千,叫道:“少東家,各位大掌櫃,海上來船了!”

  “來什麽……”李國助皺眉嘟囔著,突然眼睛一亮:“來船了?看清楚了嗎?”

  “看清了,是那兩條荷蘭蕃船!”掌櫃抹著額頭的汗。

  李國助蹭的就站了起來,拔腿就跑。

  “少東家哪裏去?”幾個老頭子忙將他攔住,李國助心急火燎的扒開他們的手:“去碼頭啊,聶塵那小子居然真的回來了,我去堵他!”

  “少東家不用去堵他,在這裏等他上門就行了。”老頭子們哭笑不得的硬將他拉住:“你是商行今後的東家,要沉住氣。”

  “他跑了怎麽辦?”李國助急了:“跑去京都就抓不著了!”

  “要去京都就不會在平戶上岸了。”老頭子們一腦門子的汗,圍著他解釋:“他的船進了港灣,就表示沒有跑的意圖,要麽跟我們杠,要麽服軟認輸,不會有第二條路。”

  “……你們說得對啊。”李國助終於冷靜下來,眼珠子轉了轉,笑起來:“他隻有兩條船,能帶多少人?有五百就頂破天了,來人!”

  “少東家?”幾個馬仔忙湊上來,李國助瞪著他們道:“何斌呢?這兩天他像掉海裏了一樣,人影都見不著,他哪兒去了?”

  幾個人對視一眼,紛紛答道:“不知道,何掌櫃的行蹤我們哪兒敢問。”

  “這白眼狼,我爹養他這麽些年白養了。”李國助咬咬牙咒罵道:“去找他,正用他的時候就找不著人了。”

  “少東家找何斌幹什麽?”幾個老頭子們困惑的問道:“何斌一向獨來獨往,隻聽李老大的話,他也是少東家的人?”

  “不是,隻不過團練是他在管,我不認識裏麵的人,要調團練他來辦方便些。”李國助答道。

  “但是團練不是少東家任的團總嗎?”

  “我哪兒有那麽多功夫?平時那麽忙,哪有空蹲那山裏頭?”李國助不耐煩了,催促道:“你們快些去,另外,把商行裏的人都叫出來,按照之前交代的,全藏到後頭去,若是要用人,隨時都要湧個千把人出來!把家夥都帶上!”

  馬仔們答應著去了,幾個老頭子商量了一下,也分了兩人出來,到外麵布置,以備不測。

  李國助得到聶塵船進港的消息後,明顯精神為之一振,瞌睡不打了,腿也不麻了,開始亢奮的在靈堂裏轉來轉去,和尚們敲的木魚仿佛一次次的敲在他心坎上,令他更加焦躁不安。

  “還沒來嗎?”

  “這小子在耽誤啥功夫?從碼頭過來老太婆走路也不過兩刻鍾。”

  “怎麽還沒來?”

  “來了嗎?”

  他不住的自語著,把在靈堂裏兜了無數個圈子,時不時的發問,派人出去打探消息,整個靈堂都是他轉悠的身影,李家的女眷們也被他們打發進去,隻留下一幫和尚繼續跟外麵的道士隔空鬥法。

  “少東家、少東家!蕃船上的人下來了!”一個手下急急的從外麵跑來,由於太過緊張在門檻上磕了一下,他是連滾帶爬的進來的。

  李國助卻大怒:“這他媽都多久了,他才剛剛下船!下船朝這邊過來了嗎?”

  “是。”報信的手下喘息著稟報:“朝城裏來了!”

  “好!”李國助雙手猛拍,喜道:“快去再打探,過了十字街告訴我!”

  “是!”手下忙遁去了,李國助扭頭對幾個同樣麵露喜色的老頭子笑道:“幾位叔伯,等下他來了,直接把事挑明了可好?”

  “一切應少東家的心境吧。”幾人也笑道:“他隻要進了大通商行的大門,就是案板上的肉了,少東家怎麽著都行。”

  “那就當場讓他把轉讓契約簽了,還有福壽膏的熬製秘法,都得交出來。”李國助樂不可支,把手在空中指指點點,腳下來回轉了好幾個圈圈:“還有那兩條蕃船,也得交出來,按爹安排的,給他個閑差,先養著,等一切妥當了,再尋個由頭做了他,嘻嘻嘻嘻,還以為這家夥如何了得呢,也得服軟啊。”

  “那是自然,他一個入行兩年的新人,不是老爺支持他,何來他的今天?李老爺不支持他,他就是個屁!”一個老頭子道。

  “叔叔說的是,我李家讓誰發達,誰才能發達,沒有李家,平戶城都立不起來!”李國助鼻子裏哼哼,看到剛才出去的兩個老掌櫃折返回來。

  “後麵一切都安排好了。”兩人沉聲說道,將一柄短刃的刀子遞到李國助手裏:“都是安排的信得過的人,足有五百多,外圍也有好幾百人護著,少東家把這個收好,以防萬一。”

