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最後一天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415
  李旦的死訊,像風一樣刮過大地,隨著海腥味傳遍了平戶每個角落。

  整個平戶城都震動了,李旦平時裏跺跺腳平戶都要抖一抖,他死了,平戶就要翻天。

  無論明國人,還是倭人、蕃人,幾乎都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去大通商行證實消息的真實性,接過他們看到,商行門口已經掛出了白色招魂幡,一群和尚正在院裏布置道場,商行裏的人麵色凝重,披麻戴孝。

  “李旦真的死了!”

  眾人奔走相告,將這個不亞於鬆浦鎮信死去的消息向更廣泛的人群傳播。

  李旦在平戶耕耘數十年,從一個學徒成為一方海主,在平戶影響之深,勢力之廣,找不出第二個明國人可以達到,他等於一麵旗幟,一座鎮海塔。

  平戶城中形形色色的人聞風而動,暗流潛湧,李旦一死,很多利益就有了重新分配的契機,大通商行的接班人勢必是李旦的兒子李國助,這位爺的言行跟他老子大相庭徑,今後平戶會出現什麽情況,誰也說不準。

  李旦死訊傳出去的第一天,大通商行就緊急傳出話來,所有的船老大須趕在頭七之前回商行祭祀,同時向新的老板行禮,特別是各個麾下有船隊的船老大,要盡快回來,有要事商議。

  “李旦一死,很多事情就不好說了。”十字街口,那座擁有福建廚師的茶館裏,熱騰騰的蝦餃正冒著熱氣,殷勤的小二叫著“開水燙腳!”,將一籠籠蒸好的小吃茶點送上桌子,食客們聚成一堆堆,聊著閑話,其中最熱絡的話題,自然是大通商行換東家的事情了。

  海商王景澤神神秘秘的對同桌的一群人說著話,聲音壓得很低,說出上麵一句之後,他還把腦袋朝桌子中間湊了湊:“諸位,看來變數很大。”

  “是啊,真的很難講。”有人附和著,長籲短歎,憂色滿臉:“隻是我們剛跟大通商行簽了契約,掛他家的旗,付高額的費用,李旦這麽一死,今後可怎麽辦?”

  “不用擔心吧。”也有人很樂觀:“大通商行以前信譽很好,李旦做事講誠信,從未爽約。”

  有人立刻不同意,搖著腦袋道:“你也說是李旦了,今後是他兒子當家了,李國助是個什麽東西大家都知道,這二世祖除了臉皮厚就沒別的長處了,他爹簽的契約,他認不認,可不一定。”

  “他不認能怎樣?不認賬就把錢退回來。”

  “不是說他不認賬,是說他有沒有能力認這契約。”搖頭的人解釋道:“李旦威望高,手底下有能人,收了錢可以保證我們的安全,李國助能不能做到這樣的程度,就不一定了。”

  “.…..”眾人對視一眼,都懂他說的什麽意思。

  海上龍頭,能成就一方事業,靠的是能力,憑的是手段,子承父業青出於藍的不是沒有,但是不常見。更多的情形是兒子上位後不服眾,往日裏的很多幫中大佬與新龍頭之間利益糾葛,產生矛盾,內鬥不止,最後一拍兩散,崩盤了事。

  “我覺得吧,事情夠嗆。”王景澤又發言了,他神色憂慮得很,剛交錢沒幾個月,就出這檔子事,心中又後悔又擔心:“我剛才去大通商行上了柱香,順便打聽了一下消息,聽說有一半的船老大沒有回來,那個最厲害的,掛骷髏旗的那一個,叫什麽來著?”

  “聶塵!”幾個海商異口同聲的答道:“就是他滅了李魁奇。”

  “對、對,聶塵,聶塵!”王景澤一迭聲的道:“聽說他不但沒有回來,連跟著他的很多船老大,都沒有回來。”

  “李旦都死了六天了,天氣雖然冷,不過過了頭七就要臭了,他趕不回來就見不著最後一麵,下葬入土就什麽也看不著了。”有人點頭道。

  王景澤白說話的人一眼,低聲道:“什麽趕不回來?李旦沒死之前就已經派人去給各地船老大送了口風,我看,是故意不回來。”

  “故意不回來?”眾人忙問:“什麽意思?”

  “你們瞧不出來嗎?最近平戶港裏很不對勁。”王景澤低聲道:“李旦手下的頭號打手施大喧被李國助派出去闖海,說是舟山一帶有人搶了掛李家認旗的商船,讓他出去報複,可這事往後放一放也成啊,非要這時候派他去。”

  “這說明李國助能負責啊。”有人眼睛亮了亮:“他肯認契約是好事。”

  “好什麽好,施大喧和聶塵是一條褲子的朋友,他們大通商行裏的人都知道,這時候派他出去,擺明了要搞事情。”王景澤不屑一顧,嗤了一聲表示說話的人沒腦子。

  說話的人一窒,為了緩解尷尬忙問道:“這麽說……莫非李國助和聶塵不對付?”

  “正是如此!”王景澤八卦道:“你們曉不曉得,大煙館的事?”

  “知道,在倭人當中很有名。”幾個人把腦袋點得像雞啄米一樣:“說吸一口能忘卻煩惱,吸兩口骨酥肉麻,要是吸上一天,就能登仙及第!”

  他們有些慍怒的歎息:“可惜他們隻賣給倭人,不賣明國人,我們想去,有錢都吸不到。”

  “吸不吸的無所謂,關鍵是這玩意掙錢,聽說跟闖海差不多。”王景澤左右看看,愈加神秘起來:“一個月就頂十條跑南洋的船!”

  “十條?”眾人咂舌:“那不是海了的銀子嗎?”

  “當然是了!”王景澤笑了,用“你們這群土包子”的表情看著他們說道:“你們知道煙館是誰家的嗎?”

  “自然是李家的。”這些人都笑起來:“沒進去過,還不知道是誰開的嗎?”

  “不是,你們錯了。”王景澤道:“是聶塵的。”

  “啊,不是李旦的啊?”

  “這不可能吧?李家會放著這麽賺錢的行當不管?他手底下能跑南洋的船也沒有十條吧。”

  麵對眾人疑惑的質問,王景澤篤定的答道:“這事絕對是這樣,我問過大通商行裏交好的掌櫃,他說的。”

  “這麽說,李國助要謀煙館?”海商都是心思活絡的人,一通百通,王景澤稍稍一點,大夥都明白了:“聶塵會答應?”

  “換做你們,會答應嗎?”

  “當然不肯了。”

  “不一定,要是扛不過,也隻能忍痛了,畢竟李國助是龍頭,平戶又是李家的地盤。”

  “這個……得商量商量辦吧。”

  大家眾說紛紜,各有各的主張,聊了半響,王景澤才說道:“不管如何,但我看聶塵不得不回來。”

  “對啊,畢竟煙館還在這裏,他若是不要,就不說了,若是要,就得回來。”

  “今天是李旦停屍的第六天,明天是最後一天了,就看明天他會不會現身。”王景澤從二樓的窗口望了出去,層層疊疊的屋頂之外,平戶海的洋麵波浪湧動,幾條白帆船隻鼓帆其上。

  “不管怎麽說,李旦一死,大通商行不會那麽平靜的過渡,也許要生出事端。”他舉起筷子,夾了一個蝦餃放進嘴裏狠狠的嚼:“可千萬不要連累我們這些小海商就好!”

  …….

  距離十字街不遠的大通商行後宅裏,一片樹影之中的李旦院子中,那間充滿中藥味的臥房裏,窗上罩著厚厚的帷幔,令屋裏的光線很暗。

  屋角巨大的拔步床上,一個形容枯瘦的影子躺在那裏,咳嗽聲不時在床上響起,一響起來就像鐵匠的風箱,連續不斷。

  李國助端著個瓦盆,湊近過去,一手扶著老爹的背,一手把瓦盆放到李旦嘴邊,李旦咳嗽幾聲,喉間一陣咕嚕,吐出一大口濃痰來。

  痰液腥臭,李國助差點暈了過去,他趕忙端著瓦盆憋住呼吸快步走到外間,在明亮的光線下看到瓦盆裏紅色的痰液像血一樣濃鬱。

  放下瓦盆,李國助折返進屋,複有坐在李旦床前,低聲向他稟報今日發生的事情。

  “這麽說……他還沒回來?”李旦吐了痰,似乎舒服了很多,雖然依舊在喘息,但能夠開口說話了。

  “是。”李國助答道,很是輕蔑的眨眨眼:“他不回來更好,轉天我就把他平戶的煙館先收了,隻是平戶煙館剛開張沒多久,遠不如京都那一間大。”

  “不急,你要他煙館,早晚都行,不過人才是主要的。”李旦口中傳出風經過漏洞百出的牆壁時才會發出的聲音,心肺像要枯竭一樣勉強維持功能,他每說一個字就要用盡全身力氣:“他背後有倭人撐腰,人不死,對你今後都是禍患。”

  “但是他不回來,能怎辦?”李國助忿忿的答道:“要不然我派人去夷州,幹脆在那邊把他做了!”