  “有你們幾位叔伯在這裏,諒他也不敢怎麽樣。”李國助滿不在乎的說道,不過還是接過短刀藏進袖子裏,左右看看,樂道:“這般看來萬事俱備,就差這小子入套了,嗬嗬,團練的人來不來都無所謂了,幾位叔伯真是我的頂梁柱啊。”

  “少東家誇獎了,當年跟你爹打江山時,什麽沒見過,這不過是毛毛雨。”老頭子們得意起來,開始吹牛逼。

  這些當年勇的事情,李國助從小聽到大,不想再聽,但靈堂就這麽大,他又不可能離開,隻要幹笑著聽。

  “少東家、少東家!”門口又有人大喊著,衝了進來。

  李國助聞聲跳起來,打斷老頭子們的炫耀,急問道:“過來了嗎?”

  “沒,沒!”報信的人道:“他們進了城沒往這邊走,朝統一麵館方向去了!”

  “麵館?!”屋裏的人都一臉錯愕,吃了一驚。

  “不用擔心,他剛上岸,必然要先去老窩子裏商議商議,看看走後這段時間有無異常。”一個老頭子思慮一下,很快斷然道:“且等一等,今日是頭七,他既然回了平戶,不可能不來,否則就會被眾人唾棄!”

  李國助看了他一眼,雖然對被眾人唾棄這事就能逼得人心甘情願的趕赴鴻門宴心存疑惑,但還是選擇了相信這位老叔伯。

  “沉住氣,等他過來。”在其他人的叮囑聲中,李國助點點頭,像個頗有城府的人一樣,坐了下來。

  又等了兩刻鍾,對麵念經的和尚們都開始喝水休息了,外麵院子裏的道士也停止了跳神,門口依然沒有出現聶塵的影子。

  “不好了、不好了!”伴著叫聲,剛才的手下再次衝進來。

  “怎麽了?”李國助焦躁的一把揪住他的衣領。

  “他、他們在統一麵館隔壁門麵上,掛了一個招牌!”手下忙道:“招牌上打著中華遠洋商行的名頭!”

  “中華遠洋商行?”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走到李國助身邊,連他們當中最沉穩的老頭子都掩飾不住臉上的震驚,完全沒有預料到。

  聶塵上岸,不第一時間過來祭拜,反而忙著開商行?

  李旦剛死,他就開商行,豈不是欺師滅祖、背叛師門?

  叔可忍嫂不可忍啊。

  正義的人都不會熟視無睹的,眾人當即就怒了。

  “他們在開商行?”李國助難以置信的重複了一句,手都快把手下脖子都捏斷了。

  “是,在開商行,還放鞭炮呢。”手下竭力的用手抵禦著李國助的抓捏,努力呼吸。

  “很多人在那邊看稀奇,把街都堵死了。”

  “竟然有這樣的事?”老頭子們麵無人色,不知是被氣的還是被驚的,有人追問:“你看清了沒,姓聶的在裏麵嗎?”

  “沒看到,我擠不進去,人太多了。”手下實話實說:“他們把沿街的五六個店麵都盤下來了,都容不下湧進去的人。”

  “……”眾人無語對視,不知說什麽好。

  “豈有此理!我爹屍骨未寒,他不來拜祭就罷了,竟然在咫尺之遙的地方開商行!分明不把我大通商行放在眼裏!”李國助暴跳如雷,一種被人戲弄的感覺衝上後腦勺,他對幾個叔伯吼道:“我現在就去砸了他招牌!”

  老頭子們商議了一下,一齊激憤的叫道:“我等與少東家同去,替李老大清理門戶!”

  叫歸叫,出門的時候,李國助還是在老頭子們的提醒下,把空白的契約帶在了身上。

  走出靈堂,李國助振臂高呼:“弟兄們,跟我走,聶塵那王八蛋竟敢不尊道義,不但不來拜祭我爹,還背叛我大通商行,公然另開山頭,這等小人,隨我去滅了他!”

  聚在前後的幾百手下,一齊山呼海嘯的呼應,一時間群情激憤,人頭攢動,在李國助的帶領下,氣勢洶洶的衝上街頭,朝統一麵館的方向衝了過去。

  幾百人都帶了家夥,這時候也不藏著掖著了,紛紛掏了出來,都是些短刀、短斧、鳥銃之類的海盜常用兵器,人都是海上打殺為生的老手,手上沾血的不少,走在街上,殺氣騰騰,生人勿近。

  李國助走在最前麵,隻覺得走路帶風,氣勢逼人,看到滿街的人都龜縮在屋簷下躲避自己,心中的得意像借了風的火頭,越來越旺。

  “操你個蛋!”他一邊走一邊罵著:“狗日的雜碎,你到底要幹什麽?在我的地盤上開商行,問過我沒?看我把你的店麵一把火燒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