  “你幹得掉他嗎?”李旦閉上眼睛:“他能滅掉李魁奇,滅掉荷蘭人,是個打仗的好手,你拿什麽滅他?”

  “爹,你說怎麽辦?”李國助想了想,又撓撓頭,於是習慣性的求助。

  “等,他一定會回來的。”李旦說得很慢,但很篤定:“他的基業都在這裏,夷州不過是一片荒地,沒有平戶這邊輸血,他在夷州呆不住,他一定會回來。”

  “那他怎麽遲遲不來呢?”李國助開始沉思,但思量不明白:“莫非他起了疑心?”

  “疑心是早就起了,否則不會在夷州耽擱這麽久了。”李旦雙眼撐開一條縫,歎道:“此人膽大時可吞食天地,謹慎時卻如遁九地之下,他和我之間,其實根本就是彼此利用的關係,他看得很清楚。”

  李國助愕然,有些埋怨的說道:“既然爹知道他起了疑心,還做出這假死的局幹啥?他指定不會中計。”

  “指定?不盡然的。”李旦微微一笑,卻牽扯了咳嗽複發,接著一陣劇烈的喘息,李國助忙拍背端瓦盆,折騰了好一陣,方才完事。

  “聶塵這人,最擅長陽謀,我這次,也是用的陽謀。”李旦喘息定了,接著說道:“他就算知道我是假死,也必定回來,因為我死了,他若不回來,你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收他煙館,麵館,田地,船隻。”

  “其他的都不重要,我隻要煙館。”李國助忙道。

  “重不重要,不在於是不是能賺錢!”李旦瞪他:“我叫你去聯係鬆浦誠之助,你做得怎樣了?”

  “已經辦了。”李國助答道,信心百倍:“派去的人回報說,他看了你的親筆信,表示願意繼續跟我們合作,維持平戶的生意,還特別說現在鬆浦家的內亂正在關鍵時刻,我們李家的態度對平戶安定至關重要,要我繼續保證平戶不亂。”

  “很好,我就擔心聶塵借助倭人的力量,鬆浦誠之助隻要不護著他,就行了。”李旦點點頭,欣慰的說:“團練在你手裏,商行裏的叔伯又拉攏了大部分船老大,聶塵就翻不了天,把他搓圓捏扁,任憑你心情。”

  “爹,你看他什麽時候會回來?”李國助抓耳搔腮,聽得熱情高漲,恨不得立刻把聶塵抓過來踩在腳底下:“你要是回來到你靈前下跪燒香服軟怎麽辦?那麽多人看著,我總不能隨意殺了他吧。”

  “怎麽辦?你看著辦!”

  李旦沒好氣的道:“明天是我假死頭七,他不回來就永遠不會回來了。若是回來服軟,就更簡單了,你以龍頭的身份要他交出煙館,就說是我的遺命,再拿出一張我親筆簽字的契約,他找誰對質去?他肯就不說了,若是不肯,以此為由頭砍了他都沒人說你半個不好的字眼。”

  “他要是肯呢?”李國助傻傻的問。

  “肯,就更好了。”李旦嘴角輕輕一咧:“明麵上誇獎他,然後給他個大掌櫃的位置,閑置著,過個幾個月,派人做了了事,不留尾巴便成。”

  “爹果然神機妙算!”李國助樂了,擊掌大笑:“這法子絕了!”

  …….

  轉天過來,頭七到了。

  大通商行門口,掛了無數白布招魂幡,大批的商行徒子徒孫穿著麻衣捆著白帕,忙碌著白事,幾個和尚在門前地上畫了奇奇怪怪的陣法,念著佛號轉了無數個圈。

  該來上香祭拜的,前幾天都來得差不多了,平戶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祭拜過了,一些外地和李旦有舊的也派了人送了香,設在門邊的賬房用來記錄的那隻筆都快寫禿了。

  頭七這天,按習俗是死者回魂的日子,過了今天,就該下葬入土,生者再也沒有瞻仰遺容的機會了。

  所以但凡李家的人,都該在這最後的日子裏回來。